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自己,曾经与真理做对,终至伤痕累累,落荒而逃。
脸上的伤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心上的呢?何时可以平复?有没有那样强的阳光,可以直接照射进她的内心,杀掉所有痛悔的菌毒?
怕只怕,心中的隐痛,已成为她永远的太阳黑子。
琛儿闭上眼,心灰地问:“纪姐姐,是不是所有的老板都只重结果不重过程,所有的男人都只问欲望不问感情呢?”
她没有听到回答。可是有一团阴影遮在她的面前。
琛儿诧异地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好像一座山那样压下来,压下来——那是钟楚博!
3、
“小鹿,不要离开我!”
这是钟楚博第五次要求。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海边,单独来到咖啡厅,要了包厢做最后的谈判。
琛儿不断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不可能的。楚博,不要勉强我,我不会再回头了。”
离开“忠实”后,她的心并不轻松,更不快乐。那样拼命地投进“雪霓虹”的宣传工作,拼命到自虐的地步,正是为了忘记过去。
可是上班的感觉仍然不同。
以前在“忠实”,每一天都对她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有着全心投入的感动。因为她不是为自己打工,而是为了他——她倾心相与的钟楚博。女人在这一点上总是有一点贱的,永远视爱人比自己更重要。
可是,她视他为一切,他却只当她是生命中一段小插曲,轻轻地一松手就让她在他眼前消失,或许他心中还为此感到快意和如释重负吧?
其实,在决定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的一刻,她是盼望他留她的,虽然她不会答应回去,可是他总应该留一下吧?然而他不过是几通电话一束鲜花就算了,始终不肯走到她面前来低下高傲的头。这越发让她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没有份量。
她要求自己忘记他,再不要想起。可是做不到。
每天离开办公室时,她都不由会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呢?还在加班吗?有想过她吗?自己不在,谁会想起为他买一份宵夜,倒一杯热茶呢?他的胃不好,需要少时多餐,可是一工作起来就忘记吃饭,不知会不会又引发胃炎?她真的好想再看他一眼哦。
如今,他终于又坐在她面前了。透过泪光,她贪婪地看着他黝黑的脸,粗短的发,一切都那么熟悉得令人心痛哦。他是那种粗人,口粗,长相也粗,胖瘦都看不出来。
当初是怎么会爱上他的?不记得了。为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一旦爱上,便毫不犹豫,以飞蛾扑火之势纵身而上,甚至当即立断结束了同许峰十几年的青梅之恋。
到如今,她也相信天池的话,钟楚博并非良配,她受他吸引,不过是因为缺少见识,迷信异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道理归道理,爱却偏偏不讲道理。她仍然深深爱他,直至此刻。
“小鹿,不要离开我。”
钟楚博乞求也像是命令,握紧琛儿的手,握到她疼。
可是琛儿努力忍着,宁可在他的掌握中粉身碎骨。
她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如果给她选择,她宁愿与他一同堕落到底,然后同归于尽,好过两个人分开来伤心。可是……
小青迷蒙的泪眼浮出在她面前。
琛儿泪下如雨:“楚博,原谅我。你有你的家庭,有那么爱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我以前太任性,不问因由地闯入你的生活里,打扰了你们。可是我不后悔,我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可是我却不能不抱歉……”
“跟我,别再说什么抱不抱歉的话!”钟楚博粗暴地打断她,“我从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小鹿,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你回来,我不能没有你!”
他低吼起来,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狮子。
琛儿不禁软化。仿佛有阳光照来,使她浑身暖洋洋,不禁放弃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跟他去,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开心就好。不开心,大不了还有一死,怕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包厢门一开,门开处,有镁光一闪。
琛儿未及反应,钟楚博已经暴喝一声,一跃而起,正同刚要送咖啡进来的服务生撞在一起,托盘打翻了,有人轻声叫起来。
混乱中,琛儿看到蝈蝈在人群后向她得意地一笑,扬扬手中的照相机,一转身出了门。
钟楚博大怒,骂出一句脏话来:“臭婊子,我不会放过她的!”
琛儿愣住。
“我不会放过她”,这句话何等熟悉。蝈蝈在北京曾这样向自己威吓过,许弄琴在机场也曾如此扬言。如今,又从钟楚博的口中说出来了。
她做错什么?如何竟会引起这样多的恩怨?
琛儿深深厌倦,也清醒过来,再次正色对钟楚博说:“楚博,我不想和任何人斗,我们,还是分手吧。”
4、
无论琛儿怎样地退避忍耐,可是敌人仍然不肯放过她。
蝈蝈不肯。许弄琴也不肯。
那张照片成了导火索。
许弄琴整个人疯狂起来,在自家三楼上摇撼着扶梯彻夜地号叫着:“让我死吧!让我去见我姐姐!姐姐,你带我走!”
小青用被子蒙着脸,不敢哭出声,也不敢随便张望。
这个疯狂的家已经濒临破碎,无论怎样努力也粘补不起了。
可是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小青被电话铃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拾起听筒,才发现妈妈已经在楼下接听。她只来得及听到最后一句:“我这就去要了那贱人的命!”电话已经随之挂断。
当她冲下楼,只听到“咣”地一声巨响,许弄琴黑色的风衣一闪,大门在她身后被以大力反手关上了。
紧接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是爸爸那辆黑色的“大奔”。许弄琴已经几年不碰驾驶盘,可是现在,她把它开走了。
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我这就去要了那贱人的命!”
谁?她要去要谁的命?如何要?为什么开车?
小青惊出一头冷汗,忽然猜到什么,急急扑到电话前,颤着手拨通卢越的手机:“你在哪里?你妹妹在哪里?”
卢越不耐烦地:“我在车上,你又怎么了?哭什么?”
小青越急越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地报告:“我妈妈开车出去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刚才接了个电话,她好像说她要出去拼命……”
可是电话彼端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杂音。
小青对着话筒大叫:“喂喂!”急得流下泪来。
卢越这时候正同琛儿、天池、以及吴舟在一起。这天是吴舟的复诊日,卢越兄妹俩陪天池一起送他去医院,接到小青电话时,车子刚好经过山洞隧道,信号受到干扰,只得挂断。琛儿问:“是小青么?她说什么?”
卢越皱着眉不经意地说:“没听清,这个小无事忙,老是一惊一咋的……
这时候车子已驶出隧道,却看到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平治。卢越诧异:“这车怎么逆行?”
琛儿发现疑点:“好像是楚博的车!”
她将方向盘打向旁边,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卢越的电话已经再次响起来,钟小青的声音已是气急败坏:“卢越,小心……”
话音未落,对面平治已经急驰过来,琛儿向右狂打发向盘,卢越大叫:“闪开!”伸出一只手去帮妹妹,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只听撕心裂腑一阵巨响,两辆车子已经撞在一起,琛儿驾驶的面包车整个撞翻过去,车里四个年轻人的历史也随着这天昏地暗的一撞整个翻写了——
巨响声中,琛儿只听到自己胸间“咔嚓”一下,剧痛不已,然而心中无限清明,她抬头,望见许弄琴疯狂而扭曲的面孔,心中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接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巨响声中,天池于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扑向吴舟,抱着他一齐被惯性摔向前车座,只觉刹那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忽然黑下来,无比宁静。而在生命逆转的一刻,她最后的念头却仍然是:上帝,让吴舟哥哥醒来吧,我愿意代替他,承受一切。
巨响声中,卢越头部撞上前车玻璃,血流如注,却还依然维持清醒,一手拖开妹妹,一手努力摇下车窗,向外呼救:“帮帮忙,叫救护车!”
巨响声中,黑色平治急刹停下,车门拉开,肇事司机许弄琴安然无恙,走下车来,眼神里充满怨毒,看到自己一手制造的成果,渐渐转为兴奋得意,幸灾乐祸地拍手叫着:“我杀死你了!小贱人,我终于杀死你了!哈哈哈!我杀死你了……”一边笑着一边跑远了。
卢越望着她的背影,招了招手,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这翻天覆地的巨响声中,谁也无法预料的奇迹出现了——
是上帝在这一刻终于听到天池的祈祷了吗?是天使刚好在车祸上空经过吗?是撒旦要同世人开一个宜喜宜嗔的黑色玩笑吗?
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时刻,在车中本来清醒的人同时沉入绝望的时候,沉睡已久的吴舟却突然、突然地睁开了眼睛……
第十三章、梦醒
1、
“疼!”吴舟轻轻呻吟。
整个医院都被震动了,连视生死为等闲的老陆医生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奇迹!这简直是奇迹!”
一起车祸,四个伤者,受伤程度轻重不等,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吴舟最先醒来。
“疼!”他抱住头,“头好疼!”
吴伯伯冲向前:“舟儿,你醒了?认得我吗?”
“爸,你在说什么?”吴舟莫明其妙,“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吴妈妈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舟儿,你总算醒了!总算醒了呀!”一时刺激过度,又大笑起来,笑声未了,泪水流了满脸。
吴舟更加惊奇:“爸,妈,你们怎么了?我为什么在医院?我睡了很久吗?”
“舟儿,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年了呀!”吴伯伯也是老泪纵横。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他简直不能置信。好消息来得太迟,也太突然了,反而像是做梦。他掐掐自己的脸,又两手握拳对撞,六十岁的人了,像小孩子似的,又哭又笑,浑不觉难为情。
吴舟有些明白过来:“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伯伯惊喜过度,反而不会说话了,只是笑着,同老伴抱在一起,相拥对泣。还是陆医生在一旁三言两语化繁为简:“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女人吗?你为了救她,撞伤头部,已经睡了整整一年。现在好了,总算醒过来了。”
“我睡了一年?”吴舟匪夷所思,“这么长的一觉?”他想起来,“那玲珑呢?我的婚礼呢?”
陆医生笑:“你这个新郎不出现,哪还有什么婚礼?”
吴妈妈这时候终于恢复说话能力,擦着眼泪说:“你出事前,玲珑不是已经办好出国手续了吗?就照样出国去了。也已经一年了。不过她一直都有电话来,很挂记你。”
她心里其实对玲珑是很不以为然的。可是陆医生一早已经叮嘱过,吴舟刚刚醒来,头脑还不是很清楚,不可以受到太多刺激。包括这次撞车,天池还在急救的事,最好都不要向他提起。故而吴妈妈一味轻描淡写,对这一年来天池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生恐儿子因为心情激荡,承受不住,再度睡去。
对于吴舟的重生,陆医生的解释是:吴舟在这一年的理疗过程中,脑部积血已经渐渐自行吸收,只是由于昏睡得太久,一时不能醒来。然而这次车祸成全了他,撞击中,脑部最后的一点淤塞也豁然开朗。于是他终于苏醒。然而醒来以后,他势必会忘记许多事情。如果能够清楚地记起从前,便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足以证明病人神智清楚,大病得愈。至于中间的一年,以及这一年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一年前,车祸发生的一刻。
一年前,他为了救许弄琴而在一场车祸中罹难;一年后,却又同样因为许弄琴,在另一场车祸中恍然梦醒。
冥冥之中,上帝在同人类开着一个怎样的玩笑?
吴舟一时不能接受。一年,365天呢,他居然一直在睡觉。
他说:“我要和玲珑通电话。我要告诉她我已经醒了。”
不论这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吴舟而言,一切只是昨天,他跑在一个四月的早晨,为了即将举行的婚礼踌躇满志。浑不知这一年中,还有另一个人介入他的生命,还有一个纪天池在他生命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南柯一梦,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电话很快接通了,远在异国的裴玲珑重新听到吴舟声音,不禁喜极而泣:“吴舟!吴舟!”她一声声地叫着,“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这一边,吴舟也觉得鼻酸:“玲珑,我们的婚礼呢?还做数吗?”
“做数!当然做数!我这就买机票回国!我们立刻补办婚礼!”
好了,一年前和今天又连上了。中间的一年,全不存在,听由时间大神从他的生命中抽掉了。
吴舟放下电话,兴奋地向父母宣布:“爸,妈,玲珑要回来了,她要回来跟我结婚!”
2、
天池这时候其实就睡在隔壁,同吴舟距离统共不到300米。
车祸发生的一刹,她将身体覆在吴舟身上,吴舟毫发未损,她自己却左臂骨折,头部撞伤,胃部重创,造成大量内出血,幸亏施救及时,才得以保住性命,却也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方醒。
而卢越兄妹,则一个头部受伤,一个肋骨骨折,也一齐睡在医院里卧床不起。
伤愈,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
早在天池初初醒来时,已经问过吴妈妈:“吴舟哥哥呢?他怎么样?”
吴妈妈同样不敢刺激了她,不肯告诉她吴舟已醒的消息,只是说:“他没事,还和过去一样。”又谎称吴舟已经回到家里,劝天池好好养病,不要急着出院。
但是到了这一天,他们终于无法再隐瞒下去。老两口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决定由女长辈向天池报告说不清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真相:“天池呀,你的吴舟哥哥已经醒过来了,真是多亏了你呀!”
“真的?吴舟哥哥醒了?”天池惊跳起来,一向沉静从容的她忍不住欢呼雀跃,“他真的醒了?真的醒了?真的醒了吗?吴妈妈,吴舟哥哥醒了?真的吗?我要看看他!我要看他去!”
“等一等。”吴妈妈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启齿,“还有一件事,也要先告诉你……裴玲珑回来了。”
“裴姐姐回来了。”天池无意识地重复着,一时并没有弄清楚这话的真正含义,吴舟哥哥终于醒来的喜讯使她兴奋太过,一时失去分析能力,完全思虑不到其他。
吴妈妈见她这样天真迟钝,更加愧疚,下面的话几乎说不出口,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咬着牙说出:“他们商量,这最近就要补办婚礼。”
“补办婚礼?”天池这才清醒了过来。
吴舟哥哥醒了。他的未婚妻从国外回来了。他们要结婚了。
一切又回到一年前。中间的一年全不存在。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做数。一年前和一年后接了轨,严丝合缝,中间已经没有其他。她是个多余的人。一年前是,一年后仍然是。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的戏目已经落场。吴舟哥哥从此又同她不相关了。不相关!
天池只听到自己木木的声音在问:“日子定了吗?是哪一天?”
吴妈妈几乎已经要哭出来了:“还没定。我和你吴伯伯找藉口在拖着呢。天池,好闺女,我们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也要体谅吴妈妈,舟儿刚醒,我不敢跟他说得太多,怕刺激了他呀。我和你吴伯伯商量着,要不,过些日子,等他好利落了,我再详细跟他说说这一年里的事儿,你的事儿,也许,他会重新……”
“不要。”天池已经镇定下来,断然说:“吴妈妈,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告诉他。”
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希望他承恩吗?对于吴舟而言,天池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一无所知,这一年于他只是一夜好眠,醒来浑然不记。如果逼着他接受不属于自己记忆的东西,逼着他承恩就范,那对他根本就是一种不公平,是一笔孽债!
不,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因为要他回报她。而且,即使他肯为了报答她而移情,那于她又是多么的不堪?那是恩,不是爱,更不是幸福。更何况,如果他知道了她的所为却仍然不能与她同行,岂非更加令她不堪?既然他已经决定同裴玲珑补办婚礼,那么就让他轻轻松松无牵无挂地做新郎去吧,何必让他知道往事,知道她对他的恩,背上重负呢?
天池微笑,那笑容如许凄冷,如许圣洁:“吴妈妈,告诉吴舟哥哥,就说到时候我一定会到婚礼道贺。”
3、
天池终于见到吴舟。
吴舟穿着干净的病号服,满脸阳光,正坐在窗边等玲珑买“哈根达斯”回来,看到天池,立刻展颜欢笑:“天池小妹妹,看到你可真好。”
天池控制得再好,也禁不住泪盈双睫。
吴舟又道:“听爸妈说,你常常来看我,真要谢谢你。”
常常?那岂止是常常?!
天池仍不说话。
这一年中,不知多少次她梦见他终于醒来,他们紧紧相拥,喜极而泣;或者他突然开口,令她吃一大惊,即尔大笑……
只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看着他,来之前已经哭过笑过,此刻只是平静:“吴舟哥哥,好吗?”
吴舟却仍在兴奋之中,全不觉得天池的态度有何不妥,只急急将好消息报告:“我妈有没有告诉你,我就要结婚了……原来还遗憾你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我睡了一年,倒是让你赶上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蹉跎一年,就是为了逼迫她亲自面对他的婚礼。
天池苦笑,多么荒诞残忍的解释。
“来,看外面阳光多好。”他望向窗外,“世界可真是美好,我差点和这一切永远告别。一年不见,好像太阳都比一年前更大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