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区很危险,你一个人要小心。”她主动和我攀谈,也许因为我也是女人。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相信情况早晚回得到改善,总有一天这个国家这个城市都会恢复宁静美丽。”
“但是饱受战争洗礼的土地上将永远回荡着悲歌。”她的谈吐有礼,显然是受过教育的。
“你一个人开车,安全吗?”我不是不担心的。
“我有这个。”她突然自驾驶座和她后背之间摸出一把手枪。“当男人必须战斗时,女人也不会只缩在他们身后等待保护。”
我格外多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枪,俄伊热梅克公司制新一代MP446“海盗”手枪,握把后垫板正合她的手,显然是专为她购买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默默祈祷,这个勇敢独立的女子能安然度过今后的每一天。
车子到达目的地,司机把我放在路边,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就开走了。
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四处环顾。这里贫瘠,充满暴力危险,即使军人,也不敢轻易靠近这里。所有建筑都没有门牌,想找到确切的地址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在我考虑要怎样问路才不显得突兀时,一个身影接近我,猛地攫住我的肩膀,一手捂住我的嘴,把我往暗巷里拖。
我本来是可以反击并挣脱的,可是,我想起凯临行前说的话。
“这次任务极其艰巨,在外交斡旋没有进展的情形下,我们只能通过一些非正常渠道、采取非常规手段,得到我们想要的。我确信,除了你,还有其他组织想希望他获救。目前还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我的身份又太敏感,不方便亲到伊国。所以这次我不会在后头…无论你需要什么,尽管到黑市上买。我相信你能完成任务。但是,万一,我是指万一,你事败被捕,不到生死关头,千万不要多加反抗。记住,在证实你身份前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而我会派人尽快援救你。”
临行前凯的一番话言犹在耳,而我已经遇到危机。
正但我在自救与隐忍之间自我挣扎时,一个尖亮的声音及时响起。
“罕布拉德,放开这位小姐。”一个身高还不及我前胸的少年站在暗巷口。
“滚开,阿布,她是我先看到的。”
攥住我肩膀的手捏得更紧了,然而我能感觉得到,这不是占有恐吓的力气,而是因为恐惧的自然反应。
我身后健壮的男人,害怕一个孩子?有趣。
“罕布,你不想惹恼米亚德吧?”小孩子阿布还未到变声期,声音里有孩子特有的清亮透澈。这让他的威胁听起来完全不具有真实感。
但是掳住我的罕布拉德却隐隐发抖,仿佛听见了丧钟已经为他敲响。
“识相点就立刻放了这位小姐,然后消失在我眼前。”少年阿布立眉轻语。
我身后的歹人犹豫了一下,猛地把我推向阿布,然后转身逃往暗巷深处,没多久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少年阿布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接着就化身成小小绅士。
“小姐,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
我摸了摸自己隐隐有些发痛的肩窝,微微点头。
“谢谢你救了我。”我以英语,向阿布道谢,“请问能不能告诉我,贾巴拉宅邸应该怎么走?”
阿布垂下睫毛,盯着脚尖,并以脚后跟在肮脏的地面上打拍子。
我叹息,这么小的孩子,已经知道在如此缭乱危险的地方讨生活,他已经习惯,丝毫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
同他相比,我没有资格怨叹自怜。
我把手伸进长袍口袋里,取出十万第纳尔,相当于一百美元不到一些,递给阿布。
阿布接过钱,笑嘻嘻地抬起头。
“请跟我来,小姐。”
虽然少年已经油滑且老练,可是,仍被我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抹飞快闪过的狡狯流光。
我心生警戒。
这个少年,能轻松退敌而兵不血刃,自有他过人之处。
不能掉以轻心呵。
少年阿布在前面带路,我微微堕后,跟在他身侧。我们在暗暗如迷宫的小巷里左钻右折。如果不是有人引路,或者熟悉此间,我可以肯定,陌生人闯入这里,只怕很难全身而退。在每个破败院落的幽暗窗户后头,都有持械隐藏的枪手的气息。
在某个转弯处,阿布猛地转身。
我一直防备着他,看见他转身,手里多了一件黝黑的武器,我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
然则在他的手探我胸腹的一刹那,我看清楚他手里的武器,仅仅是一个大功率电棍。
他不打算杀死我,只是要让我失去抵抗能力。
我脑海里没有升起血腥的红雾。
在这一瞬间,我决定让他达到目的,束手就擒。
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富丽堂皇,直如一千零一夜故事里才有的华美宫殿里。
很难想象,在这座几乎被炮火和轰炸还有军事打击夷为平地的城市里,竟然还能有保存如此完整的阿拉伯建筑。
然而我只来得及看它美丽的贴满幽远蓝色手绘花纹瓷砖的拱形穹顶以及砖黄色粗大立柱,就被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黑色传统男式阿拉伯长袍的女子走近我。
她的长袍样式奇特,一侧开有高衩,衣襟领口袖口和下摆处有金丝编织的滚边,走动时隐约翻飞的长袍下摆处露出白色灯笼裤,脚踩一双弯头鞋。传统阿拉伯男式服装,衬着她一头金灿灿耀目的卷曲长发和碧绿色猫儿眼,给人一种奇特而诡异的视觉冲击。
她——竟然是盎格鲁撒克逊种的女性,很难猜测具体年龄,也许三十,也许五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优雅气质和温柔,使人很难正确估计她的岁数。
“你一定觉得渴了。”她在我躺着的巨大阿拉伯圆床边坐下,将我的上半身扶起,在我背后塞了一个靠垫,然后递给我一个有金托座的玻璃杯。
“谢谢。”我也不客气地接过,仰头喝光杯子里甘冽清甜的矿泉水。
“我听说你在找贾巴拉宅邸,是吗?” 她的英语里带着不易觉察的法国口音,使她的语调听上却十分别致。
我点了点头。
她摇了摇头。“想要安然进出贾巴拉宅邸,没有点本事是不行的。象你这样,轻易就被一个小孩子给撂倒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免得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我坐直身体,将玻璃杯放在一边。
“那个孩子并没有打算杀死我,可是我一出手,就会是致命的一击。”我微笑,带着连我自己都不想承认的苦涩。“况且,如果我没有被他撂倒,就没有机会见到您。”
她凝视我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没错,在这里,如果反抗,就是死路一条,你很聪明。”她优雅的脸有上似有赞许颜色。“那么,告诉我,你要到贾巴拉干什么?”
“找人。”我老实回答。她的眼神和少年阿布不一样。阿布只是狡狯油滑,她却是睿智冷静。我不以为沙荒能骗过她。
“找谁?”她挑起修剪得精致漂亮的眉毛。
“一个能帮助我达成心愿的人。”我不能直接告诉她我要找什么人,在我确定她是敌是友之前。
她闻言,温柔地笑了开来。
“阿拉丁神灯,嗯?只有神才能帮助别人完成心愿。我们是人,人只有靠自己,才能实现愿望。”她紧紧看着我的眼睛,“说说看,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的?我的心愿,就是要知道真相。只有真相,才能让我放下一切心中疑问顾虑,去得更远,飞得更高。
“我想救一个人。”
良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把我仍出去的时候,她轻轻拥抱了我。
“欢迎来到贾巴拉宅邸,我是玛尔丝·让·费奈德·米亚德·贾巴拉。”玛尔丝自我介绍。她有一个很长的名字,按照习俗,她应该是在娘家姓前头,冠了夫姓。
她并没有说她就是贾巴拉宅邸的主人,可是,她的气度与冷静,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
更让我吃惊的是,凯告诉我,与我接头的人,叫让·费奈德。
我一直以为应该是一个在本地人脉广阔交游广泛的男人,但是,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如此优雅的女人。
“希望你不介意,我用这种方式把你请进贾巴拉。”她伸手掠了掠散落在肩上的金发,“我要保证所有为我工作的人的安全。”
“我能理解。”我相信我已经被仔细搜过身,确保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然后才被允许接近玛尔丝。
“凯恩和我打过招呼,说你这两天会到。”她起身,开始往外走。
我忍住肋骨处的麻痹疼痛,起身跟上她。
玛尔丝带着我,在巨大的宅院里行走。
院子里有一个方形水池,池中养着一些锦鲤,在冬季残枯的荷叶下游弋嬉戏。围着水池是一圈回廊,廊柱后的阴影无限延伸,仿佛通往未知的幽冥世界。
虽然只有玛尔丝和我的足音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但是我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暗中保护着她。
“你想救什么人?”玛尔丝终于问。
“一位同行。”我说出特工的名字。
玛尔丝听了,勾唇一笑。
“是他,以他的行事风格,直到现在才被抓,真是奇迹。”
我没有接口,玛尔丝显然对该人没有多少好感。
“如果救不出来呢?”
“那么我要确保他来不及开口说什么。”这就是特工的命运,身不由己。
玛尔丝似乎有些诧异,瞥了我一眼。
“我欠凯一个人情,所以我会帮助你,但是能不能达成任务,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努力。”
我点了点头,她这么说无可厚非,我的任务,必须由我自己执行。
玛尔丝把我领进一间极具阿拉伯风情的餐厅,矮脚桌上已经布置好美酒佳肴,只等宾主落座。
等我们坐定,有肚皮舞娘在幽幽光影里扭腰摆臀款款而舞,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细碎却清澈得激荡所有感知的声响,勾魂摄魄。
玛尔丝一边用小巧精致犀牛角十字刀柄刻玫瑰缠枝花纹的弯月形腰刀轻轻片下薄薄的烤羊肉到盘子里,一边向我介绍每道食物。
“多吃一些东西,这是一个吃了上顿很可能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的国家,不珍惜食物的人要遭到真主的惩罚。”玛尔丝已经完全穆斯林化,无论是衣着还是饮食习惯。她的一举一动,都表明她已经彻底融入了伊斯兰民族。
我的胃口不是最好,强烈的电击过后的眩晕还没有退去,我的喉咙干涩,只想多喝点水。
“我想凯恩一定把你的生活照料得很好,你看起来似乎没有吃过多少苦。”玛尔丝突然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在他手下做事会很轻松,他从来不会逼迫你一定要去面对死忘,他只会让你面对你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欲望。”
“你们很熟?”我不得不这么问,玛尔丝的每一句话,都在暗示甚至明示,她和凯关系匪浅。
玛尔丝用上好的亚麻布餐巾抹干净弯刀,然后拿着刀把玩,神色悠远。
曾经有一会儿,我以为她不会讲起属于她的那段过去,可是,她缓缓微笑起来。
“我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过去,融入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但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玛尔丝扬睫看向我,“曾几何时,我也和你一样,是隶属于凯麾下的间谍。做间谍的人,虽然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间,但是,很难维系一段稳固的感情。不能向爱人透露自己的行踪,不停地撒谎。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免心生厌恶,想摆脱谎言和欺骗。就在彼时,我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从那里来,又将往何处去,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宠爱我,即使我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真的设法弄来美丽的陨石镶嵌在戒指上,只为博我一笑。”
玛尔丝脸上有甜蜜的笑容,因为幸福的回忆。
“那段时间,我快活得简直不知人间岁月,渐渐疏于保持警惕。凯却发给我一条信息,要我接近并处理一位阿拉伯世界的地下之王。我得到的所有资料都直指我身边一直给我欢笑,给我快乐的男人。在我要动手的一刹那,我发现我没有办法狠得下心,让这个一心只想教我开心快活的男人死去。当一位特工对她的目标心软,说明她已经无法胜任她的职业。我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我的最终目的。他没有责备我,没有离开我。他笑着告诉我说,我有秘密,他也一样有秘密——他是中东最大的地下军火商和消息贩子。他说他爱上一个女人,无关她的身份背景,只是爱上了。
“我回复凯,说我做不到,我要退出。凯最终没有留难我们。他安排了一场连环车祸,造成四死二十六伤。其中两个死者,就是我和我先生的替身。我们得以回到我先生的国家,回到他的势力范围。可惜,他在那之后不久,就因为突发心脏病而去世。我,则留在这里,接掌他的事业,继承他的遗志,继续经营他的地下王国。”玛尔丝的声音渐渐低回。“凯是我的再造父母,如果他不放我走,我和我先生还是会在一起,可是我相信我的余生都会在心惊胆战中度过。”
我没有接口,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惊雷轰然炸响,摧毁一切信任感激暗暗仰慕酸楚心动的感觉。
四死二十六伤的连环车祸,这个数字,我刻骨铭心,一日难以或忘。
“是六年前的八月十六日,在德国法兰克福机场外的高速公路上吗?”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毫无起伏地问。
玛尔丝讶异地注视我。“是,你也知道这场车祸?”
我点头,竟然,泛开笑容。
是,我知道。因为这场车祸,我成了孤儿,失去身份,变成现在这模样。
原来,一切都是凯安排的吗?
那么我的父亲母亲呢?他们纯粹是人为制造的车祸的意外受害者,还是,他们才是真正的目标,玛尔丝夫妇不过是顺水人情?
我不知道这两种可能,我更能接受哪一种。
我只知道,我才刚开始信任的男人,我渐渐心疼的男人,我以为对我好是因为他多少有些喜欢我的男人,在顷刻间,变成了我杀父杀母的仇人,一个凶手!
我有被全世界抛弃的凄凉感觉。
玛尔丝说的是真的吗?我想立刻就去问凯。
可是,他说过,只有完成任务,他才会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强打起精神,望着玛尔丝。
“请问您什么时候能安排我接近我的目标?”
“我不能安排你接近他,但是我可以安排你见到补族长老。由他们做中间人和说客。”
我点点头。“何时?”
“给我两天时间安排,后天此时你再来今天来的地方,阿布会接你去见长老。”
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我也没有机会再接近贾巴拉宅邸。
想寻求真相,只有去问凯。
只能去问凯。
两天后,我找到机会,离开军营,又一次来到混乱的地方。
少年阿布已经在等我来,见我来到,他引我上了一辆破烂得让人怀疑还能否开动的老旧皮卡。
阿布将皮卡在颠簸的道路上开得风驰电掣般飞快。
我没问他有没有驾驶执照,他这个年纪是不可能有执照的。
“对不起!”蓦地,少年阿布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应该用电棍把你电晕。”
我看了一眼少年橄榄色皮肤上泛起的微赧颜色,忍住笑意。
“我接受你的道歉。”如果我不保持脸上的平静,我怕阿布会再请我吃一电棍。
阿布看了我一眼,继续开着车在战火后的废墟上慢慢重建的城市里穿行。
当他把我送到一处警卫森严的住宅前时,他终于又开口。
“古拉姆长老喜欢安静的听众,千万不要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