“吉奥多先生,”妈妈桑操着带有浓重日本口音的英语,向安东尼·吉奥托介绍我。“这是本店年轻漂亮,具有知性美和大和女性独有的温柔体贴的百合子小姐。她曾经在普拉特艺术学院进修,学习现代舞,对艺术和人体有着不凡的品位。”

妈妈桑并没有继续往下介绍,因为安东尼·吉奥托示意保镖给了妈妈桑一张一百美圆的小费,妈妈桑立刻眉花眼笑地躬身退出包房。

安东尼·吉奥托坐在榻榻米上,打量我穿着和服,将头发盘起,露出纤细修长的颈项和颈背处一大片雪白的皮肤,弯腰替他斟酒的样子,并不急于上下其手。

我突然觉得,他并不算是一个太可憎的人。至少他不会兜搭陌生女性,又在对方不愿意的时候破口大骂。他有他的坚持,他有他的风度。也许这就是意大利男人令许多女人迷恋的地方罢?他们喜欢欣赏女人,他们热爱女人,但他们从来不强迫女人。

“你很意外?”安东尼·吉奥托轻轻按住我倒酒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并且示意保镖出去。

当他高大的保镖退出雅净的和室后,我点了点头。

“是,我很意外。我并没有想到您真的会来。我看得出来,您不缺女人,您也不会为一个陌生女子神魂颠倒。”

“所以你对能否成功引诱我不抱希望?”他微笑,眼角和嘴唇边上有喜欢大笑而留下的纹路。

看得出来,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虽然过去腥风血雨的日子,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不得不保持警惕,但是他是真的喜欢现在的日子。

如果,我杀了他,离开组织,我能不能安心地,过这样的日子?

我并不比他干净多少呵。

“你心不在焉,女孩。”安东尼·吉奥托略紧了紧手劲。

“是,我在想,我要过多久,才能象您一样享受生活。”我半真半假地说。

“我很喜欢你,女孩。”安东尼·吉奥托笑了笑,“真奇怪,看见你,就象看见年轻时候的我自己,为了生活苦苦挣扎,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出人投地,被所有人敬仰。可是当我真的爬到顶峰的时候,却发现我错过了太多沿途的风景。如果让我再年轻一次,我愿意慢慢地一步步走过来,看看风景,听听音乐,和喜欢的女人浪漫过一天又一天。”

“您现在也不老。”我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也许是错觉吧,他身上有爸爸的味道。

“不,我已经老了,老得足以做你的父亲。”他伸手抚摩我的发顶。

“那您真是保养有术,告诉我,您是怎么让自己看上去才三十多岁的?”我刻意要惹他笑。无论他把自己打扮得多么年轻,他都真的是一个中年人了,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对过去的缅怀和追述。

“我吃美丽少女的灵魂。”他吓唬我。

“那么我愿意把灵魂献给您。”我浅笑,他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中年人。

“不,我在你身上看见干净的灵魂,所以我不想亵渎了你。这几天,我把正在交往的关系都结束掉了。现在,我问你,百合子小姐,或者,无论你是什么小姐,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我们可以每天一起起床看日出,到最好的餐厅吃饭,在中央公园晒太阳…我可以支付你的学费,让你继续读书。你再也不需要穿便宜的地摊衣服,戴人造宝石…”

我听了他的话,坐直身体,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安东尼·吉奥托静静地,任我凝视他的双眼,他的灵魂。

他经历了那么的事,他怎么可能闻不出我身上来自黑暗的气息?

可是他却要给我一个家,一个闲适惬意的生活。

如果我只是原来的康雨心,如果只是刚刚陷入困境,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康雨心,如果我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康雨心,我都会哭着笑着扑过去,狠狠点头答应他罢?

“为什么?”这是我最近经常问的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做过太多坏事,现在想当一当圣诞老人罢。”他笑,笑起来很好看,深邃的眼睛弯起来,厚薄适中的唇向两边伸展,露出犬齿。

“可也许我是塞琳,引诱水手,将他们淹死在温柔的海水里。”

我告诉自己,如果他不再坚持,我可以给他机会,再多活几天。

“那么我死前,至少听过你美妙得仿佛天使的歌喉。”他太息着,捧过我的脸,在我额上烙下一吻。“来罢,女孩,人生短暂,让我们及时行乐。”

我怔怔落下泪来。

为什么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即将被我夺去性命的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是那些我所爱的人,在我人生中最最美丽的时候,对我说呢?

“好,我答应。”我听见自己说。我愿意给安东尼·吉奥托一些时间,享受一下人生中悠闲美好的日子,并且有我陪伴。

我住进了安东尼·吉奥托的豪宅,安心过起了居家生活。

每天早起,去花园里剪一支玫瑰,插在花瓶里,放在起居室的圆几上,然后去叫安东尼起床,一起吃早点,然后手挽手去散步。下午在会所里,他去按摩,我去SPA,然后各自小税一会儿,或者下一局棋,晚餐过后,去听音乐会,看歌剧,亦或在豪宅的视听室里看一部精彩的DVD影集。到了晚上,我们互相道晚安,各自回房睡觉。

始终,安东尼·吉奥托都没有提出过超出香面孔这种礼节的肉体关系。

我们的相处,更象是雇主和伴护,也有一点点,象父亲和女儿。

那是平淡得近乎乏味的幸福,可是,我却觉得这淡淡的幸福似乎能隽刻进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奢求时间就此停滞不前,但我不知道,最终时刻,来得会这样快。

这天吃过晚饭,安东尼支开保镖,我们坐在起居室里,研究他新近收藏的一尊文艺复兴初期的雕像,突然保镖返回来。

“先生,外面有一位自称是百合子小姐未婚夫的男士,要求见百合子小姐。”

我的未婚夫?我压抑自己心中猛然升起的猜测,坐在安东尼身边,挽住他的臂弯。

他感觉到我的烦躁,轻轻拍了拍我手背。

“别怕,有些事我们无法逃避,勇敢地面对,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可是,也许你会死。我无声地,望着这个洗手收山,过着自在日子的男人。

他只是微笑,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凛然不惧。

“带他进来。”

没过多久,一身风尘的凯,被保镖领了进来。

看见坐在安东尼身边的我,他脸上露出了焦急的颜色。

“离开他身边,Estelle,这是一个陷阱。”

陷阱?在我还来不及将这两在字消化以前,一直温柔地,象父亲一般呵护着我的安东尼·吉奥托微微地叹息着,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

“凯恩,我觉得很欣慰,你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赶了过来;但是,想必令尊会十分失望,你毕竟还是让感情占了上风,把你的职责和专业操守抛在了脑后。”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呢?

“我答应令尊,如果你不出现,也许这个女孩真能的通过关于保守秘密的测试,那么,她有一半的机会,活着脱离组织。”安东尼·吉奥托慢慢踱到房间的另一头,“可惜,你摆脱了伦敦的繁杂公务,还是来了。”

“您不是从来都反对我父亲办事的手段吗?您不是为此和他翻脸,十年不说话了吗?为什么您要帮助我父亲,设这个圈套?”凯几乎是在质问。

“因为我逃避外界的追杀,逃得累了,令尊答应帮助我解决所有麻烦。凯,你看,这是多么现实的世界。”安东尼打开一道暗门,在走进去之前,他突然,看向一直呆呆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我。“百合子,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就是心地太柔软。我是你的目标,可是你却给了我太多时间。你有好多次机会,把我杀死,不是吗?”

我眨眨眼,不说话。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有机会杀死他。

可是,我真能狠得下心,杀死这个前一秒还象个可敬的长者一样和我谈笑风生的男人吗?我自问。

答案是否定的。

我做不到。

也之所以,我的间谍生涯一直是痛苦的,即使我有杀人执照,即使我已经被训练成一个可以杀人如麻的杀手,我的良知却一直都在折磨着我的灵魂,一刻不曾停止。

“我很抱歉,百合子。如果你能活着离开这里,即使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也不会有怨言。”说完,安东尼·吉奥托走进暗门内,把我和凯留给出现在起居室门口的武装人员。

其中一个,眼熟得令我心生疑窦。

天啊,竟然是在酒吧里搭讪不成,对我出口不逊的那个年轻醉鬼。

而一直跟在安东尼·吉奥托身边的保镖,则缓缓拉去了脸上真人皮肤般逼真的假面,露出底上的真实容颜,一张那么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森的脸。

我看见凯微微蹙了蹙眉头,却没有太意外的颜色。

而我,除了关于在基地,那一段仿佛心动,让我依赖着的森,让我学习着的森,与我一起共舞着的森的时光,还有还有…这种种森的面貌,在眼前电影镜头般回放,逐渐融合成不远处,那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脸。

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过的脸。

一张沦陷在过往的岁月里,无法自拔的脸。

“我很失望,Estelle,你没有通过这最后的一关。”森突然朝我微笑,那微笑,冷得,仿似天寒地冻里一缕凛冽的风,凉透人心。“你始终,忘记自己是一个间谍,一个肩负使命的特工。你的温情主义一直让我很烦恼,我必须一直在你身后替你收拾善后。”

我不语,我承认,他说的没错,我永远当不成冷血杀手。

“你想当着我的面清洁雨心吗?”凯在这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你知道我决不会袖手旁观。”

森冷冷瞥了一眼凯和我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勾起嘴唇。

“亲爱的哥哥,我知道你不会。可是,这是我们的宿命,不是完成任务,就是被清洁。玛尔丝是个特例,因为你放走了她。可是,我不会放走Estelle。不过,我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感觉凯的手把我握得更紧了,紧得,整个手骨都发疼。

“我们一起接受了所有训练,追踪,反追踪,格斗,杀戮…所有人都说你是最优秀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看你真的施展过这些技巧。现在,我叫这些人都撤到房子外头,我给Estelle三十分钟,在这座房子里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身,我们分头去找,谁先找到她,谁就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森看着我们,碧绿的眼睛里是一种冷酷的颜色,残忍而无情。

凯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轻轻放开我的手。

“成交。”

两个男人,站在房间的两头,静静以眼神角力。

终于,森挥了挥手,堵在门口的人迅速散去,只留我们三人。

“三十分钟倒计时开始。”森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去罢,雨心,相信自己,也相信我。”凯微笑着,在我额上轻吻,然后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投入巨大宅院内,寻找一个绝对让人意想不到的藏身之地。

我的脑海里一团纷乱,有一片浓重得近乎血腥的迷雾曼延升腾,让我不寒而栗。这样的感觉,在我失去父母的时候,也出现过。只是,彼时,我尚不知道我将要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然而现在,我知道这是预感,我又将失去某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我在偌大的宅邸里奔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能让森先找到我。

森了解我,凯也了解我。

我必须赌一赌,他们两人中谁更知道我。

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汗流浃背地回想。

逃生技能老师唐尼教过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这句话不是在每种情形下都适用。如果对手用和我一样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他就能准确地推测我的想法。如果对手相当了解我,那么就要用逆向思维。要把对手的下一步甚至接下来的五步十步都考虑进去。

我几乎是由森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什么类型的人,我必须想到一个他认为我绝对不会藏身的地方。

我眯起眼,四下环视。

倏忽,我的眼前掠过一道明光。

就是那里了。

我竭力屏住呼吸,让自己象壁虎一样,贴伏在排水口的铁槽上。

安东尼·吉奥托的豪华宅院里,建了一座漂亮的玻璃暖房,里头养着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名贵兰花。为了能令这些美丽但是娇贵脆弱的兰花得以生长开花,暖房里的土壤也是特别由外国运来的,顶好的花泥。暖房为了保持水土和温度湿度,建立了一个独立的供暖和排水系统。几百立方米的花土则是撒在一个下有排水口的地基上。每个排水口都有隐藏式的管道和铁槽,通向外面的大管道,防止大型动物进入花房,破坏里头的兰花。

我就在这里等,再不移动。

时间仿佛漫长无边,又仿佛飞逝如电。

我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但是我的位置,无法看见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然后,我又听见另一个脚步接近。

两个人的脚步出现相差不到一分钟。

脚步声一前一后,停了下来。

“心有灵犀啊,凯。”这冷淡的声音,是森。

“如果她在这里,那么,应该算谁先找到她。”凯只是淡淡地问。

“当然算是你,我的哥哥。”森呵呵笑了。“问题是,也许,她不想让你找到呢?”

“森,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她无关。”

“怎么无关?”森冷冷地,又笑了一声。“我把雨砚的戒指都送给她了,她一直戴在身上,想必你也知道。”

我浑身发冷,忍住拉开衣领,看看颈项里一直挂着的戒指的冲动。我一直猜测,这戒指是森在我离开基地时送给我的,但是,我却不曾想到,这枚戒指的原始主人,会是已经香消玉殒的冷雨砚——凯的未婚妻,森这一生的挚爱。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接受这枚戒指,也不会一直戴着它。

“你不应该把雨心当成雨砚的替身。”凯沉重地叹息,“森,她们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女孩子。雨心从来都是坚强的,她重视生命甚于一切。”

我闭了闭眼,是的,我重视生命甚于一切,所以我选择学医。可惜,我最终却还是不能拯救生命。

“但是如果,她知道,她和夺走她父母生命的魔鬼上床了的话呢?”森阴冷地问,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雨砚也是知道,要和她不爱的你上床,才自杀的!我倒想看看,如果Estelle知道她那一晚没有和我在一起,而是和你上了床,她会不会恨你,恨得想杀了你。”

“如果,她真的想杀了我,我不会还手。”凯仍然一派淡定。“我会告诉她,是我一人策划了所有事,车祸,失去身份地位,失去同学朋友,是我造成了这一切。”

“嗤!”森发出不以为然的冷嗤。“这就是你,凯,永远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永远是爸爸的好儿子,永远不想伤害任何人。”

“森,雨砚已经死了,这不是你的错,是她太不珍惜生命,也是制度太过残忍。但是,这和雨心没有关系,造成所有悲剧的人,是我,不是她。”

“没错,正因为造成这一切的人,是你,不是她,所以我才想,一定要你痛苦。嘻嘻,要让你痛苦,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清洁掉你最爱的女人。”森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陷入到一种癫狂的状态当中,无法自拔。

我听得,胸口象火焰燃烧般灼热疼痛。

他们是兄弟啊,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彼此?

“Estelle,你还不出来吗?如果你不忍心下手,那我就替你解决掉你的杀父杀母仇人喽。”我听见森这样轻声威胁着。“你不是很爱他吗?你不是在他身下辗转呻吟过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的父母吗?就是这个人,就是他!”

我咽下痛苦难当的轻呜,缓慢地,自排水管道里爬出来。

森和凯见我一身狼狈地现身,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来。

森是残忍兴奋,而凯,则是温柔担心。

森用枪口指着我,比画了一下。

“过去,站过去,让我看见你的两手。”

我依言站过去,把双手放在头顶。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森微笑着问,“从雨砚死后到现在,整整十年,十年了啊。我在等,凯也爱上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然后,我要他也尝尝失去所爱的滋味,那种活着却感受不到一点点生命的感觉。他以为他把和你之间的距离拉开得够远了,他以为他能抗拒你,不会爱上你。可是,我是你的清洁工,我跟在你的身后,我把你们两人之间的互动看得一清二楚。当执行不成文规定的命令一下达,你亲自赶赴剑桥,我就知道,你爱她甚过一切。我也知道,我为雨砚报仇的机会来了。”

我看着森,看着这个为失去所爱而变的疯狂冷酷的男人,只觉得他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森突然侧着头,笑看着我,“你比我更可怜,爱上了仇人。”

突然,森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感伤迷惘之色。

“我看见你,就象看见当初的雨砚,可是,你不是我的雨砚。你谨慎地保持距离,你没有狂热地爱上我。不不不,你从来都不是雨砚。你们一点都不相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