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在我后面?”我眯起眼,“却比我先进门?”
凯低笑。“Estelle,你真是天生的机敏。不,我没有跟在你后面,我只是有你车上GPS的传真数据。答应我,不要在日常亡命飞车。”
我偏开头,躲掉他的手。
他的手温热干爽,印在皮肤上,是坚定沉着的感觉。
我害怕我的皮肤,会记住这令人舒爽的碰触。
“…好了,很晚了,早点休息。祝你考试顺利。”凯在我的唇角烙下轻吻,然后,便无声地消失在闇夜的屋子里。
我一直很好奇,凯那晚的出现,究竟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来警告我不要开快车。他知道我的酒量不佳,我并不奇怪,因为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录下来报告给他——我的直属上司了。
淡淡猜测着,也把要交的论文写出来,在期限以前交给导师。
意大利人接过论文,简单翻看了一下,然后合上我的文件夹。
“好了,林,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好好享受五月舞会吧。”银黑色的眼睛向我霎了霎。
我含笑点头。
剑桥的五月舞会,其实是在大考后的六月举行,是剑桥的传统,相当于狂欢节。
交了论文的学生,彻底放松,纵酒狂欢,是十分浪荡的生活。
云霓在外头等我,向我出示两张舞会的门票。
“我爸爸说我今年在剑桥表现良好,没有给他惹祸,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就告诉他我想要两张五月舞会的门票。他自己也是剑桥毕业生,自然知道票价不菲,所以欣然应允。看,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参加舞会了。”
不知恁的,云霓的快乐感染了我。我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张灿烂快乐的笑脸,只能答应她。
云霓一待我答应了她,便拖着我去伦敦摄政街上的名牌旗舰店疯狂购物。
相比她的冲动,我则冷静得多。买那些穿过一次就再也不会传的衣服,不是我的风格。
即便如此,最后还是拎了大包小包回到剑桥的寓所。
正当我囿于手里的大包小包,不方便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一管好听温和的声音问;
“美丽的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我回过头,赫然看见劳伦斯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而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接近我的身后的。
“我吓着你了吗。”劳伦斯伸手接过我手里的拎袋。
“有一点。”我承认。
“对不起。”他微微腼腆地笑。
“没关系。”我打开门,看看了替我拎着购物袋的劳伦斯,“要进来坐吗?”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没有拒绝我提出的邀请。
我放下东西,沏了一杯红茶给劳伦斯。
坐在他对面,我默默无言。我的身份,令我在异性面前,有所顾忌。
“琪,五月舞会,你有舞伴了吗?”劳伦斯清朗的眼望着我,低声问。
“不,还没有。”我在纪梵希买了一款舞衣,淡淡的烟岚般的颜色,如梦似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破碎逸散无踪。但我不知道当晚我会不会穿着它和某个男子在舞池里跳舞。
“那么,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为我的舞伴?”劳伦斯站起来,弯腰,将手伸向我。
我愣了一秒,看着他再认真不过的眼,深心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崩塌了一角。
无关爱情,无关任务,无关一切,只是美丽夜晚的一场舞。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一个温朗的男孩子,这样真诚地邀我跳舞。
我想给自己留下一个纯然美丽的回忆。
所以,我伸出我的手,放在劳伦斯的掌心。
“我的荣幸。”
劳伦斯漾开一个开怀的笑容,执起我的手,翻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落下轻吻。“那就说定了,琪。”
劳伦斯没有久留,他是绅士。寒暄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沙发里,望着劳伦斯喝过的茶盏。
“你喜欢他,对吗?Estelle。”
蓦然,身后响起醇厚好听的声音,低沉,不怒而威。
“凯。”我回过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屋里,并且看到了我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的警觉性,竟然这样低,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如果凯是前来取我性命的人,那么,在刚才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死了无数次。
凯走到我身前,以左手食指顶起我的下巴,审视我的脸。
“即使你戴了眼睛,垫高颧骨,描粗眉毛,加深肤色,仍然不能掩藏你发自内心的美丽和淡淡忧郁的神秘呢,Estelle。”凯慢慢地说,并放开我的脸。
我想别开脸,不看他俊挺的面容和琥珀色深邃的眼,但却被他随后的一句话,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即使你只是在心里暗暗喜欢他,我也必须告诉你,最好不要。”
为什么?我用眼神这样问。只是在心里暗暗喜欢一个人,也不允许吗?当我的肉身不得不成为一具机器的时候,难道连我的灵魂都必须要出卖给魔鬼么?
“因为,他是你这一次的任务。”凯疏冷地说,连温和的眼神,也在这一刹那,冷淡下来。“执行任务的特工,绝对不容许喜欢上他的标的物。”
“你说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瞪着凯,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和逼我向无辜幼童开枪的森一样冷酷残忍无情。“什么任务?”
“你应该注意到最近连篇累牍的报道欧洲某国发生了政变。”凯平静地说,并没有受我激动情绪的影响。“独裁的军阀被赶下了台,流亡到海外,仍不死心,想东山再起。他现在最大的筹码,是他的儿子。”
我的脑海里飘过一片红雾,仿佛有什么东西就隐藏在浓雾后,将明未明。
“他的儿子接受菁英教育,为人温文和蔼稳重,他希望在将要进行了民主选举中,他的儿子能胜出,这样,他就仍然可以在幕后遥遥掌控整个国家。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让他儿子回国,参与总统选举,不仅仅是这一届,而是永远。”
我脑海里的红雾被一道闪电划开,真相浮出水面。
“劳伦斯就是那个军阀的儿子,是不是?你早就有预谋了,对不对?让我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和他接触,因为我事前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也就不会露出破绽,不会引起劳伦斯的疑心。然后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你要我除掉他。”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竟然会杞人忧天至此。“他不是他父亲,他是个优雅温柔的人,他没有任何错。你不能因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就剥夺他生存的权利!”
我几乎是在嘶吼。
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里有近乎怜悯的颜色。
他觉得我愚蠢罢?竟然相信他说的话,相信他真的是要给我一段全然私密的时间与空间。
怎么可能呢?
是我太傻太天真。
“如果他是呢?处理掉他,如果我们错了,只不过是损失了一名剑桥生;否则,我们拯救的,又何止千万人?”凯继续劝说我。
“我拒绝。”我冷冷地迎视凯平静无波的眼。我已经孑然一身,我还怕什么?
“想想你曾经要好的同学,想想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想想你被古生夺走的财产,那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不是么?你怎么可以把它留给那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呢?如果你现在死了,康氏不过是如愿落入一个寡廉鲜耻的小人手里罢了。如果你活着,总有一天,你可以把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夺回来。你想一想。”
凯在我身旁坐下,倾身在我耳边低声诱哄。
我颓然地捂住脸。
他说得没错,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对的。
“来,振作起来,以最好的状态面对你的任务。”凯在我头顶吻了吻。“Estelle,别冒险,我们不想失去你。”
我悲哀地点了点头。
舞会当天,我穿上了美丽的舞衣。
当劳伦斯来接我时,我看见他眼睛里淡淡的意外和轻浅的欢喜。
他大约是以为我女为阅己者容,所以格外打扮得漂亮。
其实,并不。
当劳伦斯挽着我进入素日里庄严肃穆而今却热闹非凡的礼堂时,我一时间在万头攒动的人群里竟找不到云霓。
我笑了笑,这时,她也许正在某个角落里和男伴耳鬓厮磨呢罢?
女孩子都在自己的打扮上下足工夫,因此看上去都是一色式样的美丽,谁也不比谁逊色。
热舞的音乐在礼堂里回荡,我以不擅劲舞为由,拒绝混迹人群。
劳伦斯体贴地把我带离那疯狂舞动的人群,站在礼堂后端的角落。
他端给我一杯饮料。
“琪,高兴一点。”他低沉醇厚的声音里有些许怜惜的意味。“即使你身处这样热闹的场合,我在你眼睛里也看不到开怀的笑意,只有寂寥。”
“劳伦斯,你是个好人。”我望着他的眼眸,那是一双真诚的眼,不带一点虚伪。“可是,好人在这个时代不见得会得到好报。”
劳伦斯听了,不以为忤,反而轻轻笑了,一双漂亮的眼弯成新月。
“琪,好人有没有好报,我不知道。但问心无愧,做人比较快乐。”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有宠溺的味道。“金钱权利地位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心快活。”
我垂下眼睫,没办法反驳他。
劳伦斯轻轻抬起我的下巴。
“看着我,琪。”
他的声音温柔,不带一丝强硬,只是请求。
我抗拒不了这样的声音和这样温柔的请求。
睁开眼,我凝望他。
“也许,在别人看来,你是个平凡的亚洲裔女孩。然而我却更在意你皮相下那颗寂寞清冷的灵魂。我愿意做一池清潭,为你洗去一身铅华尘埃,还原你最澄净明澈的本质,当一个幸福快乐的女孩子。”
我凝睇眼前这个认识我没有多久的男子,几乎流下泪来。
我和他并没有深交,但是他却看穿了我的本质,了解我深心的渴望。
如果,可以就这样扑进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虑,会有一时的幸福罢?
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己。
云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拉过劳伦斯的手。
“嗨,跳个舞吧,帅哥。”她显然喝多了,脚步有些虚浮。
劳伦斯有些无奈地笑,被云霓扯走。
当他的手掌渐渐与我的手分开时,我闭上眼,狠狠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放开。
我半臂珍珠紫色的丝绸手套里,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有一根细如发丝毒针,淬有一种南美雨林中罕见的动物神经毒素。用力挤压时会触动机关,毒针弹出,刺入皮肤。只要有微量的毒素通过血液进入人体,就能在血液循环过程中造成心脏麻痹,从而导致死亡。死者从外表将看不出任何不妥,就象是心脏病突发的猝死。
我没有勇气看着劳伦斯倒下去。
这时,有人猛然攫过我的肩膀,把我狠狠摁在墙上,吻上我的唇。
我想挣扎,眼泪却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哭吧,我的Estelle。”凯的声音和气息包围了我。
他拥抱着我,把我带出人声鼎沸的礼堂。
一路上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今夜,男女这样相拥离去的画面,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离开了礼堂,凯把我塞进一辆不起眼的黑色福特汽车里,然后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绝尘而去,剑桥已经被抛在夜色里。
我泪盈于睫地回望,回望那个想让我洗去尘埃的男子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不用担心,会有人清洁处理现场的。”凯的轻声说。
“…”我不担心,我只是绝望地认识到,剑桥这一段时间,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女子最最宝贵的童贞,还有,我对道德和人性的坚持。我为了夺回属于父母留给我的东西,夺取了别人的生命。
“…唉…”凯在幽闭狭小的车厢里太息,把我的头压进他的怀里,搂紧了我的肩背。
我不喜欢你为别的男人哭泣。
哭得伤心迷惘的我,隐约中,听见他如此低喃。
而我,只是不断地流泪。
即使流干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也不能洗去我手上的血腥。
我深深知道,我已经亲手,把那个愿意做一池清潭的男子,杀死在那喧嚣却又寂寥之地。
第五章 放下
我们回到伦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凯一回伦敦,就以要处理公事为由,离开宅邸,一去数天,终日不见他的身影。
我一直处在一种沮丧低落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我不知道这幢华美的建筑里有没有人充当凯的眼线,时时刻刻把我的动向报告给他。但是我千真万确提不起一点点兴致,我只是每天毫无目的的起床吃饭,坐在风景宜人的湖边发发呆。
我没办法去逛街交友,我害怕当我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告诉我,举枪射杀某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
男女老少,将无一例外地流血死去。
我躺在软椅上,闭着眼,无法不去想已经死去的人。
夏季的伦敦象是燠热潮闷的罐子,从骨子里让我觉得难受。
朦胧中,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我略微汗湿的额头,轻轻的,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