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席卿看那桃花精说得可怜,加上对方是水灵灵的少年模样,怎么也计较不起来,只好含糊一句:“罢了,你起来再说。”

桃花精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地偷眼去看敖宣。

敖宣一拂衣袖,面无表情:“你当真以为有人会信你这些鬼话?”

桃花精脸色剧变,小嘴一扁,对着柳席卿就掉起泪来,抽噎个不停。

柳席卿知道桃花精说得话不净不实。他不过是刚飞升的散仙,仙气再强也不会强过身边的敖宣。那桃花精不过是捡软的拿捏罢了。

他想起敖宣适才对那团磷火的手段,再看看这少年,还是有些同情,叹了口气道:“慕琰,刚才的就算了,先办正事要紧。”

敖宣冷哼一声,一拂袖子就顾自走开了。

柳席卿只觉得自己在损人不利己。

敖宣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头问:“可是因为对方一副可怜相,你就会怜惜?”

柳席卿顿时怔了怔,竟没话反驳。

似乎是如此。

在天庭是对着青池,现在下了凡,又遇见这桃花精,也是如此。

莫非,他其实还喜欢那种水嫩的少年?这个想法一出,只恨不得九天落雷将自己劈死算了。他含恨想,自己果真是不对劲了。

敖宣别过脸,气恼道:“算了,你也不用想了,下次我看着你被吸光仙气便是。”

柳席卿上前两步,笑道:“你们本来就成仙成精的,看上去年纪都小,我还没怎么习惯过来,却不是故意不领情。”

敖宣沉默半晌,道:“没什么,这小孩子才要人疼惜,我却不需要。”

柳席卿看着他微微露出些寂寞的侧颜,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敖宣大概很是孤单罢。

活着几千年,身边却没有贴心的人。

灵素仙子不过在他受伤时候照顾了一段时日,竟让他从此念念不忘。

他知道敖宣是东海龙王敖广家的六公子,庶出的身份让他不得宠爱,也一直没有谁关心他是不是高兴,身子是不是舒适。

柳席卿想着想着,忍不住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慕琰……”

敖宣身子一僵,突然甩开了他的手,语气不冷不热:“我们赶紧去办正事,这样拖拉下去,没个了结。”

柳公子觉得很没面子。

难得风情一把,结果被人不待见。

两人又走到一阵,到了深处的寒潭边。

柳席卿眯着眼看那清碧寒潭,那潭水似乎还微微冒着点寒气。

敖宣握住佩剑的剑柄,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只见剑身上游离着一阵淡青的光华,如水一般流动着。

柳席卿留心地看了一眼,只见剑柄上用古篆体刻着两个字:诛神。

敖宣缓缓垂下手,剑尖指着寒潭,剑身上游离的光芒突然大盛,浓重的青芒扩散开来,将整个寒潭包围住。他的发丝衣衫无风拂动,看上去飘逸出尘,清华万端。

突然从寒潭中暴气一道水柱,一股暴虐之气挟着血腥味向着潭边的两人冲来。柳席卿被溅了一脸水,却听敖宣低声道:“你退后些。”

敖宣踏前一步,自上而下地划出一道青芒。

那水中跳出来的怪物痛苦地低吼一声,直飞上天。

柳席卿看过去,似乎是一条蛇的形状的东西,但是大得多,飞在天上之时,将头顶一片日光都遮蔽了。

敖宣也缓缓升到空中,一剑掣出,带起一片淡青的光芒,微微有几分刺眼。

那怪物长声呼啸,卷起尾巴朝敖宣抽去。敖宣伸手在那截尾巴上一挽,喝道:“下去。”就在满目淡青色的仙光之中,一个沉重的事物从天上摔下来,掉回寒潭中,哗啦一声,又溅了柳席卿满头满脸的水。

敖宣脚踏祥云,慢慢地落在柳席卿身前,语气平淡:“君言兄,你还好罢?”

柳席卿抬起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水,苦笑道:“你看呢?”

敖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要笑不笑的,突然抬手落在他侧脸:“这里还没擦干……”

柳席卿觉得全身都僵住了。

这敖公子该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他轻咳一声:“刚才那妖怪呢?”

敖宣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现在就在你脚边。”

柳席卿往下望去,只见脚边趴着一条四脚蛇,黑乎乎的一条,只有手掌大小。

那四脚蛇仰起头看着两人,慢吞吞道:“原来天庭的仙君也断袖,还断得这样名正言顺,唯恐别人不知。”

柳席卿大怒:“你这东西胡说什么?”

敖宣嗤的一笑。

四脚蛇将头仰得更高些:“咦,你不是东海敖家的那条小水蛇么,转眼长那么大了。”

敖宣脸色一变。

四脚蛇摇了摇头,语气愉快:“我适才是觉得有一阵龙气靠近这里,没想到是你。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这里的妖气对你们龙族影响最大。”

敖宣不咸不淡地开口:“不劳尊驾担心了,敖宣自有分寸。”

柳席卿想着正事,问道:“据说这里妖孽肆虐,可是你搞的鬼?”

四脚蛇埋头趴下,闷闷道:“若是我,怎么还会给他一下子制住了?其实我也没怎么看清楚,似乎是一个人影一样的怨魂,四处漂荡,已经吃掉了这里很多精怪。”

敖宣微微一挑眉:“哦,还有这般厉害的怨魂?”

四脚蛇不说话,慢慢地爬向寒潭,只听扑通一声,就钻下水了。

敖宣许久没说话。

柳席卿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看来没甚进展,明日再来罢。”

敖宣看了看他,微微露出些笑意:“也好。”

两人刚回到客栈,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见店小二进来敲门:“不知哪位是柳席卿公子?”

柳席卿站起身道:“在下便是。”

店小二让开身,赔笑道:“中午时分便有位爷过来,说有事寻柳公子,可是你二位一早就出门了,那人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取出一张素淡的请柬:“这是那位爷要小的交给柳公子你的,说他家公子今晚请两位一同到府上小叙,请二位千万别推辞。”

柳席卿结果请柬一看,只见上面是骈五俪六的客套话,无非是贵客到来、蓬荜生辉之类的,落款是萧慎之。

他心下了然,道:“我们定会去的。”

话音刚落,只听敖宣在身后轻咳一声。

柳席卿关上门,方才想起,刚才,竟然,随便替敖宣拿了主意。

敖宣坐在桌边,慢悠悠地倒了杯茶,瞥过来一眼:“是谁送来的请柬?”

“是萧怿萧公子。”

敖宣哦了一声,淡淡道:“是他啊……也罢,闲着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柳席卿松了口气。

又听敖宣接着道:“君言兄,我有些倦了,想休息一会儿。”

柳公子顿时有被抢了话头的感觉,连忙站起身,转身回自己的客房去了。

萧怿站在暮色之中,一派儒雅风流,微微笑道:“君言兄,敖兄,原本在下还担心请不到贵客呢。”

柳席卿拱手道:“慎之兄当真太客气了。”

敖宣也笑着道:“萧兄盛情,实在是求之不得。”

萧怿请酒的地方是一处别苑,宅子修的不算大,却很别致。

三人在小湖边的凉亭坐下,就有丫鬟端着盘子上来,先是凉拼,然后是温过的美酒,用过几筷凉拼后开始上热菜。

柳席卿思及之前的那条鲈鱼,心有余悸:“慎之兄,等下不会有鱼端上来罢?”

萧怿微微一笑,缓声道:“君言你放心,我之前就吩咐了厨子,决计不会让敖兄因此吓病了。”他转头看着敖宣,举杯道:“敖兄,你且宽心便是。”

敖宣眼中掠过一丝情绪,又不动声色道:“萧兄真是细心。”

他稍微停顿一下,又道:“看萧兄也是京城望族出身么?”

萧怿淡淡一笑:“区区借了家父的庇荫,得以进入国子监门槛,实在惭愧。平日也没甚要紧事情,就是和同僚一起出去转转。”

敖宣道:“果真是清闲的差使。”

柳席卿看了敖宣一眼:“若是我能有幸进士及第,得人推荐登入国子监,真是福气了。”

萧怿笑了笑没说话,抬手将一盘菜移到柳席卿面前。

敖宣不动声色地看着,余光瞥见那不成器的柳席卿竟然很是喜欢萧怿端过来的那盘。还好他吃相不算难看,勉强还称得上优雅,不然难保他不会一下将柳公子按在菜盘子上。

萧怿眼中温柔,像是在怀念什么一般,又抬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动,刚好有风顺着吹来,敖宣隐约闻出些妖气。他更是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等柳公子吃饱喝足,两人酸词酸句吟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主人起身依依送别,客人也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敖宣看得胸闷气短,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他肩上一沉,柳席卿将手搭过来,细长的眼微微眯起,在夜色中有几分醉人:“慕琰,你看现在还不算晚,有什么地方想去的,我请。”

敖宣估摸着他醉了大半,忍着阵阵酒味道:“你平日这时可不是早睡了么?”

柳席卿摇摇头道:“今日不同,我只是想着,将那大好时光全部浪费在睡觉上委实太无趣了。我现在这样,日后回天庭也这样,了无生趣。”

敖宣轻轻一笑,停住脚步:“那么我们便去这里可好?”

柳席卿往街旁的花楼一瞧,笑道:“慕琰,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敖宣不言,心里却想着莫不是客栈什么的吗。

柳公子脚步轻快地往里走,还不忘拉上敖宣:“这里就是凡间的温柔乡,看你一心惦记着那位仙子,定是没尝过勾栏的滋味。”

敖宣一怔,慢慢分解完他这句话,已经来不及退出去。

敖公子想,若是因为这个原因上诛仙台的话,只有柳席卿陪葬实在太寒酸了,怎么还要别的来垫背。

那穿红带绿的嬷嬷看到这两位俊秀公子,眼都直了,一叠声道:“莺莺燕燕小红小翠,快来带两位公子去里间。”

柳席卿听到那四个名字,心都凉了。

如果一个女子芳名麻花,或许他还能赞一声特别;要是取了曼妙的,那就引经据典、吟诗相赞,唯独这很俗气却不够恶俗的,他还真没兴致。

莺莺燕燕小红小翠全部围在敖宣身边,殷勤地劝酒夹菜,还时不时在他身上摸两把。柳席卿凄凉地一人独酌,一面想着自己那模样和敖公子比还是差了些,可他有钱啊,难道她们都看不出他比敖宣要贵气吗?

敖宣竟然从头到尾都坐的很稳,看着手帕袖子在面前挥来挥去还一直含笑看着。

柳席卿突然闻到一阵淡雅的香气,只见一株紫藤盘在窗口,正开出几朵花苞。他闻着闻着,觉得原本只是有些醉,现下却完全醉了。

一个淡淡的身影坐在桌边,侧着的脸不太看得清楚,却无端让人觉得那定是极美的。那人的发一直垂散到腰后,漆黑垂顺,打理得很好。那人缓缓转过头,眉目微微有些眼熟,柳席卿却想不出是谁。

只见那人仰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牵住柳席卿的衣袖道:“我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柳席卿轻轻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

敖宣不动声色地推开那些个女子,淡淡道:“你们先出去。”

莺莺燕燕们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退出房去。

敖宣站起身,看着窗口那株紫藤,念道:“魂破!”

只见柳席卿突然挡在窗口,抬手将那道凌厉的青芒挡开了,细长的眼中带着笑意:“敖宣……”

敖宣只觉得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看着柳席卿慢慢地走来,眉目间染了十分风情。

柳席卿靠近了,风情云淡地一笑:“敖宣,你欠下的,准备何时还来?整整一千年,你打算怎么偿还?”他伸手按住对方的心口上:“你想用什么来还,嗯?”

敖宣完全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杀气,就连被附身的妖气也是极淡,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做。这样的柳席卿太危险,本能让他必须动手除掉对方。

他僵着没动,突然柳席卿身子一斜,扑在他身上。

身后那窗口盘着的紫藤已经不见了。

敖宣只恨不得敲爆柳席卿那做摆设用的大好头颅,最后却只能嫌弃地拎着他的后领。

却见柳席卿语气模糊地嗯了一声,自发贴了上来。敖宣只觉心中一跳,竟微微有些紧张。当柳公子凑近到耳边时,敖宣可耻地感到一阵酥麻感从背脊涌上,只觉对方的手在他胸前摸了两下,咦了一声,语气模糊地接着说:“红厢,你怎么结实了那么多?”

敖宣一把推开他,径自从窗口中出去,循着妖气去追刚才在窗口的那株紫藤,就连听到身后重重的砰的一声,也没回头。

敖宣顺着浅薄的妖气一路寻去,最后在一座修建十分气派的府邸外停了下来。他眯着眼看着顶上的鎏金牌匾,忽听身后有人走过来,推了他一把:“你是什么人,竟敢在相国府外窥探?”

敖宣顺势让了让,那人的力道落了空,向前扑去。敖宣衣袖一拂,将那人扶正了,余光瞥见后面的一顶软轿:“我便是来求见当今相国大人的,不知阁下可否为我通报一声?”

那人看着敖宣,只见他衣饰清雅,容貌俊秀,像是哪位□家的公子哥儿:“今日太晚了,无论如何也要等明早。”

“敖兄?”只见软轿中走出来的男子清雅潇洒,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风流华贵之气,正是萧怿。他微微一笑,也不像意外的样子:“敖兄有什么事么?”

敖宣也回以一笑:“萧兄原来是相爷的公子,难怪了。”

萧怿侧过身:“既然敖兄来了,不妨进去坐坐?”

敖宣摇摇头:“不敢深夜打搅,改日吧。”萧怿也没勉强,径自走进相府去了。敖宣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方才转身往客栈方向走。柳席卿这人,就让他留在勾栏里自个消受去。

他走了几步,只见已经幽暗下来的长街上,一团清淡的人影朝自己慢慢飘来。那团妖气不似寻常那样青黑色,甚至干脆是乌黑的,而是淡淡的白色,里面夹杂着几分淡红色。

他抽剑出鞘,剑上光华流转,应着妖气,愈加明亮。

那团妖气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下来,不确定地左右飘动,慢慢变成一个少年纤细的身影。

敖宣微微一怔,身上渐渐涌起杀机。

只见那个由妖气幻化来的少年脸庞白皙,眉目秀丽,黑发一直长到脚踝,却乌黑柔顺,打理得很好,神色却颇为凄楚:“我也不想成仙了,就永生永世同你待在一起可好?就算一直这样不仙不魔、法力低微也没有关系。可是,你却是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