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这一年中,他其实并未损失什么,四季空气,雨雪风花,都一一领略。

甚至有时天池会推他一同到超市购物。市声嘈杂,有行人频频回顾,可是天池的态度就好像走入无人之境,只管同吴舟喁喁私话。

一年365天,他并未错过任何一次太阳。

这时候裴玲珑买冰淇淋回来了,娇笑着用胳膊肘顶开门:“吴舟,快接着,就要化了……”抬眼看到天池,笑着站住,“天池,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态度口吻完全当她是小孩子。

天池点点头,叫声“裴姐姐好”,伸手帮忙接过冰淇淋。

玲珑心细,立刻发现不妥:“咦,你的胳膊怎么了?”

天池强笑:“前几天撞了一下,有些不听使唤,没什么大事。”于车祸的事一字不提。

玲珑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笑笑地说:“我从英国打电话回来,几次都是你接的,这一年里,真要谢谢你常常去看吴舟。”

吴舟也笑着说:“这就叫日久见人心了。天池,我刚才还和玲珑商量,婚礼就请你做伴娘,好不好?”

天池心如刀绞,终于再也无法表演下去,硬撑着笑笑说:“那当然好。吴舟哥哥,裴姐姐,我公司里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吴舟笑:“就是的,听说你自己做老板了,有时间我要去见识一下。”

天池的泪就快要流下来,苦苦忍住,一转身出了门。倚在门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直流下来。

吴舟哥哥就要结婚了,他要请她做伴娘,太残忍!

她转过身,只觉双腿有千斤重,只是几步的距离,可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回自己的病房。

好容易扶着墙捱到隔壁,手臂僵硬地脱下便装,重新吊上绷带,又换回同吴舟一样的病号服,已然力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倒在床上,脑中空空一片,再也不会思想。

吴舟哥哥醒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她一年里思之念之刻刻萦怀的至大心愿,如今终于达成所愿,原该欣喜若狂才是,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要结婚了吗?可是结婚也是喜事哦,而且是一年前已经既成事实的真理,不过推迟发布而已。

她应该为他祝福的,可是她为什么不开心?一年前,当她第一次看到沉睡的吴舟,不是曾跪在他床前许愿,如果他醒来,她宁愿以身替他,宁愿眼看着他把婚戒戴上新娘的手指,眼看着他把一杯幸福的苦酒端给她,哪怕是一杯毒药,她也必甘之如饴吗?可是今天,美梦成真,她却为什么不高兴?是否太自私了?

窗外刚才还是阳光灿烂,这会儿却忽然下起雨来,迷茫晦暗一如她阴晴不定的心情。

她不由心灰地想:如果真是在撞车的一刹,吴舟醒来,而她从此沉睡,代替他走进黑暗,永不醒来,也许未尝不是一份解脱。

陆医生进来查房时,看到天池抱着膝独自坐在窗前,一脸茫然,不禁深深怜悯。旁观者清,并不需要多强的分析能力,已经可以猜到整个故事的始末,眼看着天池为吴舟付出那么多却最终一切落空,他忍不住要怀疑公正的存在了。不过,或许年轻人的爱情字典里原本就没有“公正”两个字吧?

他刚刚自隔壁吴舟的病房出来,重新见到了那位久违了的“资深新娘”裴玲珑。事隔一年,他自然是早已认不出她了,可是玲珑的记忆却好得很,一见面即热情地招呼:“陆医生,又见面了!这一年里,真多亏了你妙手回春,吴舟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们一生一世感激你。”

态度十分诚恳,言语恁地中听。可是老陆听在耳中,只觉得莫名地凄凉。所谓虽无过犯,面目可憎,这位留洋女博士衣着得体,举止有度,可是他就是看她不顺眼,潜意识里,觉得感谢的话不该由她来说,她没资格说。他可怜隔壁那默默付出的痴心女孩纪天池,只觉看到了人间最难解释的一出爱情悲剧。

是悲剧吧?但是吴舟和玲珑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此刻,两人正拥在一起喁喁情话。玲珑问:“你不觉得天池的表情好奇怪吗?”

吴舟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她从小就是个怪女孩,不爱说话,不爱笑。可是对我们家一直很真心,是个好孩子。”

“可是她去你们家的次数未免太频了,几乎我每次打电话她都在。”

“那也不奇怪啊,我爸妈在家里给她备了房间,她常常就住在我家的。对了玲珑,多谢你在这一年里常常打电话过来,又常常寄药给我。”

玲珑羞愧:“我也没做什么。你会怪我没有在你生病的时候陪在你身边吗?”

“我怎么会那么自私呢?你肯等我这一年我已经很心足了。你做得已经够多,说不定,就是你的那些特效药帮我把脑中淤血渐渐驱散的呢。”

“吴舟,我真的等得你好苦啊!”玲珑扑到吴舟怀里,流下泪来。

同样是流泪,可是她的,是喜悦的眼泪。吴舟将那泪珠一一吮干,深情地说:“玲珑,你等了我一年,我要还给你一世。我要为你重新活过。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永不负心。”

两人脉脉相望,眼神渐渐交织,分解不开。爱情的世界里,容不下第三个人,天池不再成为他们的话题,他们的眼中心中,只有对方,再多一点空隙也不留给别的人。

4、

琛儿听到消息,一阵风样冲进天池病房,态度冲动,十分代好友不值:“吴舟要结婚,而新娘不是你,这算什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天池已经平静,闻言只淡淡答:“我最大愿望,无非是希望他能醒来,现在这愿望已经达成,别无所求。”

“你会祝福他们?”琛儿不能置信世上真有这样人格完美至不可信的人。

然而天池说:“是,我会。”眼神清亮,不容置疑。

琛儿信服了。

天池说:“爱一个人爱到极处,不是要拥有他,而是看到他幸福。”

琛儿仍悻悻:“我以为这是狄更斯小说里才会有的故事,大连什么时候改名叫‘双城’了?”

“任何时代都不排除真正的爱情。”

“太少了。”

“可是仍然有,你不相信吗?”

“本来不信,看到你,就信了。”她抚摸着天池的左臂,“被石膏捆了这么久,这条胳膊远比那一条白得多,只怕要晒一个夏天才会回过颜色来呢。”

天池不在意地说:“整个夏天不穿短袖就是了,只是恐怕三两个月都没法操作电脑,小苏昨天来说,‘雪霓虹’的生意最近冷清多了,只差没有关门。”

琛儿恨恨:“那些白吃饭不干活的家伙,跟你做了这么久的学徒,连你一成功夫也学不到,只会个最基本的图文混排,略难一点的活计都做不了。”

天池却细细看着琛儿的脸:“你的鼻子怎么样了?”

琛儿在车祸中鼻骨和肋骨都受到粉碎性骨折,但是如今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当下摸着鼻子自嘲:“我这张脸,今年也不知走了什么背运,多灾多难,刚被人当成上官婉儿施了黥刑,现在又差点勾戈割鼻,真要去查查中国后妃史,看看对付狐狸精的宫庭私刑还有多少,也好提前备案。”

眼看天池脸色大变,显然并不接受此种幽默,赶紧转移话题,“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做手术时我叫医生在里面动了点手脚,趁机多垫高几分,怎么,你不觉得我的鼻梁比以前漂亮得多吗?”

天池苦笑,亏得她竟有这种心胸,伤了鼻骨还能自我解嘲,正要回话,卢越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同样是:“怎么?吴舟要结婚了?”

天池忍不住叹息。对自己交待已经够辛苦,还要一一向朋友交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琛儿替好友回答哥哥:“天池说,她会向他们祝福。”

“你真的祝福他们?”卢越研判地看着天池,但是天池的眼睛黑白分明,并无泪水。他立刻欢喜起来,“那我们也要祝福他。哎,听说吴舟醒过来以后,把这一年的事都忘了,他大概还不认识咱兄妹吧?”想到他们同他做了这样久的朋友,他却完全不记得他们,两兄妹都不由感到几分滑稽和感慨。人生如戏,他们现在算是真正领略了。

琛儿问:“爸妈有没有再追问你车祸的事儿?”

卢越皱眉说:“问,怎么不问?我反正是打死我也不说,就只告诉他们两个字:意外。”

琛儿点点头:“小青呢?今天有没有再来找你?”

“刚刚走。这丫头,装模做样地学人扮贤惠炖鸡汤,哗,那个苦,也不知道下了几斤盐进去!”

琛儿笑起来。卢越又说:“小青说,她妈妈关了一个月,昨天已经从精神病院放出来了。”

天池一惊:“她闯了这样大祸,怎么还能再放出来?”

卢越摊摊手:“那又怎么样?医生证明,她闯祸是因为她有病,所以不必负法律责任;同样地,医生证明,她通过这一个月的治疗已经好多了,所以可以回家休养。至于车祸,纯属意外,赔钱就算了。反正钟楚博有钱,手眼通天,他想把老婆开释,总有办法。”

琛儿别转头。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钟楚博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却一心在帮许弄琴开脱。到底他们夫妻一体,血浓于水,自己可算是什么呢?她爱了他整整一年,为了他几次死里逃生,就为的是终有一天,可以做他生命中的女主角。到如今才发觉,他的历史原来是那样的丰富多彩,许弄箫许弄琴姐妹早已把他的感情生活涂抹得色彩斑斓,再也无人能插起笔去。在他一生中过于曲折过于精彩的爱情剧目里,自己其实连配角也算不上,竭尽心力,只不过落力串演了一出折子戏中的龙套角色,呕心沥血,跑了一回过场。除了消失,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按住胸口,那胁骨折断的地方似乎又隐隐做痛起来。

第十四章、杀妻

1、

同车遇难的四个人中,天池伤得最重,卢越伤得最轻,吴舟则是毫发无损,因祸得福。只不过因为脑疾问题,又观察了个多月才出院。

接下来是卢越,几乎和吴舟同时出院,当晚便呼朋唤友跑到酒巴一场豪饮,抒尽困顿病榻一个多月的闷气。

再接着是琛儿,又过了一个星期,肋骨的伤才完全康复,脸上的伤也再看不出来了,鼻梁垫高一点点,似乎真的比过去还要漂亮,也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院。

正在办手续,钟楚博到了。

琛儿心如鹿撞,脸上却是一沉,冷言道:“我认识你吗?”

钟楚博不以为忤,平静地说:“我昨天和许弄琴摊牌,她已经答应签字离婚。”

琛儿诧异:“她真的会答应?”

钟楚博看一眼周围,沉声说:“小鹿,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我已经说过,我们分手了。不论你离不离婚,我都不会同你在一起。”

钟楚博声音更加低沉:“你真的打算在医院里和我讨论这一生一世的大事?”

琛儿低下头,停一下,再抬起时,眼中已有泪光,她回头关照哥哥:“哥,拜托你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我迟一下才回家,你不用接我了。”

卢越看看钟楚博,又看看琛儿,正要说话,钟楚博却抬腕看一眼手表,斩钉截铁地抢先说:“现在是11点整,我一准在3点前送令妹回家。”

虽是祈求,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味道,令人难以抗拒。

卢越原想阻止,转念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无论怎样决定,总得当面谈清楚,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琛儿再次坐上钟楚博那辆曾经肇事的黑色大奔,心中不禁颤栗,连手也一起抖动起来。

钟楚博看在眼里,暗暗怜惜,在她肩上轻轻拍一拍说:“都过去了,忘了吧。”接着递过一罐饮料,“喝点水,镇定一下,嗯?”

琛儿的眼泪立刻不争气地涌上来,却又强自隐忍,忍得好辛苦。他又读出她的心事了,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这样地难以设防?她拿过饮料猛喝一口,却呛得咳起来,眼泪也终于再无阻碍地流淌下来。

钟楚博一伸手抱住了她:“小鹿,别哭,别哭。”

琛儿的泪却只是止不住,止不住,一如决堤。但是他的怀抱是这样的温暖哦,他的手是这样的有力,她握着他的大手,粗糙的,有如砂纸,刮得人微微生疼,却是如此地真实而亲切。

在他的怀抱中,她宛如回到童年,有种说不出的温馨舒适。

车子的音响里,放着一首老歌,是陈淑桦的《问》: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会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谁为你感动?……”

谁呢?是谁呢?陈淑桦在一遍遍地问着,却只是找不到那个人。

但是琛儿找到了,她知道那个“谁”就是他,就在她的身边。他为她心动,他为他心痛,他此刻便拥她在怀中,读懂了她的心思,充满了她的梦。

钟楚博再低头时,发现琛儿已经睡着了,微侧着头,半张嘴,眉心微蹙,眼角犹有泪珠。那样一种无邪的美。

他忍不住吻下去,琛儿不安地翻一个身。

她做梦了,一个美梦。

如果可以一直活在梦里,她不介意做永远的睡美人……

2、

医院里,卢越抓紧时机又在向天池大施攻略。

反正妹妹已经出院,他也就不急着回家,便泡在天池房里没话找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我们一起游泳去。你再不好起来,夏天可就过了。”

天池只是微笑。

卢越原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当下又道:“我那些哥们儿前几天请我吃烤羊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哗,那真是难得的美味,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下去。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天池仍不说话。

卢越痴痴地望着她:“看到你,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女孩子那样吵。因为你的话都省下来让她们替你说了。”

不是没有见过美女,可是他对这张脸情有独钟。

偏偏这张脸的主人是一具石像。

卢越不服气,想了又想,忽然心生一计:“对了,我给你念首诗吧,人间第一首情诗。”

天池诧异地扬起眉。

卢越说:“你喜欢文学,当然知道《诗经》吧?知道《诗经》里那首著名的《氓》吧?”

天池想一想,轻轻念:“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卢越笑:“这是老版本,现在人家都不这样念了,要改成白话文。”

天池望着他。《氓》的翻译她当然知道,大意是一个和颜悦色的男子,拿着布来同我们交换丝物,可是他真正的用心却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来和我商量婚事。这又有什么好改成新诗的呢?

但是卢越一本正经地轻了轻喉咙,背剪双手,拿出小学生演讲比赛的作派来高声背诵:

“有个男人笑嘻嘻,

拿着钱来买东西。

他不是来买东西,

他是来泡我的……”

天池忍不住“哧”地一笑。

卢越大为得意,但是看到天池一笑之后复归平静,又觉遗憾:“外边的人如果看不见我们,只是听得到,会以为我在自说自话。”

天池也觉抱歉。

她不是存心冷淡,只是大多时候,她都觉得无话可说。

她从小便静,独自玩耍,独自睡觉,饿了尿了也不哭,以至于母亲释薇怀疑她天聋地哑。直至一岁半她清晰地开口说出“妈妈不哭”这句话,释薇才放下心来,接着泪流满面。

是的,天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不哭”,实在是看了母亲太多的眼泪。早在她不会说话之前,这四个字已不知在心里辗转几千几万遍。

她自小便是一个极其敏感而懂事的孩子,却因为缺乏关心爱护,而日益沉默,尤其经过吴舟一役后,更不懂得表达感情,亦不肯轻易接受感情。

从小到大,卢越并不是第一个向她表示好感的男孩子。

在广州,曾经有位客户给她送了整整一个夏季的玫瑰花。

她同每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玫瑰,喜欢玫瑰色的梦。那些花,被她以特殊手法处理过,制成干花,每一瓣都不浪费。

可是她始终没有接受那客户的邀请陪他去看电影。

就像“前卫”广告的陈凯几次请她共进晚餐,亦都被拒绝。

她对卢越,其实已经好过其他人许多。

可是卢越不能满足,他要求:“等你大好了,我们一起去跳舞可好?”

那种慢舞,光线黯淡,音乐若有若无,两个人紧紧相拥,脸贴着脸,慢慢舞成一个人。

卢越说:“我一直很想让你陪我跳次舞,舞至天明,多浪漫疯狂!”

天池看着卢越,人的缘份是有定数的,做朋友或是做情人都有一个分寸,如果一味提出过分要求,结果唯有一拍两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

她已经暗示他无数次,但是现在仍然觉得有必要再次重申:“卢越,比做舞伴更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做一对好朋友。你不这样认为吗?”

卢越为之一窒,继尔恼羞成怒,忽然发作:“不,当然不!我不需要好朋友,我需要好舞伴!”转身便走。

做了一中午的小丑,逗她笑,讨她欢心,可是仅仅是跳支舞的小小要求,却受到她那样的严辞绝,未免太令人下不了台。

天池本能地叫:“卢越。”声音里充满乞求。

卢越停下,看着她,坚持问:“你可答应陪我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