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儿看着镜中的自己,惨然微笑:“这就是天下做情妇的报应。”
在珠海那样快乐得不像话,就知道会有报应。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她说:“也许我今生今世脸上都会带着这两道黥刑。”
黥刑,是古代的一种刑法。又称刺配。武松尝试过,上官婉儿也试过。
那是一生的耻辱,永不雪洗。
天池终于落下泪来。
琛儿诧异:“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琛儿,不如放手。”
琛儿反而笑了:“林妹妹劝宝哥哥:不如从今都改了吧。来不及了。宝哥哥改不了,我也改不了。”
“值得吗?”
“你守候吴舟十几年,值得吗?”
天池叹息。受伤仿佛是天下女子的专利,让她有何话说。
她把钥匙交给琛儿:“要保护自己。有人敲门,看清楚再开。手机别忘了充电,随时同我保持联络。”嘱咐良久,临走还是踟蹰,“或者,我还是留下陪你算了。”
琛儿推她出门:“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吴舟,能跑能跳,你有什么不放心?”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好,替我保守秘密。”
“我知道。”
3、
琛儿百密一疏,卢越还是很快知道消息了。
不,不是天池泄露,是钟小青。
小青在次日早晨打电话给卢越,不等说话,先哭出声来:“卢越,我妈要杀我!”
卢越睡意朦胧间,大不耐烦:“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翻个身,蒙头再睡就是了。”
这个小青,自认识后就不断给他打电话,每次换个题目,只想缠住他陪她照相吃饭混日子,可是小女孩并不是卢越欣赏的那一型,完全无意兜揽,只不过碍在妹妹份上,不愿与她认真翻脸。
小青继续哭诉:“不是做梦,是真的,我妈又发病了,昨天把琛儿破相了,今天又逼我吃安眠药,说要娘儿俩同归于尽。”
卢越这次彻底醒了:“什么?琛儿?你妈把琛儿怎么了?”
小青反而诧异:“你不知道吗?你妹妹没同你说?”
“我妹妹?她在珠海呀。”
“她昨天就回来了,你没有见到她吗?”
穿帮了。
卢越并不笨,略想一想也就猜到了天池身上,立刻打电话给天池,约齐钟小青在天池家见面。
琛儿受伤的脸暴露在阳光下。那两道蚯蚓一样的伤痕触目惊心。
卢越心疼已极,咬着牙问:“这是那疯婆子干的?走,我们找她理论去!”
琛儿却已经冷静,只是灰心地说:“哥,以后我都不会再学猫叫了。”
卢越更加痛心,不过是一年前,妹妹还是无忧无虑的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如何数日不见,竟蒙尘至此?他怒视着小青,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母债女还,把同样伤痕转嫁到钟小青脸上。
可是小青已经心虚,不住低头饮泣。
琛儿不忍,居然反转来安慰她:“你妈妈有病,清醒过来就好了,她不会当真伤害你的。你爸爸也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我爸爸?他根本不管我,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去了哪里?”
“他说谈生意,去什么地方,我哪里会知道?”
琛儿心灰,从昨天出事到现在,钟楚博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拨给她。如此兵慌马乱,他却只顾着谈生意赚钱。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天池问小青:“你妈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班机是几次几点?”
“她并不知道。从爸爸走后,她每天都在那里等。”
天池怃然,那也是一个痴心而又被伤透了心的女子,是嫉妒令她发狂。
嫉妒是一柄双刃的剑,在她手握剑锋刺向琛儿之前,自己已经遍体鳞伤了。
小青继续说:“其实妈妈并不是我的亲妈妈,她是我亲娘的妹妹。”
琛儿震惊,她早知道钟楚博有两个妻子,也从小青的年龄猜到她是钟氏前妻所生,可是没想到两位钟太太居然是亲姐妹。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青说:“细节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亲娘的名字叫做许弄箫,和我爸都是梅县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我爸发了家,便把我娘和我妈,哦,那个时候我喊她小姨的……”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琛儿三人渐渐理清头绪:
18年前,广东梅县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农家青年举行婚礼,新娘许弄箫唯一的陪嫁就是她的妹子许弄琴。
箫琴姐妹是一对孤女,父母一早去逝,幸得钟楚博以未进门女婿身份对她们多有帮衬,才得以捱至今天。
钟楚博是整个梅县最能干最有办法的小伙子,是所有梅县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是他最终选择了许弄箫。而许弄箫亦有帮夫运,嫁入钟门不久,两夫妻多方经营,生意越做越大,财产越聚越多,不久离开广东北上,足迹遍及半个中国,最终在大连落下脚来。
那时钟小青已经7岁。忽然一日,许弄箫抚着小青的脸说:“你姨看上了你爸,这可怎么好?”
与此同时,医院诊断书上写明她已身患绝症,在世不久。为了不连累丈夫及妹妹,她竟在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吞下整瓶安眠药自尽了。
许弄琴当时已经偷偷怀上了姐夫的孩子,见到姐姐死的惨状,大受刺激,至于流产,从此后就变得痴痴呆呆的。弄箫死后一年,她如愿嫁了姐夫,小青也改口称她做妈妈。可是她的病一直没好,反而越来越重,直至今天。
小青哭着说:“妈虽然不是亲妈,可是一直对我很好,和亲妈没有什么两样。她说她这辈子已经不能再生育,也就我这一个孩子了,发誓会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可是昨天,昨天她忽然什么都变了,要杀我,还要逼我吃安眠药,说反正活不成,不如一块儿死……”
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卢越只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拍抚。小青抓住机会,立刻投入卢越怀中更大声地哭泣起来。卢越无奈地看着天池,天池转身给她取来一叠纸巾。
而琛儿,她已经整个被这故事惊呆了。太离奇,太曲折,简直不像是真的!那样惊心动魄死去活来的感情,竟然也可以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褪色终至无痕么?
比起箫琴姐妹给予钟楚博的痴情厚义,自己的风花雪月未免太浅薄了。如果把钟楚博比作高山,那么许弄箫便是环绕高山的大海,爱得深沉,爱得宽容;许弄琴则是漫山遍野的野火花,燃烧了整个的生命只为点缀那个男人的一生。而自己,不过是掠过山头的一片浮云罢了,轻飘飘没有一丝份量。如果箫琴姐妹那样疯狂热烈的爱也留不住钟楚博的心,自己的一往情深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自己曾对许峰说过:他是他妈妈的儿子,而钟楚博是他自己。可是,不是的,承受了小青两位母亲如海深情的钟楚博怎么还可能做回自己?他是箫琴姐妹的丈夫,是小青的爸爸,是一个背负了两段情史的负心人。自己不惜一切要用心血涂写的,难道就是他的第三个插曲吗?自己可要泯灭良心,去争取做一个人家的孩子的妈妈,别人的丈夫的妻子?第三个妻子?小青小小年纪已经尝尽辛酸,自己可还要再一次伤她的心,让她在亲妈和姨妈之后又多出第三个妈?小青母女,承受得已经太多了……
琛儿在这一刻完全原谅了许弄琴。
如果自己是她,自己也会疯的。她是自己的前身,是自己的镜子。她在自己脸上划下了深深的伤痕,可是自己在她心上留下的伤,只有更深更重。固然,如果争下去,在今天的战场上,最终赢的人一定会是自己,因为钟楚博今天爱的是自己。可是,钟楚博当年不是一样也爱过许弄琴,甚至许弄箫吗?自己,不过是胜在年轻新鲜罢了。
她轻轻拥抱一下小青,对她许诺:“你回去对你妈妈说,那个害人精走了,不会再缠着你爸爸了,要她放心。”
“你是说……”小青睁大眼睛。
琛儿重重一点头:“我明天就向公司提出辞职,我会同你爸爸分手,不会再见他。”
“你真好!”小青由衷地,毕竟是小女孩,以为琛儿退出便会换来天下太平,不由精神大振。但是自己也知道对琛儿实在不公,忍不住提醒她,“你要小心。除了我妈,还有一个人要对付你。”
“谁?”
“向我妈通风报信的人。”
琛儿一愣,那会是谁呢?她从没有害过人呀,可是为什么想害她的人这样多?她望进虚空,真不知前面还有多少荆棘要走。
小青说:“你和我爸从北京回来不久,就有人给我妈打电话,还有这次你们去珠海,我妈也是提前得到消息,所以才会守在飞机场的。”
北京?琛儿电光石火间,忽然想到一个人,她望一眼天池,两个人不约而同,同声说出:“是蝈蝈!”
是的,是蝈蝈,只能是蝈蝈,她说过不会放过自己的,原来竟是使用这种手段,借刀杀人,太卑鄙!
卢越大怒:“那个什么蝈蝈、蛐蛐的是什么人?我去对付她!”
然而琛儿已经心灰意冷,只疲惫地摇摇头:“算了,我已经认输,她也该罢手了。”
第十二章、生死时速
1、
琛儿把辞职信传真给“忠实”广告公司,便人间蒸发了。
一切善后事宜,由卢越出面同钟氏谈判:“我妹妹愿意赔偿公司一个月薪水,但是从今天起,不会再来上班了。”
钟楚博拧紧的眉心足可以夹住一枝铅笔:“卢先生,这里面有误会。”
卢越却只简单地回答:“对于感情而言,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言尽于此,钟楚博亦无话可说。
为时半年的宾主关系,就此结束。琛儿十分黯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落了个不上不下,无处可去。”
天池轻松地说:“雪霓虹的位子反正是一直给你留着的。”
琛儿犹疑:“都说朋友不易共事……”
卢越却大力赞成:“那是小肚鸡肠的人才说的话。像你同天池,同心同德,亲密无间,才不在乎那么多忌讳。去去去,有你帮忙,天池一定如虎添翼,比翼双飞,画龙点睛,鸟语花香,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琛儿“扑哧”一笑:“不学无术偏要乱用成语,孔夫子听见非被你气死不可。”
卢越见终于把妹妹逗笑,大觉欣慰:“孔夫子早八百年前就被我气死了,还等到今天?”
琛儿重新振作起来:“也是,咱姐妹俩联手闯江湖,不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天池笑,学着卢越的口吻说:“那还用说,自然是一日千里,事半功倍,马到成功,别开生面,雷霆万钧,财源滚滚,财色双收……”
琛儿再也忍不住,同哥哥一起大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又过一个星期,琛儿才重新露面,对家里只称刚刚自珠海出差回来,觉得太累,不想再干广告,明日起要到“雪霓虹”上班去了。
卢妈妈这次倒没反对,只挥挥手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上了天了,我不要管你们的事。赚了钱别忘孝敬老妈,蚀了本别向家里伸手就行了。”说罢眯起眼来向女儿脸上细细打量:“你这里怎么好像有两道伤?”
琛儿不是斑痕体质,自小脸上青春痘也没长过一个,两道抓伤得到及时护理,又休养了一个星期,已经平滑如夷了,虽然细看仍有极细划痕与旁边肤色不同,但是医生说只要再晒一个月太阳便可完全复原。当下她一边向脸上敷爽肤水一边打岔:“爬山被树枝子划的,已经没事了,抹了粉什么也看不见。妈,怎么样,女儿化了妆是不是天姿国色?”
“我的女儿嘛,不化妆都是一等一。不过要说起来,你比妈年轻时候还是差远了。”老妈提起当年勇,立刻便忘了追究女儿的伤痕。
琛儿向哥哥挤一挤眼,两兄妹喜笑颜开地出门去。
2、
“雪霓虹”有了琛儿,果然如虎添翼。天池业务虽精,一向不擅交际,如今把一切对外联络接洽事宜悉数交给琛儿,真个是事半功倍,马到功成,生意越做越大。
春天再来的时候,“雪霓虹”员工人数已由原来的4位扩增到7位,电脑也添多了两套,已初步具备真正制版公司规模。琛儿遂计划另租场地,并提议买车。
天池迟疑:“是否太过张扬?”
琛儿自嘲:“我是有点暴发户心态,来不及要夸耀。”
天池反而不便再说。
过了一个月,“雪霓虹”果然购进一辆小型面包车,由琛儿驾驶,“雪霓虹”全体人员齐齐坐了去海边兜风。
海风自开着的车窗吹进来,令人神清气爽,尘虑齐消。
天池散开长发叹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琛儿笑:“古人最无聊,什么都想,什么都怕,有贼心没贼胆。”
她们在海滩上“遇见”卢越,他正在替模特儿拍泳装照,见到天池,响亮地吹一声唿哨,扬扬手中的相机。
天池微笑点头,指指旁边凉亭,示意会等他。
卢越放下心来,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奔跑呼叫,大声指挥。半裸的沙滩美人们笑成一片,刚交初夏,海水还凉,可是她们浑不觉冷,只穿半截泳衣,半埋半露于海面上,随波起伏,分外吸引。
天池赞叹:“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是最美的。”
琛儿欢呼:“你终于也有夸我老哥美的时候。”
天池斜她一眼:“你不就是想拉我来看你哥表演工作美的吗?”
“被你看穿了。”琛儿嘻笑,“你看到那些模特儿了吗?她们天天出尽百宝诱惑我老哥,可是老哥岿然不动,这也叫情有独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了吧?”
天池果然不无感动,然而心底不愿承认。
“琛儿,我们约法三章,说过互不干涉对方感情生活的。”
“是,不过我只答应你不劝你跟我老哥拍拖,可是没答应过我哥不帮她追女朋友呀。我宣布,现在我的身份是我哥的妹妹,不是你的朋友。”
天池拿她没办法:“你这种人,左右逢源,两面三刀。”
“那才吃得开。”琛儿吹牛,“这就是我生意经里的第一要素。”
小苏说:“卢小姐的手段真是没话说。”
天池也赞:“你的确是天才的交际高手。”
琛儿受到夸奖,反又不自信起来:“是这样的吗?可是为什么在‘忠实’的时候我并不觉得?”
天池看她一眼,“忠实”、“忠实”。自跳槽以来,琛儿闭口不谈钟楚博,所有的电话一概拒听,钟氏委托花店每天一束黄玫瑰,琛儿统统扔入字纸篓,被小苏拾起说:“人不好与花无干,何必迁怒?”自个抱去插起。
可是现在,在这种最不设防的时候,“忠实”两个字由她脱口而出。可见“忠实”与钟楚博,都时刻在她心中,从未忘记。
天池温和地回答好友:“一个爱着的人在自己爱的人面前,总是特别笨的。”
琛儿疑惑:“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爱人的眼中,自己应该是十全十美的吗?”
“道理是那样,可是没有多少人可以爱得那么纯粹。”
只除了她自己。在她眼中,吴舟的确无所不能,无处不好。
“那又爱得那么吃苦做甚?”
“只为有苦吃总比饿肚子好。”
小苏等在一旁骇笑。都不过二十几岁年龄,如何语气这般苍凉,仿佛看尽烟花都是空。
“纪姐姐,等到70岁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年轻人眼中,70岁仿佛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的未来。偶尔提起,不过是因为无聊。天池明白好朋友为何言谈忽东忽西,浑无主题,只为她真正关心的话题不敢提起。她决定配合她东拉西扯。
“七十岁,我们在海边看风景,晒太阳。”
“就像今天这样?”
“比今天好很多,因为不必担心业务室里有客户在等。”
“真是的,客户真是又可爱又可恨。”
“可爱的居多,可恨是因为不及时付钱。”
“对了,那个‘前卫广告’的陈凯是不是在追求你?”
“他已经结婚了。”
“可是有多少男人会把婚姻当成一条纪律,要求自己心无旁鹜呢?”
真要命,说着说着又回到敏感话题上来。天池一时语塞,不知怎样接下去。而琛儿已经触动心事,重新沉寂下来。
感情面前,婚姻是唯一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