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缓缓走近,语声柔和:“宣,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长眉微皱,还没开口,只见那个少年的影子突然消失了,而那团妖气却越来越混浊,径直向他扑来。
剑光闪过,将那妖气劈成两半。敖宣突然觉得手臂上一疼,也没太在意,执剑看着那团混浊的妖气渐渐消失。
他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似乎有些疼,一如当年引来天雷,看那人魂飞魄散时一样。
敖宣原以为那人会恨死自己,那人却说不恨。
就算这样说,也勾不起他的一分恻隐。
他回头看了看夜幕沉沉中相府的一角琉璃瓦。那妖气,是冲着相府去的。
柳席卿一头磕在墙上,酒也醒了大半,疼得直抽气。
他回想一下,几乎想不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记得有了意识的时候是靠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衣上有股淡淡的清爽味道。
他看了看周遭,莺莺燕燕们已经不在,敖宣也不在。
大概是敖宣吧。
一时间神志不清占了他的便宜,虽然大家都是男人,哪有这么讲究,可是敖宣是何靖所说曾被某妖怪给什么过、于是内心对男子的触碰深恶厌绝的……
柳公子想,此次恐怕真的不得好死了。
他摇摇晃晃结了帐,离开勾栏回客栈,一路上苦想许久,觉得敖宣没当场一剑劈了他,该是不会反悔吧?
他这时倒希望敖公子看得上他,稍微手下留情,那么让他出卖点色相也可以。
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连那么下作的方式都想到了……
柳公子快走到客栈之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拐角转过来,衣袖飘飘,很是挺拔俊秀,正是适才惦记的那位。
敖宣也看见他,转过头一言不吭地瞧着他额上那一块红的:“你酒醒了?”
柳席卿笑得尴尬:“是啊,适才……”
“适才我喝多了,有些糊涂,不记得发生什么。”
柳公子不由又遗憾又庆幸:“我也喝多了。”
敖宣看了看他,不经意地道:“你时常喝高么?”
柳席卿道:“只是偶尔,这次比较特别。”
敖宣面无表情,突然道:“你那见过两面的知交萧怿,同这京城处处有妖气很有关系。”
“你说他是妖怪?”
“我没这么说,也许他是被附身了也说不好,我觉得他身上有妖气。”
柳席卿微微一笑:“妖气可以沾染,这是你说的,慎之身上的妖气可能是别人带给他的。我觉得他不似妖怪。”
敖宣看着他,语气淡淡:“哦,那么说来,你不信我,却信他了?”
柳席卿光是听着他说话,背上就发冷:“也不能这么说,你们两人我都是信的,只是慎之兄如此,不像妖。”
敖宣轻轻一笑:“也不是每个妖怪都能让你一眼瞧出来的。”
翌日,柳公子正坐在靠窗的桌边,优哉饮茶,只见一个颇有气派的男子走了过来,又颇有气派地递上一张请柬,说道:“我家公子请柳公子去西山,还请公子一定赏光。”
柳席卿接过请柬,打开一看,果然底下的署名又是萧怿。柳公子托着腮,想那萧慎之真是清闲,昨日请了酒,今日又邀出游。幸好他对此人印象不坏,不然只怕要被烦死。
“不知萧兄约在几时,我也好准时去。”柳公子打开折扇摇了摇。
“如果柳公子现下有暇,便随小人一同去,我家公子已经先行一步去了西山。”
柳席卿站起身,唤来店小二:“等下帮我同隔壁的敖公子说一声,就说我应邀去西山,晚些回来。”敖宣和萧怿似乎言词上面颇有不合,他夹在当中,实在难办。
店小二唯唯应是。
走出客栈,便见外面已经安排了轿子和马匹。那送请柬的又道:“柳公子喜欢用什么代步,随意就是。”
柳席卿走到马边,翻身坐上马背。那送请柬的上前拉住缰绳,唯恐他摔了似的在前面开路。柳公子顿时觉得很伤自尊。他的确是一介书生,那点力道拉不弯弓箭,可骑马却没大碍。
待到西门,正好见着萧怿一身窄袖长衫端坐马上,左手执弓,右手拉着缰绳,潇洒风流中平添英气。柳席卿微微恍神,只觉这一幕彷佛见过。
萧怿纵马过来,将手中的弓箭递过来,笑着道:“君言,你且试试看这把弓。”
柳席卿试着拉了一下,这是把弓很轻,不用很大力道就能拉开,正顺手。
这时头顶也刚好有一只雁飞过,柳席卿勒转马头,从萧怿鞍上取了一壶箭,便朝雁飞过的路线追去。他耳边又响起那日同敖宣是皇陵时候听到的嗡嗡声,似乎有很多声音在说话。他已经顾不到萧怿在身后说些什么,一味朝西山深处行去。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他看见树林深处飘着一团淡淡的烟雾,中间有淡红色的光晕,才刚驻马停住,便见那团烟向自己冲来,瞬间眩目之后,发觉自己站在皇陵的那个水潭边。
那个昨夜在勾栏见过的少年站在寒潭边,长长的黑玉般的发丝一直拖到腰后,眉目如画,隐约有几分眼熟。
那少年径自从柳席卿的身边穿过,竟然都没看他一眼。
柳席卿大骇,抬手一看,只见自己的形体竟然有些虚渺,似乎一阵风也能吹散。
只听身后那少年言语动听,满满的全是笑意:“你今日来晚了。”
柳席卿转过身,只见一个极年轻俊秀的男子站在小风中,衣袖微拂,言笑之间便连周遭的景致也暗然失色了:“是有些事耽搁了。”
柳席卿忍不住轻声道:“敖宣……?”
敖宣也没有看见柳席卿,伸手按在那少年的肩上,轻轻笑道:“清南,你有多在意我?”
那叫清南的少年不假思索道:“我也不想修行了,便这样不仙不魔,一直陪着你,可好?”
柳席卿不禁愕然。何靖说敖宣曾被妖怪染指,可是现在看来,他却是乐在其中。他看见敖宣偏过头,刚才那笑意全部消失,眼中阴霾,隐约阴狠。
他只觉得身子不断飘着,直上九天,这场景和那日飞升的十分相似。
只见那个叫清南的少年踏着云彩,直上天门,突地一道天雷劈下来,竟是将他劈得元神俱散,只剩下几缕魂魄不愿散去。
只见敖宣踱步过来,轻轻笑道:“没想到,你投生下界渡天劫,却完全不记得我。你欠我太多,便是魂飞魄散也偿还不清。”
清南的魂魄之光渐渐黯淡下来。
敖宣接着道:“你莫要以为我真的看上你,我对你,没有半分恻隐。我便等着瞧你七魂六魄被万鬼食尽,永不超生。”
那魂魄渐渐散开了,一点光亮都不见。
柳席卿背上一阵发冷。
他想那清南,就是投生下界受劫的东华清君。他的确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天庭。
他知道这些事,很难说是谁对谁错,可他只是不自觉地站在东华清君那边。敖宣这样,欺骗人家感情之后再引了天雷过来,实在太过分。
柳席卿感到周遭又是一片混沌,隐约睁开眼,只见自己已经回到了西山,周身被那团烟雾包围着。他感到开始无力,似乎仙力在被吸走一般。如果,他身上还是几分仙力的话。
只见一道华光划来,直直冲破了那层烟雾。
敖宣衣袖微拂,缓缓地走到眼前,伸手将他拉起。
柳席卿忍不住甩开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敖宣淡淡道:“我觉出这里妖气冲天,便过来看看,结果刚好看到你这般模样。”
柳席卿道:“是么。”
敖宣看着他:“现下你还信萧怿么?”
柳席卿走出两步,回转头道:“这和萧怿有什么干系?”
他神色讥诮,一拂衣袖道:“这本来就是玉帝给你派的事,我也懒得抽手,省得破坏你们情分了。”
柳席卿看着敖宣踏云而去,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只是不知怎么了,如果非要相信一个,他竟是会选相识不久的萧怿。
所幸敖公子虽将话说得绝了,却也没真的拂袖走人,还是会陪着四处走走,只是不再提正事。
柳席卿郁结两日,又拿出文人百折不屈的精神,整日神采飞扬。
于是小姐的绣球就砸在柳公子的天灵盖上。
要说起这件事,得归结到萧怿身上。那日之后,萧怿也时不时找他喝酒谈天,最后结伴去勾栏喝花酒。
一日两人路过主街,只见雅阁上探出一只白皙的小手来,举着一只绣球。底下群情涌动,激动非常。
萧怿摇着折扇道:“这抛绣球选亲的还是我本家表妹。”
柳席卿顿时大感兴趣,凑过去看雅阁上的女子。
只见那小姐正好手一松,绣球直落下来,砸到正对下面一人的头顶,然后一弹,又那么弹到一旁柳席卿的天灵盖上。柳席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伸手一接,正将那绣球接了正着。萧怿手中折扇一顿,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柳席卿仓皇逃回客栈,迎面正碰上踱步出来,一身闲雅的敖宣。
敖宣看了看他身后追过来的家丁,嘴角带笑,有那么几分意味深长:“柳兄是被桃花债追着么?”
柳席卿连声音都抖了:“敖兄,我怕是要被抓去拜堂……”
敖宣让出道来,言笑淡淡:“莫要忘记请兄弟一杯水酒。”
柳席卿于是被绑去了萧府。
柳公子在飞升之前,便是做梦也想被官家小姐的绣球砸中,从此飞黄腾达,在朝廷中长袖善舞。
可是现在,这样的好事可是犯了天条的。
柳席卿在客房中来来回回踱步,只恨自己没学什么有用的仙法,可以从相府遁走。
忽听房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萧怿在门外道:“将门锁开了。”悉悉嗦嗦一阵动静后,萧怿大步走进来,看了看桌上没动过一筷的饭菜,长眉微皱:“怎么这些菜肴不合君言兄的胃口?”
柳席卿有气无力道:“也不是,只是我心绪不大好。”
萧怿脸上微有愧疚:“那日招亲的绣球砸到君言,可说是天注定的姻缘,我同君言兄日日相待,也十分信服你的品性,只是我表妹她……”
柳公子顿时来了精神:“小姐她怎么了?”
萧怿脸上愧疚更深:“表妹她已经和别人有了私情,还妄图私奔,不过现下被逮了回来。只是这桩亲事却不成了。”
柳席卿大喜,上前一拍萧怿的肩,喜气洋洋:“既然如此,毁人姻缘本是大罪,我不会强求。”
萧怿微微一笑:“是么,只是可惜了。”
柳席卿道:“不可惜,真的不可惜。”
萧怿领着柳席卿去了偏院。才踏进院门,只见一位正年华如花的女子一见萧怿就扑了过来,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哭得梨花带雨似的:“表哥,我同那位燕公子是真的两情相悦。”
萧怿抽出袖子,淡淡道:“你若早点同我说也就罢了,眼下弄个私奔,还被人抓回来,你叫大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那小姐更是眼泪涟涟:“燕郎虽出身不好,可是才华出众,他日必会平步青云,也算给萧家一个助力。”
萧怿还没说话,只听一道俊秀的声音飘过来:“若那位燕兄不是人,而是妖呢?小姐还要同他相伴不成?”
柳席卿听到这声音,心中了然。只见敖宣一手拎着一人,就这么扔了下来,然后缓缓落在地上。那小姐叫声“燕郎”,立刻扑上去。
柳席卿看那燕公子眉目颇俊彦,便是凡间少有的,很像是花精一类的。
敖宣负着手,语气凉冷:“一株紫藤花精,竟敢祸乱人间,还敢吸人精血,不论那些都是诛灭的大罪。我只是向萧兄说一下,这妖需交由我们处置了。”
小姐一把抓住燕公子的手,凄恻道:“我不管燕郎是人是妖,既然许了他,便是上天入地也要跟着。”
那紫藤精也反手握住对方的手,突然转向敖宣:“仙君有所误会,我对她确实一片真心,愿弃了修行,随着生老病死。”
敖宣拧着眉,语气平淡:“你说,我该如何信你这一番话不是花言巧语?”
“六公子请放心,一切由本君担保便是。”柳席卿只听一道极清朗的声音飘来,随即眼前也是一花,只是觉得那位飘然落下的男子很是扎眼。那人外袍松散,长发青黛,周身像是映着霞光似的,明媚照人,便是将最花哨的白练灵君也比了下去。
敖宣语气还算恭敬:“原来是南陵思君大驾。”
柳席卿心中一动。在天庭时候,他的确是听人说过这位仙君。
天庭的年轻仙君中,生得最好的原本是东华清君。那南陵清君飞升得晚些,一下来便成了相貌最好的仙君,据说和东华清君源出同族。
南陵思君转头看着紫藤精:“你若想和凡人厮守,免不了废去这百年修为,这样你可后悔?”
紫藤精磕了个头,道:“请仙君成全。”
南陵思君抬手虚按在他头顶,只见一团紫气被吸了上去,那紫藤精咬着牙,模样极是痛苦。他突然一收手道:“从今以后,你便不算妖了,天庭也不会循着气息找到你,你就安心过日子罢。”
紫藤精又磕了个头,挣扎着道谢。
南陵思君扶了他一下,转过头看到萧怿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微一颔首,又瞧了瞧柳席卿,没有吭声。
柳席卿难得精明一回儿,拦住那紫藤精道:“京城中会妖气冲天,可能不是你的缘故,却也脱不掉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要讲清楚。”
紫藤精迟疑了一阵,抬头道:“不错,我确实和那冤魂接触过,它虽食了不少精怪的魂魄,却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它曾经被打散了元神,靠着别人的精气方才能支持。”
柳席卿看着敖宣,不说话了。
一切都是眼前那人搞出来的乱子。
敖宣沉默一会儿道:“那冤魂一般会在何处?”
紫藤精说:“城郊的西山。”
敖宣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微微侧过头道:“柳兄,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南陵思君看着敖宣的背影没入夜色中,笑意明亮,微微有些幸灾乐祸:“啧,果真是有因果报应的,但愿六公子会有命回来。”
柳席卿听出不对,连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南陵思君淡淡地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做过什么就要抵偿。柳兄,你以后自然就会明白。”
柳席卿在客栈等消息,一等便是大半天过去,敖宣还是没有人影。
他在客房里踱步半晌,想着自己去西山寻他,只怕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会拖累他。可是这样等着,总不是个办法。
他拿定主意,便一个往西山去了。
西山的路不好走,可怜柳公子连寻常的仙法也不会多少,一脚深一脚浅沿着山路往山里走。日暮渐深,西山荒凉,时不时还可以听见野兽的嚎叫。
柳席卿从未觉得敖宣是如此不省事的人。
他走了几步,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嗡嗡声,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说话,那些声音笑着哭着,他不自觉有些晕眩。
突然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神,那声音清朗异常、微微带着些严厉:“席卿,你不要再过去了!”柳席卿一个激灵,凝目看着前方,只见如白雾似的一团东西在前面晃着。他侧过头,只见敖宣已经站在近处,神情有些古怪。敖宣身后正跟着的那人长袍松散,发丝青黛,容颜俊美得犹如画中走出来的,正是南陵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