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宣思量了一阵,眼神掠过东华清君,又扫了南陵思君一眼:“那么今日两位来东海,是为何事?”
南陵思君将来意说了一遍。
敖宣微微皱眉,想了一想道:“有这样的事情?三昧真火我确实有办法对付,只是太过耗费仙力。”
东华清君微微一笑:“我也想到这点过。既然敖公子不愿意,那么就此作罢。”
他站起身,礼数周到:“叨扰多时,我二人就此告辞。”
南陵思君也跟着站起身:“席卿,我看我们还是去找帝座,说不定他有别的办法也不好说。”
敖宣抬手一拦:“且慢。”
南陵思君笑意盈盈。
敖宣语气平平:“虽说会耗费不少仙力,我却也没说不帮。”
东华清君还是微微一笑。
南陵思君本想再说几句话来刺他,想着终究是有求于人,便全部都吞了下去,一摆手:“敖公子,请。”
三人御风到了那连绵山川之上,只见底下云雾缭绕,景致也颇为优美。
敖宣淡淡道:“当年最后一场决战便在这里。那时候,血将这山都染红了,从上面看过去,像是着了火一样。”
东华清君也颇为感慨:“百年之间,沧海也为桑田。还是不一样了。”
南陵思君没经过这一战,只听得心里不舒坦:“酸,真酸。”
敖宣偏过头看着东华清君,微微失笑了一下:“两位请下去罢,我要化出真身了。”
南陵思君衣袖飘飘,落在山头,微微抬头向上望:“席卿,你说敖宣是变得温良了,还是另有计较?”
东华清君摇摇头:“你觉得怎的?”
“若是等下敖宣不动手,我倒不会怎样,你可是首当其冲。”
“那么等下时候,他到底想怎样,我们岂不是不得而知了?”东华清君微微一笑,颇为豁达,“莫要想这么多,他真的袖手旁观,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南陵嘀咕了一句“最恨自己的性命由别人捏着”,便径自去引火龙。
不多时,只听山摇地动,一股腐臭的气息迎面扑来。东华清君见着火龙朝这边过来,已经拦在之前,手指轻弹:“缠!”
那火龙被淡淡的紫光捆住,奋力挣扎,连连咆哮,口中不断喷出火焰。
南陵思君见着火光阵阵,不由又抬头看了一眼,还是没半分动静。
周围的草木都被烧到,火势瞬间便蔓延开去,势头凶猛。
东华清君站在火光之中,虽有结界护体,可神色却渐渐紧张起来。只见那条火龙四处翻滚喷火,几次都差点挣脱了他的牵制。
南陵思君一袖子挡开飞来的火焰,大声道:“你现在收了仙法,我们上去避一避!”
东华清君深知就算御风到半空,还是没有用,若这条火龙在天上喷起火来,凡间不知会怎样。他收紧了火龙身上的紫光,手心微微汗湿。
突然雷声滚滚传来,只见天上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那火被雨水一浇,渐渐小了。
东华清君衣袖一动,右手捏了诀要,喝道:“破!”
只见那条四处翻滚的火龙哀嚎两声,突然不动了。紫光闪过,龙身渐渐缩小,直到变成一只野狼大小,趴在地上直喘气。
又见乌云散开,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敖宣翩然而来,看了看那条火龙:“这是蛟而已,不是龙。”
南陵思君看了他一眼:“我还道敖公子要食言了,这样久都没动静。”
敖宣也不避讳:“我若食言,两位也不能怎样。”
南陵一耸肩,转头只管看着那趴在地上的东西。
只见那头蛟趴在那里,可怜兮兮地掉眼泪,连挣扎都不敢。
“你犯了什么罪,现下也不必我仔细向你说了,待我带你回天庭,再慢慢数清楚。”南陵刚要抬袖将它捆起来,就见它向东华那边滚了滚,掉着眼泪:“仙君,救救我,我还不想上诛仙台,不想被天雷劈。”
东华清君淡淡道:“你当初犯天条,便该想到这个后果。”
蛟蹭着地面,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东华清君还是没松口:“天条最是不能开先例,有了第一个留情的,难保不会有下一个。”大约也看着那趴在地上的实在可怜,只能背过身。
只见那蛟突然挣脱了紫气,朝他扑了过去。东华清君闻到一股腐臭气息,不得不抬手去挡。
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未来,反倒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脸上。东华清君下意识地抱住面前的那个人。
南陵思君扔出捆仙索,将蛟捆了个严严实实。
那头蛟依旧瞪着东华清君:“当年你取了我的性命,还将我的头颅带走,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东华清君抱着敖宣,也想起当年自己孤身一人深入敌阵取下对方先锋大将的头颅。一切劫难,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南陵思君抬手凌空一挥,顿时将蛟打得两眼翻白:“东华,你没大碍罢?”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敖宣,淡淡道:“我没事,是敖宣受伤了。”
“那现在便回天庭。我去交差,你去找凌虚元君。”
东华清君抬手在敖宣煞白的脸上摸了一摸,却不知该说什么。
敖宣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了一句:“席卿,我很是想念你。”
沿着长廊走到底,正看见清池偷偷摸摸地掩好客房的门。东华清君见了他的这个模样微微奇怪,便问了声:“清池,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本来也擅长疗伤的仙术,敖宣只是轻微灼伤,他便把人带回府。结果清池一见到敖宣,急得跳脚,恨不得用花瓶砸他。东华清君想着若要清池照顾敖宣,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些,便亲自照顾。结果现在看见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了。
清池看到自家仙君,微微一愣,立刻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东华微微笑道:“那你紧张什么?”
他正要抬手去推门,忽听清池问了句:“清君,你真的喜欢这人吗?”
东华收回手,低着头看清池:“……真的爱过,就算是魂飞魄散、天地不容也没有回头。那一世的记忆我都还能模模糊糊记得那么一些,那种感觉还是能回想起来。”他顿了顿,神色也复杂起来:“不过,已经过去好几百年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清池似懂非懂,又问:“可是他这样待你。”
“是啊……”东华微微一笑,“怎么说呢,凡俗情爱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他不愿,甚至厌恶我,那么我对他如何,便是和他无关的了。虽然刚开始想起来的时候,是很想羞辱他或者干脆一剑杀了他,但是现在,全部都过去了。”
清池忍不住微笑,总算觉得一颗心放下来。
东华清君抬手在门上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便直接推开门。只见房中空空,敖宣已经不辞而别了。
桌上的茶盏都没动过,甚至连被褥都已经叠好。
好像,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东华清君转头看着清池,忍不住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我说清池,你觉得我是那种对儿女私情纠缠不清,受不得一点伤的人么?”
当时误惜朝,而今徒然剩了一场空叹。
柳席卿,和天庭东华清君,本来就是一样的。他们拥有一样的魂魄。
这世间无非爱恨。
如果只有爱,或者纯粹是恨,便不再左右为难。
说到底,不过还是一介俗人,才会有凡俗的感情。
“那么,我现在总算是脱了凡俗之心罢?”东华清君喃喃道了一句,又看了看清池,抬手打了个呵欠,“我又困了,先去睡一会儿,等下我们就启程去拜访我的师尊,他老是说我一点都不像仙君,我现下就去给他看看。”
他经过大厅时候,看着墙上那幅画。这幅画被施了仙法,就算这千年过去,也一点都没有泛黄变色,画上的男子还是如此潇洒儒雅,风神俊秀。东华清君想了想,抬手将画取下来,一弹指将一旁煮茶的炉子点着了。
画轴慢慢被火舌吞噬,渐渐的,画上的人不见了。
画卷背景是天下河山,慢慢的,也不见了。
菩提树下,一局玲珑劫。
对局的是两位长者,执黑的一袭珠白色青龙织锦长衫,执白的则是一身粗麻长袍。
东华清君站在棋盘边,静静地站在一旁。身后的暮色低沉,夜色变得漆黑,然后东方又泛白,一局棋总算下完。
那穿着粗麻长袍的长者收了棋子,方才道:“东华,你来了。”
东华清君恭恭敬敬地施礼:“师父。”然后向着另一位,又道了句:“敖先生。”
弄了半天,东海龙王竟是陪着自己师父下棋来了,难怪之前在东海见不到正主。
敖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似乎前阵子下凡是敖宣跟着你去的?还要多谢你照顾犬子了。”
东华清君想想那个时候,什么仙法都不会,实在是一路摆乌龙,不要说他照顾敖宣,便是敖宣和南陵一路帮他收拾烂摊子:“先生多虑了,那时候东华尚未恢复仙力,还多亏了贵公子。”
敖广也没在意,呵呵一笑:“不管如何,我们东海不久就同南海那边结为姻亲,到时候犬子大婚,也请东华定要过来观礼。”
东华清君一怔,随即道:“到时一定到。”
送走敖广后,东华想着自己站着看两人下了一整晚的棋,这要是折算到人间,大约都有小半年了。他站着小半年不动不睡,实在应该好好去补一觉:“师父,徒弟先告退——嗯?”
只见棋盘上已经摆着一把棋子,青离仙帝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弟子:“你猜是双还是单?”
“……师、师父,不用这样罢。”
“你说不用猜是罢?那我执黑先行了。”他拈起一颗黑子放下,“该你了。”
东华清君顿觉太阳穴开始抽痛,深知师父一下起棋就是几百天不吃不喝不睡,他还是道行太浅。
其实天庭上名望极高的东华清君背后也有一段悲惨的故事。
“六哥,你看这上面的日子,你自己挑一个吧。”敖容将手上的红纸递过去,“最迟的是明年六月,早一点的也要三个月后了。”
敖宣匆匆扫了一眼红纸上的日子,只见每一个都是宜嫁娶的吉日,心中明了:“何必等吉日?你去随便找一个大凶的日子就好,反正于我都一样。”
敖容着急起来:“六哥你别为难我了。爹爹早说了,这娶亲的事情你是不愿做也得做,愿做也要做。”
敖宣看了他一眼,突然问起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到天庭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当年有人瞧上了我,还是个男子,意欲用强,后来被我引来一道天雷劈了?”
“……是曾经听过,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是真……的吧?”
自然不是真的,基本把是非颠倒了一下。
敖宣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听好了,这件事,千真万确,没有一点是假的。”
敖容脚一软,坐在凳子上。
“南海那边真的还要我娶他们的公主么?是了,那个传闻还有一点不太对的,天雷虽是被我引过来了,不过没有真把那人劈得魂飞魄散。说起来,我们最近还见过的。这婚事,确定还要办么?”
敖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说最近见过……是南陵思君和东华清君中的哪一个?”
敖宣笑了一笑,很是为难:“我也不好说。不过哪一位其实也不要紧,反正都一样难办。”
敖容大受打击,脚步虚软地离开了。
敖宣随手将房门关了,才在桌边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
他忍得住,面子上始终风轻云淡,什么都没有。他抬手按住心口,只觉得这里疾速地跳动,都有些疼了。
回想起过去种种,再淡定的面具也要撕下来。
“怎的又是你?难道令堂令尊都没有教过你礼仪不成?”
“原来是为了灵素的事情,我想今日在玉帝那里,已经把话讲的清清楚楚,触犯天条,还想下界私逃,更是罪加一等。”
“你真要管这件事的话,也由着你。玉帝不是说了么,你只要顶下九天落雷,他就收回成命。”
“敖宣,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还是算了吧,敖宣,你连自己都看不懂,我没有耐心陪你磨下去。”
“仙子这一世,是你白赚来的,你要好好珍惜。玉帝要我办的那件事,我不干了,你们爱怎么折腾都行,都不关我的事。”
“敖宣,你转过头来看看我是谁。”
他握着茶盏,手中用力,突然朝墙壁上掷了过去。
敖宣扶着桌子站起来,目光突然落在刚才敖容留下的一叠红纸,其中正有烫金鲜红的喜帖,上面还一个字都没写。
他抬手拿起这张喜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他摸了摸肩上,衣衫底下是新灼伤的痕迹,微微闭上眼:“你还是欠了我的,既然扯不平,就不要再想着两清了。既然已经纠缠了那么多年,那么以后的日子,还是这样下去好了……”
“就这样,一直到天地都不再的时候……”
东华清君施施然躺倒在巨大的菩提树下,这里是天庭最西面的地方,亦是天界的尽头。
换句话说,绝对不会有人不小心跑来来打扰他这个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人。
不过如果对方是存心的,那么也没法子。
他才刚闭上眼,就感觉有人轻轻走过来,走到身边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他睁开眼,只见那个人影甚是熟悉,印象中也一向是不怎么善意。
“我打扰到你了么?”敖宣还是站着,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整张脸都浸在黑暗当中,看不真切神情。
东华清君只得坐起身来,一指身边:“不嫌弃的话,就坐下来说话。”
敖宣依言坐在他身边,将手上的东西摆在面前。
是一小坛酒。
东华清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
敖宣转过头看着他,递过一张烫金鲜红的喜帖。
东华清君微微一笑,接过喜帖:“我前几日见过令尊,他确是说过你要成婚了,娶的是南海的公主。”
敖宣也笑了笑,略微低下头:“原来你早知道了。”
“令尊一番好意,请我到时来观礼。我却觉得我来喝这杯喜酒,会不会让人不舒服了。”
“怎么会。你能来,就再好不过。”
东华清君看着他笑的样子,似乎沉稳很多,似乎和平日看惯的了有些不一样:“从前的事,我最近也想了很多,其实最后还是要落到我自己身上。敖宣,你现在还有多恨我?”
敖宣还是笑了一笑,打开了酒坛子递过去:“罢了,我们斗了一千多年,也该歇一会儿。起码,在这坛酒干完之前,不谈恩怨。”
东华清君接过酒坛,手上顿了顿,仰头喝了一口,又递还给敖宣。敖宣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喝了几口,躺倒在地,笑着说:“其实你这人做事一向痛快,和你那模样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