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跌眼镜才真。”陈凯说着像模像样扶了一下眼镜,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身说,“真的不能一起吃顿饭吗?”

天池又笑了,温柔地摇头。

陈凯支吾:“还不下班吗?外面起风了。”

天池没有听清,做一个疑问的表情。

陈凯忽然莫明其妙红了脸,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待到下了楼,却又讪讪起来。三十多岁,不年轻了,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仿佛十七八毛头小伙子,浑无经验。正是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什么不妥。

而“雪霓虹”里,天池也是感慨莫名。她不过是在广州打过一年工,可是江湖抬举,擅自替她改了籍贯,成了香港人了。

她当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人们对成功女人最常见的诬告便是:她是一只狐狸精,顶擅长拿男人做垫脚石。

看来她在众人口中大概也份属“狐狸精”一族了。

可是不见得有人见男子成功便怀疑他是小白脸,独女人似乎不做凌霄花有所攀援便不可能长得大见到阳光。

大年初一,家家团圆,她却独自躲在办公室里加班。这样的辛苦,竟也不能令谣言止于智者。

天池深觉疲惫,忽然心灰意冷,径自推开办公桌上杂物,伏下头昏昏睡去。

2、

不过只是小眠片刻,却有乱梦无数。

天池在梦中与徐九阳大打出手,所有客户俱反面相对,天池仓皇逃跑,然而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她惊恐已极,哭泣起来。

醒来,只觉得比睡前更加疲惫,而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一个花季女子,拼搏挣扎到如此艰辛地步,也算可怜。居然还有人怀疑她恃色生财,执意要找出她身后的操控者。真也叫没话可说。

天池锁上门离开公司时,发现起风了。

风声呼啸,万家灯火汇合着鞭炮齐鸣,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快乐的家庭,每一声鞭炮都是一句兴奋的喝彩。充满了春节气氛的硫磺味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衣服里,头发里,可是别人家的欢乐却一点也走不进她的心,她也走不进任何一个有灯光的窗口,却走进越刮越猛的风声里,走进不愿想起却无时或忘的回忆里。

天池忍不住瑟缩地抱紧双肩,却还是有冷渗入骨髓。风扬起满地爆竹的碎屑迎头盖脸地扑向她,她站下来茫然四顾,为什么这么久还不见一辆出租车经过?

哦,司机也是要过年的。肯在这满天花雨中静坐打字的,也只有无家的她才做得到吧?

天池的头发被吹乱了,她本能地用手挡在眼前,却听到风里依稀有人在哭,在喊,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哪儿啊……一个人哪……不要我啊……”

天池惊悸地回头,风砂齐舞,迷茫中有个湿淋淋的女子在风中向她走来,头发衣襟犹自向下滴着水,扎撒着两只手。

她的手一定很冷。

天池颤栗地闭上眼睛。

那女人不见了,换成一个脸色青白的小男孩,手一下一下地拍向虚空,踏着一地的红绿纸屑笑嘻嘻地走过来,嘴里喊着:“姐姐,不要走,不要走哦……”

爆竹在他的身前身后炸响,在他的身体里炸开,放出绚烂得诡异的烟花。

不,不是花,是血!冰凉湿冷的如水的血!

血在空中炸开,漫天漫地地飘洒下来,女人和孩子都有着尸白的面孔,扎撒着手披着一天的血雨腥风向她走过来,走过来,永远走不近,却又永远在走近,她们在风中对她喊着:“在哪儿啊……一个人哪……不要我啊……”

不!天池惊叫起来,掩住耳朵发足狂奔。不!她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一颗心跳得像要炸裂开来,归入到那一天血雨中去。

风在追她,在喊她:“在哪儿啊……一个人哪……不要我啊……”

不!不!不!

天池奔跑,忽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她忍无可忍,狂叫起来:“不!不!”

对方以更大的声音更大的力量抓住她,摇撼她:“天池,是我!是我!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了?”

天池犹自奋力扭动着:“不!不!”

对方一记耳光打过去:“天池,醒醒!”

天池被打愣了,面色惨白,眼神狂乱,可是渐渐清醒过来,懂得看人——那人是卢越。他特地接她下班来了!

“卢越!卢越!”天池抓住卢越的手,忽然软倒下来。

3、

卢越认识天池多么久,就追求了天池有多么久,可是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仓皇失态,只觉得诡异极了。

可是问她,她却只是支吾:“我迷了路。”

“迷路?”卢越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天池亦深深苦恼,艰难地解释:“刮风了,我迷路……我常常会在风中迷路。”

卢越忽然想起琛儿说过的,天池最怕的是风。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加迷惑。可是这不是询根问底的时候,他只有紧紧地搂着她,一路将她送回家去。

天池站在吴家楼下向他告别:“卢越……”她的眼睛里写着感激,然而一句“谢谢”终未出口,最终只是点点头便走进了电梯。

卢越反而觉得开心。天池不再同他客气,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很亲密的人了呢?

第二天他又起了个大早。可是这次不是去看天池,而是登门拜访久未见面的老同学——心理医生程之方。

在程之方商住两用的诊所里,两个大男人一打啤酒,两包花生,一起度过大年初二。

程之方说:“我无家可归,只好困在蜗居喝酒发牢骚,你有家有业的,怎么有功夫陪我,日行一善不成?”

“那倒不是,是有事请教。”

“你有心理暗疾?”

“胡说,你才有,能医者不自医,天下最失败的心理医生就是你。”

“揭我短?罚酒!”程之方说着自己先对着瓶子痛饮一口。他原藉西安,因为爱上自己的女患者而被迫离乡,至今提起犹悻悻不已。“这辈子最后悔就是一个憋不住跟你说了实话,你再次次拿这个来糗我,小心我给你好看。”

卢越亦自觉过份,切入正题:“在你悬壶史上,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例子:有人特别怕风,以至于一刮风就迷路?”

“很多。”

“真的很多人怕风?”

“不一定是风。也可能是水,是某样具体的东西,或者某种颜色,甚至某种天气。还有人怕看阳光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然而万变不离其中,多半是由于心理问题引起。”说到自己的本行知识,程之方振作许多,侃侃而谈,“比如你说的这一例,原因不排除三种:一、患者曾经在风中经历不愉快事件;二、大风曾给她造成至大损失;三、风给她某种心理暗示,对她而言代表恐惧或者邪恶。其中又以前两种最为常见,也较合理。因此类原因致病的患者属于轻度心理疾病,只要找到导致她害怕风的真正原因,解开她的心结,迷路的症状不难消失;第三种则程度较重,属于幻想狂一类。有可能是看了什么恐怖电影,或是听了鬼故事,而后浮想联翩,俗谓‘自己吓自己’。情况严重的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精神病了,治愈大费周章。我遇过一个幻想狂患者,天天说有人要杀他,每次上门给我详尽描述恐怖镜头,治他半年,他没好,我自己差点疯了。”

卢越忍不住笑出来:“你这算什么狗屁大夫?”

程之方板起脸:“不要置疑我的职业成绩。‘尽管我和你很熟,但是你要乱说话,我还是会告你诽谤。’”

他背诵的是星爷经典影片《大话西游》中的句子,卢越更加大笑起来。

程之方又道:“改日可带你女朋友来我处详谈。”

“同你我合做岁寒三友?不,我才不要。”

“你不想帮她解开心结?”

“我对你不放心,你有爱上病人的不良前科,说不定会重蹈覆辙,同我抢女友。”

程之方大怒:“你又来!”

卢越连忙投降:“是我错,我错!罚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好不好?”

“谁?你的漂亮妹妹?”程之方问,“她为何没跟你一起来?”

“她去珠海了。”卢越纳闷,“怎么人人见到我都要问起我妹妹,咱兄妹又不是连体儿。”

程之方搬出心理医生的理论:“这证明你有轻微的恋妹狂而不自知,可是你的气息已经感染到周围的人,所以人们会不自觉地每次见到你就问起你妹妹……”

卢越先还愣愣地听着,后来就忍不住又笑了:“好了好了,别再说了。给你们心理医生一分析,人人都成了精神病。”

程之方夷然:“本来就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心理疾病患者么,要不我们这一行怎么这么热门?”

第十一章、箫琴奏

1、

珠海。

这是继北京之后,琛儿同钟楚博第二次秘密出差,共浴爱河。

是钟楚博提出来的。

这段日子里,琛儿体谅他为人夫为人父的难处,明白离婚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事,无论心里如何委屈,却并不肯诉之于口,给心上人增加压力。可是钟楚博却一反常态,在相聚时会忽然表现出焦燥不安,一遍遍发誓:“小鹿,我会娶你的,你等我。”

琛儿依偎在他怀中,柔声回答:“是,我等你。”

“不论怎么样,你一定要是我的。”

“是,我是你的。”

“我们去珠海过年去,我们离开大连。”

“好,我陪你去。”

于是他们来了珠海,半为公事,半为私会。

钟楚博的确神通广大,好像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大群迎合着他的朋友。他们请他喝酒,请他赌钱,请他卡拉OK,自然也请他接洽生意。他不论到哪儿都带着琛儿,出双入对,如影随形。

琛儿并不喜欢这类狂欢,可是她喜欢和钟楚博一同走在阳光下,一同亮相人前的感觉,那是对方给予自己的最大认同和尊重,让她可以暂时扬起头来吐尽心中的一口闷气。

她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苦闷,即使是对天池,也从未说过。因为明知不可能得到赞同。

未婚少女与已婚男人,无论什么情况下发生故事,都是一段无人喝彩的孽缘。

她是他的爱人,可是她也是他的手下,有整个公司的人在监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恨透了自己若无其事一本正经的虚伪。她向来把最甜美的笑容展示给世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孤独的月光下,她流过多少泪。

情场如战场。她无可避免地把自己放在了钟楚博夫人的对立面,放在社会道德与众人眼光的对立面。他承诺过他会离婚,可是只要他一日不离,她就一日是个输家,是见不得阳光的投机者,抬起不头直不起腰亮不开嗓音。仿佛金屋藏娇待云散,换得珍珠慰寂寥,何其可悲而难堪的角色?

男女之间,永远是那个爱得更深的人受伤更重,伤得愈重的人也就愈执迷不悟。

她想起天池的话:饮鸩止渴。

形容得真好。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堕落,然而既无法逃避那堕落的痛苦,亦无法抗拒那堕落的快乐。

快乐是写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丝痕迹。痛苦却是绵长的,深沉的,沉淀在心河的底层。

最痛苦的,还不是堕落本身,而是她在堕落的同时是如许的清醒。

她日渐一日地沉沦在见不得光的黑暗中,沉沦在冰冷的心河里。

可是珠海是不一样的。珠海不过冬天。珠海是世外桃源。

珠海的太阳是明媚的,节奏是纡缓的,人们是懒散的,举手投足都要比外市慢半拍,大白天里也给人一种梦游的感觉。

在珠海的琛儿懒洋洋,醉醺醺,把过去未来暂时全抛,只顾眼前恩爱,温暖如春。

多好啊,可以忘记所有的历史,抹煞未知的前途,只醉在今宵。

钟楚博也醉了,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无绳麦克风走到她面前,大幅度夸张地摇晃着身子唱着:“我俩,太不公平,爱与恨,全由你操纵,到今天,我已离不开你,不管你,爱不爱我……”

琛儿泫然,对着钟楚博举举杯子,一饮而尽。是谁操纵了谁的悲喜聚散?是谁主宰了谁的哀乐泪笑?是谁更加离不开谁呢?但是不必说了不必问了,钟楚博总是要抢先说出她心里的话,她又怎么能够不爱他?

高声唱,大杯饮,啤酒如白水一样地倒下去,倒下去。

劝君更尽一杯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散发弄扁舟。

写得出这些句子的古人都是天才,发明酒的人则一定是天下第一情痴。

琛儿紧紧依偎在钟楚博的怀中,于灯光酒影里婆挲起舞,双臂缠绕着他的脖颈,如柔弱的藤萝攀绕苍松。她听得到他,触得到他,她与他身相拥,灵相应,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无论明天会有怎样的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在这一刻,他们是相爱的。在这一刻,他是她的一切,她也是他的所有。这一刻他们的爱有着无比的和谐与共鸣,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置入其间。

至于明天……

他们是没有明天的,他们只有今夜,只有现在,只有此刻,只活在珠海,活在舞池,活在酒杯里!

琛儿更紧地抱着钟楚博,泪水悄悄打湿了他的肩头。钟楚博也更紧地抱着她,音乐停了也不肯放手。空落落的舞池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紧拥着立成一尊千古的塑像。

直到酒阑人散,走出歌厅,钟楚博仍紧紧搂着琛儿不放,两人一路高歌着漫步在午夜的街头,渐渐走出市区来到郊外,远处传来一两声鸡啼,路边已经没有灯了。

琛儿提醒他:“我们走过了,回去吧。”

钟楚博不在意地一挥手:“走过了,就不必回头了。”

他真的醉了。可是琛儿何尝不醉?

醉在他的眼眸中,醉在他的许诺里。

走过了,就不必回头。他的话里,有那样一种怆恻悲凉的况味,仿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好吧,就让自己陪着他一直走下去吧,永远也不再回头。无论前面是风刀霜剑亦或天堂地狱,她都愿意同他一起面对,不问牺牲,不计代价,只要,同他在一起。

走吧,绝不回头!

3、

大连机场接站口。

琛儿下了飞机,刚刚走出接站口,忽然一团黑色毛绒绒物件被人以大力迎面掷来,正中脸部。她尖叫一声,本能地闭上双眼。

那物件“喵”一声,急急逃走,却是一只黑猫。

而琛儿只觉脸上刺痛不已,知道已被抓伤,又惊又怒,抬起头来。那一身黑衣索命冤魂一样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许弄琴!

许弄琴由小青扶着,好像已经在机场等了几千几百年,整个人都冷白如石膏,眼中的怨毒已经积累至喷薄欲出,当她望向琛儿,仿佛只用眼光已经可以将她杀死。

钟楚博眼见琛儿已被破相,想也不想,扬起手对着许弄琴猛掴一掌,清脆爽利,驾轻就熟。

许弄琴被打得飞跌出去,更加震怒,尖叫一声,爬起身来忽然猛扑向前,伸出弯弯十指,状如疯狂,长发披散,直恍若《射雕英雄传》中梅超风的造型。

琛儿惊叫,躲向钟楚博身后。钟楚博一伸手已经老鹰捉小鸡似将许弄琴紧紧扭住,怒喝:“疯子,你想干什么?”

许弄琴整个人被钟楚博扭扯得几乎变形,却还努力地回头望着琛儿,不住嘶叫:“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你这个害人精,你缠我老公,我要杀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的!”

小青上前猛推琛儿:“你走!快走!我妈说到做到,真会杀了你的!”

琛儿狼狈不已,转身拉开一辆出租车车门,任由钟楚博在后面连声呼唤,理也不理,扬长而去。

司机自车后镜里惊异地打量着这少女,那样清丽白晰的面孔上,留下细而深的两道丑恶的划痕,妖异而恐怖。他好奇至极,却不敢说话,只将车开得飞快,眼看后面的疯婆子已经渐渐远了,终至不可见。

琛儿没有回家,径直到就近医院,挂了号,趁等候的时间给天池打了个电话。

天池十五分钟后赶到,见了面,大吃一惊。

琛儿疲惫不已,开口便说:“什么也别问,先陪我看病。”

天池果然一句不问,静静地陪她挂了皮肤科,消炎,上药,又出门买了新口罩替她遮住伤处。然后叫一辆车一直开到自己在付家庄的房子去。

屋子好久没有人住,推开门只闻得一股潮湿的灰尘味儿。天池怕琛儿感染,要她先在外间等候,自己挽起袖子,先打扫一间卧室出来。

琛儿惨笑:“如今只得这一个避难所了。”

幸亏没有通知哥哥接飞机,家人并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然见了她这一脸伤,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天池没有接话,擦抹洗扫,忙得额头见汗。总算初见成效,她扶琛儿小心翼翼在床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