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宣也是几百年没这样动过气了,暗暗积聚仙力,还没来得及动手,身上突然涌起一阵紫华,紫光之后,他慢慢缩小成了一条小龙,躺在东华清君的手中。

这下子又触到了到他的痛处,他原本的真身并不是青龙,而是半龙半蛟的怪模样。

东华清君用两指拎起小龙,晃了一晃然后放在怀中,语气十分不屑:“原来你是这么个怪模样。”

敖宣已经气得背过气去,只恨不得将这东华清君抽筋扒皮了。

“清君,你要养这么个怪……小龙?”

“清君,你看他伤得那么重,仙草灵丹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灵素,帝座将敖宣交给我,我便要治好他。”那个声音似乎有那么些温柔,“他生世不好,东海那边竟没一个来关心的。”

小龙在软垫上翻来覆去地滚。

他敖宣是千古四灵之一的苍龙,哪里还要别人同情?

只是全身一块块地被妖气侵蚀,慢慢溃烂,实在太疼了。他整日躺在那里,意识模糊。

身边竟然连一个关心自己的人都没有。

他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或许是在百日之外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这百年之间都无法恢复人形。

只是有一日终于可以睁开眼,看见的是头顶精致的床幔,然后缓缓地别过头,看见床边疲倦地熟睡的灵素仙子。

他发觉自己已经化为人形,轻轻地扯过云被盖在灵素身上。

养伤的日子里,东华清君却再没来看过他一眼。

等到他有力气下地的时候,看到大厅里那幅画。很久很久以前,他曾遥遥看着对方作画,那画的不是山水,不是花鸟鱼虫,而是一个男子。

一身铁衣,却又斯文儒雅,淡看人世。

他看见画下有两个很小的字。

轩辕。

轩辕,轩辕。这世上,只有那么一个轩辕。

他眼中,也只有过这一个人。

敖宣继续留在东华清君府上养伤,灵素仙子常同他说话做伴。

她抱怨说,东华清君的天劫快到了,最近都时常不在自己府上。

灵素仙子和其他神仙不一样,模样娇憨,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去,时常闹点小脾气,气头却很快过去了。

敖宣渐渐脱离了少年时候的模样,身形拔高,再不复当年被人取笑的秀气。

东华清君回到府上,才刚进大厅,就看到那么一个人,不由怔了一下,一时间没认出是谁。

他看过一眼,想大概是哪个刚飞升来拜访的仙君,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那人坐下,便转头问灵素:“东海的六公子如何了?”

敖宣嗤得一笑,颇有讥讽之色。

东华清君微微皱眉。

灵素忍不住轻轻笑道:“清君,这位就是了,你都不认识了?”

东华清君看了敖宣一眼,似乎也认出来了,淡淡道:“那就好。”便转头向着灵素说:“后日是帝座下界投生的日子,我来取些东西便过去。”

灵素不满地嘟着嘴:“清君,你才刚回来一会儿,就要走。”

东华清君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道:“这件事要紧,也没法子。”

结果东华清君还是在自己府上多留了半日。

敖宣看着他坐在庭园中,动作优雅地饮茶,便轻轻咳了一声,走了过去。

东华清君看见他,眼中带笑:“看来你的身子好多了。”

“这要多谢灵素姑娘的细致照顾,也多谢清君将敖宣留下。”

东华清君看了他一会儿,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抬手也为他倒了一杯:“虽说大好了,还是多将养几日。你坐下来罢。”

敖宣微微一笑:“我和清君说完这一句话就回房休息。”

他低下头,挨近东华清君耳边,慢慢道:“清君,你对帝座这样的情深意重,可是他似乎全然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东华清君一拂衣袖,手边的茶盏顿时翻倒了,茶水顺着石桌慢慢淌下。

敖宣直起身,轻轻一笑:“清君尽管放心,今日这番话,我还没向旁人说过。”

东华清君脸色青白,突然一掌击在石桌之上,茶盏被震成了碎片,在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几日之后,东华清君送了黄帝下界投生,便回到府上。

敖宣住在自己那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对应,心火却难顺。对方于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不能真的去计较了,可是若不计较,这口气委实咽不下去。

东华清君自问涵养还好,却几次被敖宣气得破功。

他倒不怕敖宣将那日说的话到处乱说,依对方的性子也不会说长道短,只是被抓着这么一个把柄,心里不舒服。

有时候两人好好地说些淡青书法的雅事,还算相谈甚欢,敖宣会突然看着大厅中挂着的那幅画像,说起这幅笔法着色如何如何。

东华清君真恨不得将这人狠狠整治了随便丢哪里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事后,敖宣见着他,还是笑脸相对,他倒也不好怎么样。直觉这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也从来没有觉得和谁相处会这样幼稚不堪。

天劫之期将近,东华清君开始准备下界之后的事情。

一日,他正看着药炉,这些丹药是他很早之前就开始炼制,正是为了应对天劫。

敖宣轻轻走进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看他炼药。

东华清君转头看时,发觉敖宣伏在桌上看他。他从这边看过去,只见对方容颜清俊,长眉入鬓,想起曾经少年时候的模样,似乎很不一样了。

敖宣见对方看过来,微微一笑:“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东华清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在你心里,除了帝座,还有没有别的人?只要是一点点比得上帝座的都可以。”

东华清君负手站在碧血池前,回想起很久以前,他为了度过天劫,就在这里硬生生将自己的魂魄分为两半,一半去应劫,一半投生为凡人。

生为凡人的那一半,因为魂魄的残缺,不得不整整五世缠绵病榻,直到最后一次。

投生为柳家的独子,柳席卿。

“如果不是被诛神剑刺了这一下,之前那被天雷击碎的魂魄还不能和你的元神融在一起,就是我也想不出该怎么处置。”凌虚元君站在他身后,语气寡淡,“东华,你能回来,果真是天命。”

东华清君微微苦笑:“天命么,现在想来真是如此。那一颗仙丹,碰见自己的魂魄成了妖魔,然后回到天庭,倏忽一千多年……”

凌虚元君淡淡道:“虽是劫难,但是经历此劫,东华你的心性也算磨得淡了罢。”

“是啊,若是换了从前,肯定不会饶过那个人。”他苦笑一阵,转头在凌虚元君肩头一拍,“无论如何,多谢你了。”

“我们相识了这许多年,这谢字不必说了。”

东华清君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凌虚,你说我的那一半魂魄为何宁愿堕入魔道,也不愿同另外一半融合在一起?”

凌虚元君一愣。

只听他又轻轻道:“如果是恨,那么只要找到另外的魂魄,了结天劫,也就可以讨回那些耻辱了。可是为什么……竟然不愿意呢?”

他垂下眼,叹息道:“就算不提这个,为什么在西山的时候,我明明有机会杀了敖宣一雪前耻,最后竟被那另一半堕入魔道的魂魄阻止了?”

凌虚元君看见他转过头之刻,睫毛上沾着一滴泪。

白练灵君早早在东华清君的府邸坐下了,翘着腿等清池给他煮茶。

他同东华相识几千年,互相嘲笑不下千次,简直已经成了习惯。这一千多年,终究是寂寞极了。

他一晚上没睡,也就想了一晚怎么嘲笑他。

东华清君这次阴沟里翻船,竟给敖宣那么一下子整得永不超生,当真好笑极了。

还有东华刚飞升上来那时候的蠢像,让他想起很早之前两人学艺时候的时光。那时候他就蠢成这个样子。

清池这边才刚撒下茶叶,突然看见外面有人进来,立刻连茶也不管,磕磕绊绊地奔出去,将那个人抱得死死的,鼻涕眼泪一起下来。

东华清君退了两步才站稳,笑着摸摸清池的头:“你啊,怎么还是这样……”

清池呜呜咽咽:“清君喜欢什么样的,清池便照着做。”

他不由抬手拍着清池的背,帮他顺气:“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照理说,你该是高兴才对。”

白练灵君翘着腿,嬉皮笑脸地瞧着他:“席卿,你回来了,也不过来让我抱抱?”

东华清君牵着清池走到里屋,似笑非笑。白练灵君站起身,抬手去抱。东华清君却快了他一步,拿起正煮到沸腾的茶炉,贴了过去:“不必这样客气,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狐狸的雪白毛皮被烫掉一大块,心疼地直抽气,逢人便骂忘恩负义的东华清君。

不到一天,天庭上众仙都知道东华清君应劫回天庭的事情。

往日冷清的府邸又恢复了原样,时常有仙君上门拜访。这样忙碌了几日,南陵思君上门来了。

东华清君很承对方之前在凡间的关照之情,亲自煮茶迎客。

南陵思君坐下了,微微笑着问:“我现在该是叫你东华,还是席卿?”

“东华是我仙号,我本来的名字就叫席卿,你随意叫便是。”

南陵思君笑了一笑,十分受用:“其实我这次来,除了来看你,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东华清君喝了一口茶,淡淡道:“你我是同族,现在又同为仙君,只要是我帮得上的,不必顾及。”

“那日我被玉帝匆匆召回,也是为了这件事。当年同蚩尤那一战之后, 帝座可是将蚩尤的头颅埋在山下?”

“确实如此,那时候满山遍野都被染得血红,很久以后都是寸草不生。”

南陵思君微微皱眉:“这问题就出在这上面。蚩尤的头颅是烂了,可是被山里的野兽捡了便宜,结果那寻常的兽类竟化成蛟龙,我去了一趟,结果收服不了。本来我想席卿你刚回天庭,仙力都没复原,就先找了白练灵君,谁知他竟然说……”

东华清君抬手支颐,问了一句:“说什么?”

南陵思君嘴角一抽:“他说,他宝贵的毛皮被烧焦了,要闭关修养一阵。”

东华清君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的皮毛是我烫坏的,该是我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趟下凡,两人没有来得及去游赏沿途风光,直接到了当年蚩尤头颅被埋的山川。

东华清君浮在半空,抬手虚划,眼前出现一面镜子。镜子中呈现的正是脚下山川的景致。镜面推移,只见沿途的草木也越来越荒芜。

只见山林深处盘着一条巨大的蛟龙,身上的鳞片是火红色的。那蛟龙虽然是龙,却生得十分丑陋,鳞片也是疙疙瘩瘩,头上的龙角好像老树枝一样。

南陵思君道:“便是它了。”

东华清君微微皱眉:“这是火龙,我虽有办法收它,却不能靠近。它喷的是三昧真火,就算是我们,也怕是会被烧化。”

南陵思君嘴角微动,却还是没说话。

东华清君瞧着他,淡淡一笑:“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就是了。”

南陵摇了摇头:“真的没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猜得到。眼下我们还需要一个助力,那个人是水族的。”

南陵默然。

只见东华清君一指东面:“我们这就去东海罢。”

南陵思君笑了一笑:“只怕去了请不到人,还要让你尴尬。”

“过去种种,不过是满眼虚幻,一场空空。要躲着,又能躲到几时?我既没有对敖宣下手,那么今后相见还是必然的。”他清清淡淡地一笑,又接着道,“其实,我也想弄懂另外一件事。”

两人直奔东海,却在门口就被拦下了。

守门的虾兵蟹将说:“我们龙王去了南海,近日都不会回来。两位怕是白走一趟了。”

东华清君心平气和地开口:“那么现在东海拿主意的是谁?”

“是我们的护族神将,敖宣公子。”

南陵思君笑了一声,语带揶揄:“护族神将……?”

“那么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天庭南陵思君和东华清君拜访,请敖公子一见。”

南陵思君等得心焦,不满道:“怎么这些人连你我都认不出来,我在天庭时候就没见过这种事。”

东华清君将折扇在他肩上一点:“慢慢等罢,估计没个一二个时辰,我们见不着人。”

两人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人出来领着他们进去。待到了花厅,上了茶点之后又没人了。

南陵思君喝了几口茶,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渐渐有些动气:“敖宣这架子倒是大得很。”

东华清君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便是这样。今次换成我们有求于人,更是矮了三分啊。”

南陵看着他,微微一眨眼,突然挨近来一下子握住对方的手:“席卿,你可曾听过双修之事?我听其他仙君说,这对修为十分有益,只是天庭上兜了一圈,也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

东华清君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我想,如果是双修,另一个人是席卿你就最好不过了。反正现在这样等着,不如我们先来想想如何双修?”

“双修的话,只要我不在下面那一方就好。”本来上下的问题,他也没怎么想过,却在投生下界那一世被敖宣弄得十分在意。

南陵思君异常爽快地一口应承:“我对这个倒不在意。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现在便开始罢。”

东华清君还没说话,就见对方凑近过来,还能闻到对方衣襟上淡淡的檀香味。

忽听一声轻咳,珠帘来回碰撞发出轻响。敖宣站在外边,淡淡道:“看来我来得时候不对,两位仙君似乎正在办正事。”

他虽说着时候不对,却站在那里没挪开半步。

南陵思君直起身,整了整衣襟:“敖公子来的正是时候。”

敖宣慢慢踱步过来,在东华清君对面的椅子坐下了,淡淡看过来:“许久不见,清君近日可好?”

东华清君微一点头,含笑道:“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