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在心里轻声呼唤。
只有我已经去世的父亲,才会在我迷惘无助伤心的时候,坐在我的身边,伸出手,这样安抚我的情绪。
带我去天国吧,爸爸,让我们一家人团聚。我低声祈求,希望脱离这丑恶的世界。
放在我额头上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稍稍加重力道,抚摩我的脸颊。
“Estelle,醒来,该吃饭了。”
听见这管声音,我浑身一震,非但没有睁开眼睛,反而紧紧地合上眼帘。
不,不是爸爸。
“起来,Estelle!”凯见我没有反应,轻轻摇撼我。
我不得不睁开眼,面对他掠过焦急然后倏忽归于平静无波的脸。
“走罢,我们一起吃顿饭,然后我有事和你谈。”见我醒来,凯退开一点距离,向我伸出手。
我看着他修长干净坚定的手,猜想,刚才,那温暖的抚摸,真的是来自他么?
还是,一切只不过是出自于我的幻觉?
我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凯只是一径沉默。
我坐在长桌对面,食不知味。
终于结束一顿乏味的晚餐,我们移师书房。
管家查理送上两杯香浓的咖啡后悄无声息地退下,留下凯和我,相对两无言。
过了一会儿,凯终于决定结束窒闷的沉默。
“Estelle,你对康氏制药的了解,有多深?”他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立于落地窗前。
康氏制药?
我疑惑地望着他宽厚结实挺拔的背影。
“在我父母去世以前,康氏一直是一间市场占有率稳定的大型制药公司。”他们去世后,古生把持了一切,所以我并不了解那之后的情况。
“不,我是指,你对康氏内部的运作,制药技术,市场定位,商品走向等有没有一个相对明确的了解?”凯没有回身,只是望着窗外的夜色,问道。
“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我低下头,如果我不是孩子,也许,失去生命的,将不会是爱我逾恒的父母。
“是这样吗?难道,你没有参与过康氏新产品的研发么?”凯回过头,扫了我一眼,又继续眺望暗夜。
我一怔,然后猛然省悟。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近乎愤怒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他们监视了我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我身上的每点每滴?
不错,我在生物制药领域,有着过人的天赋。我父母从来没有向外界透露过,康氏研制出来的很多新药,都是以我列出的公式为基础开发的。
我有种仿佛是魔鬼般的直觉和灵感。
然则,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炫耀的事,毕竟,我的直觉和灵感,并没有能使我的爸爸妈妈避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剧,也不能挽救我自己的命运。
或者,正是因为我拥有了连上帝都不能容忍的异禀,所以,我的家人连同我,才遭受了如此悲惨的下场。
凯低低笑了起来。
“Estelle,你总是象一头戒备警惕的小兽,竖着身上的刺,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拒于千里。可是,Estelle,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的盟友。在我还是你的直属上司时,合作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你要我怎么合作?”这个男人,总能在我最愤怒的时候,兜头一盆水,浇熄盛怒之火。
“你不想报复吗?”他回过身,缓缓走近我所坐的沙发,两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微微弯腰,直直望进我灵魂的深处,象魔鬼诱惑浮士德,柔声引诱。“你不想看古生身败名裂吗?”
“你有办法?”我勇敢地迎视他。是的,我承认,我不能抗拒这种念头,我疯狂地渴望,渴望将古生打入地狱,万劫不复。
“是。”凯没有否认,他嘴角有神秘的笑纹。“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实现你的心愿。”
“你要我怎么做?”我盯牢他的眼眸,为了达成心愿,我愿意和魔鬼做交易。
“很好。”凯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心。“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我会在飞机上告诉你我们此行的目的。”
凯说完,松开抓住扶手的双手,直起身,向我点点头,走出书房。
我又呆坐了一会儿,才晓得离开书房。
在大宅子的幽静走廊里慢慢前行,返回我的卧室途中,我隐约听见空气里传来的交谈声。
“爵爷,你的行程已经排满,怎么可能抽得出时间和康小姐走这一趟?”
我皱了皱眉,这是管家查理的声音。
凯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听见他说:
“她的状态一直不稳定,情绪起伏也大,最近她很低落,我想你我都明白。我希望她振作起来,如果走这一趟,她能开心起来,那么其他事都不重要。”
我胸口一悸,难道稍早他告诉我的一切都是计划外的么?他只是为了要教我重振低落的情绪么?
“爵爷,康小姐只是你的下属。”查理的话有提醒警告的意味。
“我知道,查理,我知道,所以,我更有责任令我的下属开心,那样她才能更好的执行任务,不是吗?”凯低声叹息,震动空气和我的心魂。
我闭了闭眼,凯,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
我收起感动,凯,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有时明明离你这样近,却又似远隔千里?
次日,有专机来接我们。
在飞机上,凯取出电脑,给我看此行的整个计划。
“康氏的保险箱里留有你当年写的几份草稿,因为当时的技术还不成熟,所以令尊令堂没有即时将他们投入生产。他们过世之后,古生掌握了这些资料。直到最近,他们的技术人员才破解了你写的程式,开发出一种新型的抗抑郁药物。你知道,所有此类药物都有相当的副作用,但是古生十分肯定地向药品管理局宣称此药绝对没有任何负作用。”
凯停下解说,看着一直仔细聆听的我。
“以你在专业领域内所知,古生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据我所知古生是极其谨慎的人,他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妄下断言。就象他侵吞属于我的财产一样,他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会付诸实施。
“即使不象他自己宣称的那样,该药的副作用也可能微乎其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我回想自己少时所写的那一系列程式,推测他大抵生产了哪种药物。
“如果这种新药上市,会有什么后果?”
“革命性的。一切有负作用的药物将被取代,如果它价格合理,将会垄断同类型药物的市场。即使价格偏高,世界上那些有钱却有整日自寻烦恼的富人也会趋之若骛。”
“这样啊…”凯优雅的食指敲了敲坐椅的扶手,沉吟片刻。
“我想计划要做出一点改动。”他合上电脑。“原本我是想,如果他只不过是夸大其辞,我们只需要毁掉他的配方公式就可以了。现在看来,这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点头,一种好的廉价药物,可以救活更多第三世界国家和不发达地区的患者,减轻他们的痛苦。
“你累了,先睡一会儿,我正好可以处理一些公事,然后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让古生太得意,又不毁了配方。”凯替我放下坐椅的靠背,微笑着在我唇角印下一个礼节性的吻。
他吻我,仿佛是一种礼貌和习惯成自然。
我也渐渐,惯于被他这样温柔有礼地浅吻。
阖上眼,要回阔别将近一年的家乡的激动令我不能很快入睡。
耳边传来凯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轻而富有节奏。
过了一阵子,就在我快要睡着前,空姐轻轻的足音传来。
“将军,您父亲的电话。”
“谢谢。”凯对女性,总是这样有礼,却透着疏淡。
他静静听电话,然后似乎有些气馁地叹息。
“父亲,不是我回避他,是他不想见到我…不,如果可以,我会赶回去参加宴会,这是他三十岁生日,我当然不想缺席…不,父亲,我已经尝过那种滋味了,我不想再尝试一次…我们是不同的孩子,也许,您应该把注意力多放一些在他身上…好的,再见。”
我不知道是凯以为我睡着了所以没有避讳我,还是因为相信我所以没有避讳我,但是我的确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约略,是凯的父亲以为凯在回避家里另外一个成员,但是凯否认,并且许诺会尽量抽时间参加那人的生日宴会。似乎,凯与该人之间有些什么问题。并且,凯曾经,遭受过什么事。
凯敲击键盘的声音,没有再度响起。
也许,他被那通电话影响了情绪。
我不知道该不该睁开眼睛安慰他,所以只能继续闭着眼假寐。
时间久了,便介于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见了爸爸。
他还是那么年轻,充满书卷气,温朗和蔼,一点也不象是一个商人。
“傻女,看书看得睡着了?”
“小呆瓜,不要看电视睡觉。”
“爸爸。”我伸出手,想抓住这记忆的残像。
“别哭,我的女儿。你是我和妈妈的骄傲,是我们生命的延续。”爸爸眼镜后的眸温柔如水。“你一直都很坚强,我和妈妈很高兴,你能一路走到现在。不要气馁,不要彷徨,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条光明的道路。要幸福啊,我的女儿。”
爸爸的身影渐渐淡出我的视线,虚渺迢遥。
“不!爸爸,不要留下我!”我哭叫着,自迷梦中醒来。
凯在一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Estelle,没事,你在做梦,魇着了”他神色焦虑,似乎担心我会支撑不下去。
我不能抑制地流泪。
这不是软弱,只是感伤。
这时候,我才深深明白,为什么有人即使明知堕落,也愿意沉迷毒品。
因为,那些药物可以令人产生幻觉。
在幻觉的世界里,所有一切曾经属于我们而今却都离我们而去的美好事物,都还在原处。我们只需要闭上眼,感受它们的存在就好了。
“我会陪着你。”凯倒了杯水给我,“喝一点,再睡一会儿,然后我们就到了。”
我听话地把水喝光。
看了我一眼,凯问:“需要去机舱里的客房睡吗?”
我摇头,这与睡得舒服不舒服,并无多大关系。我知道。
“那好罢。”凯太息着妥协,把自己的坐椅也调整成卧式,然后伸手,揽住我的腰,“我也累了,就陪你一起睡一会儿。”
他的话里,不含一点点不纯洁的意味,我,却倏忽飞红了双颊。
在剑桥的那个炽热的情欲之夜,给我的身体,留下了被开启过的痕迹。
我永远,也摆脱不掉。
即使,身边的这个人是凯,即使,他只是单纯地拥抱,我的身体也敏感地微颤。
我以为自己睡不着,却在凯温暖的气息包围下,沉入了睡乡。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间别致的中式房间里。
我有些好笑,这已经仿佛是一种规律,每次我在飞机上睡着,醒来便总是物是人非。
坐起身,我打量自己现在所处的房间。
我坐在一张红木拔步床上,床上有十根立柱,束腰打洼起阴线,四周围栏攒框雕饰有精美的花卉图案,刀法细腻娴熟。床的整体风格统一,一看就知道是清朝中期床具的经典之作。
床下搁着榉木踏脚凳,上面摆着一双龙凤呈祥花纹的室内拖鞋。
正对着床,大约三米远的地方,竖着剔红雕花的落地屏风六扇。
床头左手边过去放着黄花梨木镶螺钿大理石面梳妆台,上面有紫檀木三开梳妆盒。床头右手边放着和床一色木料做的置衣架子,上面整齐地叠放着贴身衣物。一旁的衣帽架子上则挂着月白色真丝衣裳。
我猜绕过屏风,应该就是洗漱的地方。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烟罗色缎子两件式睡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仿佛觉得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就没有自主权了,从来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扒光换装。
即使有这样的怨言在心里,我还是起来,洗漱更衣。
走出古色古香的卧房,外间是同样中式风格的起居室,凯正穿着绛红色金玉缎面的中式长袍,看上去玉树临风,淡雅清俊。
见我从里间出来,他琥珀色的眼瞳里掠过极快的幽光,快得,让人无法捉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凯站在原地,看我慢慢走近。
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他的中文造诣,在外国人里,绝对是好的。
连他选的衣服,我都不得不承认,品位一流。
月白色真丝改良旗袍的下摆,手绘着香远益清的荷花,将绽未绽的姿态,似乎可以荡涤人间一切悲苦。
而我,已经不再象最初那样,抗拒穿着凯为我挑选的衣服了。
“来罢,我们要在古生对媒体公布研究成果以前,完成我们的计划。”凯将手伸向我。
我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中。
此时此刻,复仇的念头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凯把我领进布置古雅精致的书房,想不到,里头已经有人在等我们了。
“你好,Estelle,好久不见。”着一身当季古奇白色中性套装的靖川美江看见我们进来,坐在藤椅上,似笑非笑地和我打招呼。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下意识地,我想抽回还放在凯掌中的手。
仿佛意识到我的抗拒,凯紧紧了手掌,然后放开了我。
“怎么,你没有告诉她我会参与这次行动?”靖川美江笑着挑了挑眉,有些不以为然。“Estell看上去不怎么欢迎我呢。”
“美江。”凯语带警告地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