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这将是我以后所有感情的写照罢?

一夜,只有一夜,决不牵扯未来。

拖着疲软酸痛的身体,我走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任热烫的水流自顶而踵地洒下。

可是我深深地知道,我洗得去一身粘腻,洗得去他烙印在我皮肤上的气息,却永远抹不掉他留在我灵魂深处的痕迹。

收拾完毕,我走出卧室,目光被起居室近窗口茶几上的物品,吸引住了。

茶几上,搁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长而无刺的茎上系着一张卡片。

我几乎是抢步过去,拈起玫瑰,打开乳白色烫淡金的卡片。

上面用花体写着:

So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好罢,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So late into the night(夜已深沉),

Though the heart be still as loving(尽管爱仍在心头),

And the moon be still as bright(纵然月光皎洁依旧).

For the sword outwears its sheath(剑鞘会让剑磨破 因为它锋利),

And the soul wears out the breast(只怕灵魂也将折煞胸膛),

And the heart must pause to breathe(这颗心 必须让它歇脚喘息),

And Love itself have rest(爱情也得让它修养).

Though the night was made for loving(虽然爱从来都是以夜为家),

And the day returns too soon(很快的,很快又的白昼),

Yet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但是我们已经不再一起漫游)

By the light of the moon(在这皎洁的月光下)

我有莫名的酸楚,在胸臆间蔓延游走,仿佛要从眼眶里冲出我身体的束缚。

这是拜伦的诗。

早已经作古的拜伦,写出了属于我的爱情的无奈。

多么形象,多么生动,多么悲哀。

我闭了闭眼睛,咽下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的生活,还要继续。

走出起居室,我讶异地看见坐在客厅沙发里看报纸的凯。

“你…怎么来了?”我忍不住问,他看见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

凯放下报纸,静静凝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

“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所以一早就来了。”他伸长了腿,站起身,绕过沙发前的茶几,走到我身边,伸手撩开散落在我肩膀上微微潮湿的头发,轻拉我浴袍的襟口。“看起来,你过得还不错。”

我忍不住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然后,我感觉自己的脸腾地蕴染上一层红霞。

在浴袍领口处的皮肤上,印着几枚紫红色的吻痕。

那是一夜欢爱的证据之一。

凯没有追问,只是替我拉好了浴袍。

然而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幽回,让我浑身发烫。

我觉得他仿佛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他的眼神和语气,是淡淡的了然。

“我去准备早餐。”我退开一些,避开他修长而温凉的手指。

我害怕这感觉,害怕这和昨夜森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重叠的感觉。

凯没有阻拦我,只是在我身后,笑着。

等我做完三明治出来,凯已经走了,他看过的那份报纸整齐地叠放在茶几上。

我狐疑地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猜测他的来意。

昨夜的火热情欲,究竟是出自森的本意?还是凯的授意?

这样的想法,令我背脊生寒,并且凭空生出无限难堪。

即使已经成为女人,仍然过不了心理和道德上的那道坎。

我苦笑,原来,我还是没有自森那里毕业。

拿起报纸,我看了看太阳日报的头版,关于英俊但是日益被秃头问题困扰的王子。还有某国发生政变,独裁军阀被人民赶下了台,流亡海外。

我放下报纸,不想再细看这些让人心情低落的新闻。

我从来不羡慕王子与公主的生活,如今这位王子的母亲和父亲,就是铁一般的证明:王子和公主结婚后并没有过着幸福的生活。

童话,早已经不存在。

等了几天,收到了来自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出门时,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院子前的台阶上等我,并交给我一把车钥匙,然后让开身,把停在院前的车子展示给我看。

那是一辆小小的大众甲克虫汽车。它有着漂亮的亚蓝色,简洁的外形,朴实的风格。十分可爱而实用。

我打开车门坐进去,在发动汽车时,看到仪表板上贴着一张即时贴纸,上面写着: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祝你过得愉快,凯。

我有些诧异凯竟然有这样细腻浪漫的心思,但,不得不承认,这使得我心情大好。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棒。

我收拾好心情,前去报到。

我的导师是一位银发学者,有些意大利口音。

“林家琪同学,我们要在一起度过至少四个学期了,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导师橄榄绿色的眼睛十分温和,却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领你看看你的同学们吧。”

开学第一堂公共课程的阶梯教室里,竟然只有寥寥数人,看起来十分冷清。但是并不影响教授上课的质量。

下课铃响,教授利落地合上讲义,透露了下次要讲授的内容,便施施然踱出教室。

三五个同学收拾笔记,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走了。

有人留下来和我寒暄。

“嗨,我是云霓。”一个脸上有着浅淡雀斑十分可爱的女生向我微笑。

“你好,我是林家琪,请多关照。”我点头,还以微笑。

“嗨,你好。”我后边传来一个男生低沉的声音,在空气里悠悠地振动,象大提琴一样淳厚好听。

“你好。”我回头,迎视这管好听声音的主人。

“我是劳伦斯。”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皮肤白皙干净,笑容斯文有礼。

他的半袖学服里是T-shirt和牛仔裤,典型的阳光男生的装扮。

看起来,他和我一样,本科不是在剑桥读的。

我回他一笑,转回头,整理笔记本,准备下课。

“林,等一下有什么活动?”云霓和我一起走出教室。

“去图书馆查查资料,准备下一节课的东西。”我们并肩走过树木蓊郁的校园。

“你不去俱乐部报名吗?击剑俱乐部正在对外接受报名。听说那里有许多帅哥。”云霓笑着挑眉。“劳伦斯就是哦,我看他对你有意思。”

我微笑着没有接口,仍然没有习惯洋人这样口无遮拦的自来熟。

见我没有接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云霓也不以为意,耸肩。

“你的导师是谁?我的导师是特蓝诺教授,听说是系里最最严厉的导师,我对严肃的女士一向很没辙。”她叹气。

我看着娇俏可人的云霓,暗暗感慨,她只需要担心导师会不会放她一马就行了。这才是人生,不是么?

很快我就和几个常常在公共课程上碰到的同学混熟了,其中就有可爱又喜欢看帅哥的云霓和斯文且拥有一把好声音的劳伦斯。

我最终还是被云霓拖着去击剑俱乐部报了名。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导我基础训练的,正是前辈劳伦斯。

那些基本的礼仪、进攻和防守动作其实和我在基地的训练课程一样枯燥,很多报名进来只是为了一睹帅哥风采的女生往往熬不过这最简单的阶段,纷纷自动退出。

而我在经过了基地魔鬼般的培训之后,已经能承受这样枯燥乏味的基础课程了。

劳伦斯是个严格的教练,但他很有耐心,循循善诱,并不急于求成,所以我的日子还算好过。

“不要摇动你的整条胳膊,那样会消耗你的体力。”劳伦斯在我稍一分心的时候,以剑尖抵住我的手腕。“要会运用手腕部的力量,稳定你的攻击范围。”

我喜欢藏在面罩后,听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平稳地讲解时的感觉。

仿佛严厉冷淡的森和温文体贴的凯二人合而为一。

“好,我们再练一次。”劳伦斯并不知道我心里的小秘密。

我在面罩后微笑,我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当日训练完毕,洗漱更衣后,我在俱乐部门口碰见一样换回常服的劳伦斯。

“琪,一起吃饭?”他微微湿润的头发下湛蓝如洗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云霓已经成功地找到帅哥,两人双双约会去了。我和劳伦斯去吃饭,孤男寡女的,我怕会带给他不恰当的联想。

他有些失望。

“琪,东方女孩子都象你一样拒异性于千里之外吗?”劳伦斯和我一起走过古老而暗影重重的走廊,“还是只有你,独善其身。”

我戴着浅色镜片近视眼睛的脸偏开,都有一些罢,其实。更重要的是,我记得凯说过,他不喜欢我太过吸引异性的注意。

“你有心事,琪。”劳伦斯突然低声说。“你美丽的眼睛里总有淡淡的忧郁,我们都在担心你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却又不肯向人倾诉。”

我望着隐隐露在重檐远处的皇家学院教堂气势宏伟壮观的尖顶,默然。

“琪,无论你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帮得上忙,请一定告诉我。”劳伦斯拉住我的手,阻止我继续沉默前行。

“劳伦斯,你交浅言深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掌握。他是有优良背景前途光明的大学生,离开学校将来很可能是大公司里的高层或者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他会找一个温良贤惠优雅的妻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老了都手牵手走在两旁种满鲜花的私家小径上。

而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未来的间谍,幸运的话可以活到七老八十。但我心底里的秘密永远也不可向外人道出。不能对睡在自己枕边的爱人坦诚,又怎么能走到一起?

我只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劳伦斯叹息。“我令你不快了吗,琪?如果是,我向你道歉。”

“不,没这回事。”我加快了脚步,横穿马路。“我还有事,先走了。”

劳伦斯没有追上来,只是在我背后一直注视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深长的凝视,可是,我不能回头。

接下来,便是忙碌而大考期。

每个人都忙于跑图书馆上网查资料埋头写学期论文。云霓常常在写得快发疯时约我去小酒馆放松一下精神,这天我实在拗不过她,便和她一起去小酒馆喝一杯葡萄酒,听她发牢骚,说论文写起来有多么难。

酒馆里烟雾蒸腾,云霓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的导师有多么严厉,我微笑着拄着头倾听。

突然,我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小酒馆的角落里,交头接耳。

我视力极好,戴浅色近视眼睛纯粹是为掩人耳目。

如果我没看错,那两个人,应该是凯和——靖川美江。

我想不到凯会和靖川美江在一起,更想不到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胸中刹那翻涌起一股莫名的气恼。

气凯可以和靖川美江这样旁若无人地亲昵交谈,恼自己竟然会在乎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有些负气地,我一口喝干自己杯子里的红酒。

“嘿,林,你等一下还要开车,别喝太猛。”倒是一直在发牢骚的云霓劝我慢点喝。

我苦笑。我这是怎么了?不是讨厌凯的吗?为什么还会因为他对别人展现了温柔而失落呢?

“云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拿好自己的皮包钥匙。“你不走吗?”

“不,那边有个帅哥一直在向我眨眼,看来我今晚将会有一场艳遇。”

“那么,祝你有个快乐的夜晚。”我不再逗留,走出小酒馆。

外头微冷的夜风吹来,吹散了我胸臆间无名的热气,也驱散了我的酒意。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他们手下的工具,工具是没有感情的,工具不应该在意使用者。

驱车回到寓所,我开门进屋,还没来得及亮灯,一股强烈的存在感便直直向我袭来。

我想闪躲,速度却仍然不够快,被来人按在了门上。

这感觉,如此的象那个燃烧的夜晚。

未等我挣扎,来人轻轻在我耳边低喝:“镇定,Estelle。”

这声音——是凯。

我的记忆有些混淆,被触碰的感觉那么的象,可是,声音却是凯的。

“你喝了酒,不该自己开车回来。”凯伏在我耳旁低声说。“你的酒量并不好。”

我不做声,放弃了挣扎的念头。

“我以为在这里我是全然自由的,你说过这里是我的私人空间。”

“我没有干涉你的私生活,Estelle,你知道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酒后开车不是一个好习惯。”凯的手熨上我还微微发烫的脸颊,“我开始后悔送车给你了,你开起车来真是太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