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宣只迟疑了片刻,大步走过来,正站在柳席卿的斜前方,回头微微露出几分苦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只是……”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默默转过头看着那团白雾。
柳席卿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中微微一动。
南陵思君缓缓踱步过来,仪态闲雅,看着他轻轻一笑,慢慢道:“我跟了你们一路。你变得多了……”
柳席卿一怔,隐约觉得这句话另有玄机:“什么?”
他侧过头,语气还是轻轻缓缓,入耳舒适:“你果真不记得了。很久以前,你对那些错乱花期的花精都是直接废了修为了事……”
敖宣全神注视着眼前慢慢逼近的白雾,完全没有听到旁人在说什么。
柳席卿回转头,只见敖宣身上泛起一阵淡青的光泽,渐渐化身为龙,盘旋于空中,突然向下冲去,龙吟震天。
那团白雾晃了晃,居然也迎着青龙而去。
天际边突然落下一道雷电,将夜幕映得陡然一亮。
敖宣化成人身跪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那团白雾也浅淡了许多,化成道道虚影,突然向敖宣飞扑过去。
柳席卿踏前一步,左手引决,轻轻念道:“收!”他看见那白雾疏忽之间变为人影,冲他飞来。敖宣顾不得身上带伤,直起身挡在他面前,语气很不好:“就凭你这点修为——”那白雾化成的人影突然变细,径自绕过敖宣穿过柳席卿的胸口。
柳席卿只觉得心口一痛,视线渐渐模糊,唯一清晰的,便是疼痛。
敖宣单膝跪地,将柳席卿接在怀中,转头看着南陵思君:“这是怎么回事?!”
南陵思君抬手理了理外袍,嘴角微挑:“六公子,别怪我没提醒你,除非你现在杀了柳席卿,用你的诛神剑破了他的元神,不然后患无穷。”
敖宣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慢慢道:“你想看到的……”他伸手握住佩剑,缓缓抽剑出鞘:“我偏偏不惯去做。我倒想看看我今后会怎样的后患无穷。”
南陵思君微微一笑。
敖宣怀中的柳席卿突然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向着敖宣淡淡一笑。敖宣一怔,恍然有一种春风拂面,眼前万紫千红繁华似锦的错觉。
柳席卿抬手按住剑柄,唰得一声完全抽了出来,倾身站起,一剑点在敖宣咽喉。
只见月华之下,他的黑发突然变长,顺着后背散落下来。柳席卿手中的诛神剑轻轻一挥,发出了细微轻响。
敖宣觉得喉间冰冷,神智却开始涣散,只觉得柳席卿像极了那个人。可是,这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柳席卿正要动手,背后的发丝却沿着衣衫倒卷上来,将剑紧紧卷住。他手上一用力,却完全挣脱不开,只得倒转剑柄一割。发丝缓缓掉落了一地。
白练灵君赶到西山之时,就看见一副极其诡异的场景:柳席卿抬手割断发丝,又一剑落下,直直向敖宣刺去。而一向硬朗的敖宣居然昏死过去,一动不动地任人宰割。
五步之外,站在明显在看戏的南陵思君。
他顿时觉得头痛,道:“南陵思君,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大步走来,用折扇抵住诛神剑,只听南陵思君不紧不慢地道:“我飞升时日太短,修为不够,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如灵君比划一下,怎么将人拉开比较好?”
白练灵君周身漫起一阵白光,越来越亮,直冲天际,竟然也只能同柳席卿僵持住,不能逼退对方半分。
南陵思君抱着臂,闲闲地看着,飘来一句:“灵君果真厉害。”
白练灵君侧过头,笑嘻嘻地开口:“听说思君在飞升之前修的是女身,果真养得娇弱无比,让人心怜。”
南陵思君神色微敛,上前一袖子将正僵持的两人拨开。柳席卿身子一晃,眼中清明了一下,茫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南陵思君伸手扶住他的背,微微低□,将人抵在肩上背起,头也不回道:“灵君,那东海的六公子就劳烦你带回去。”
白练灵君想了又想,折扇一挥,变出一根捆仙索,绑着敖宣的腰,一路衣袖飘飘,拖着一个人追上了南陵思君。
南陵思君往后瞧了一眼,语气不满:“好歹还是龙族出身的,你怎么就将人拖在地上走,要是哪里划到就不好了。”尤其是脸,第一眼就要看到。
白练灵君微微笑着:“啧,这还算是客气。难得这家伙落魄一回,我看你也挺高兴的。”
对方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是说你捆得不对,应该绑在脖子上,反正也勒不死。”
白练灵君突然失笑,身上涌起了淡白色的仙气,抬手搭着南陵思君另一边肩膀,语气暧昧:“南陵啊南陵,我竟然没发觉还有你这般有趣的人物,早知该好好亲近亲近。”
南陵灵君别过头,弯着眼一笑:“灵君这番话,可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南陵不才,却还知道守心守性,不敢出一步差池,生怕上诛仙台啊。”
柳席卿卷着被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了。只见南陵思君和白练灵君正在桌边对坐饮茶,看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如诗如画的意境。
他摸摸心口,发觉自己躺的床绝不是客栈的那一张。还没开口问讯,只听南陵思君微微笑道:“柳兄,你醒了?现在觉得如何?”
柳席卿受宠若惊:“劳烦思君担忧了,柳席卿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他掀开被子,突然想起一人,道:“敖宣他人呢?”
白练灵君嗤的一笑,看了眼地上:“那边。”
柳席卿怔了一下,一时没能领会,只是顺着白练灵君的眼光往角落看去,敖宣竟然就被扔在地上,没人去管。
南陵思君立刻补上一句:“我看柳兄伤得重些,六公子身子骨又一向硬得紧,这农家又只剩下这一张床铺,才如此安排。”
柳席卿下了地,过去将敖宣半拖半抱着放回床上:“我似乎没觉得受什么伤。”他不觉想,敖宣看着细挑,怎么这样重。他看着敖宣眼皮一动,微微咬牙,似乎很是痛苦,抬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低下头细细看着。
敖宣生了一副好相貌,清俊贵气,便是拧眉咬牙的模样也不难看。
可这一看却不得了,柳席卿看见敖宣遮在衣袖之下的手臂上,斑斑驳驳全是紫红的痕迹。白练灵君走近一看,啧啧称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龙气压不过妖气,慢慢渗到身上,再从里面一点一点溃烂开来。”
柳席卿听得背上发冷,想着敖宣全身溃烂的模样,那……也不会多好看吧?
南陵思君语气温柔,轻声道:“传说可以压过龙气的,只有上古时候蚩尤部下的妖兵才有。这冤魂估计也是当初被染到了一些妖气,但是对敖宣这样的龙族来说,影响不算很大,过几日自然会好。”
白练灵君道:“你是没见过从前敖宣被染上妖气,全身溃烂的模样,那时候才叫难看。现在看来,不算有什么关系。”
柳席卿不由道:“你们同敖宣一定有很大的仇怨罢?”
南陵思君同白练灵君同时转头看着他,神情复杂。却是南陵思君先微微失笑了:“也不能说是仇怨罢。有些事,虽然做的人无心,却教人无法忘记。”他站起身,又道:“既然事情差不多完了,我便先回天庭一趟,将经过禀报玉帝。”
白练灵君也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和六公子待一起,实在太气闷。”
两人关上门出去了。
柳席卿微微低下眼,将手放在敖宣的额上。敖宣这个人,睚眦必报、嘴巴刻薄,透过厚厚的壳子,却可以感觉到几分真诚。
他大抵是很好耐心。
竟然连那么细微的一点好,都等到了。
敖宣侧卧在床上,睫毛微动,缓缓睁开眼看对方。柳席卿低着头坐在床边,细长的凤眼半合,嘴角带笑,让人看着心里发痒。敖宣支起身,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凑过去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亲,连心跳都漏了一记。
柳席卿居然稳着没动,抬眼清清淡淡地看着敖宣。
敖宣不知怎么有些紧张,自己刚才,竟然会被色相所迷。他轻轻咳嗽一声,慢慢道:“席卿,在你心里,究竟是那位萧兄重些,还是我重些。”
只是,这个问题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柳席卿像是缓了过来,神色很是凝重:“那么,那位灵素仙子在你眼里还是这般要紧么?”老天非要逼他断袖,他也认了,只是还没品到要到同一位仙子争风吃醋的地步。他柳公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干脆,一是一、二是二,一旦认定了不会回头。
敖宣一怔:“你怎的同她比?”
柳席卿微微失笑。
你敖宣为了灵素仙子挨过九天落雷,毁天灭地,将东华清君逼迫到无路可走,飞散了元神。他得先问个清楚,免得将来也被一道天雷劈散了。
敖宣嘴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粗布荆钗的少女端着盘子站在门口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你们都醒了啊,这里有些吃的,你们先垫垫饥。”
柳席卿看着她,不知为何无端有股奇怪的感觉,斟酌了一阵,慢慢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敖宣微一挑眉。
那少女还是一笑,语声清脆:“我姓谢,小字婉怡。”
柳席卿不由失笑,果真一切自有天命定数,灵素仙子的转世,他也找到了。他淡淡道:“听谢姑娘吐属清雅,可是出身望族?”
谢婉怡低着头,眼眶渐渐红了:“不瞒公子说,我本是出身官宦人家,可是家父开罪了权贵,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柳席卿看着谢婉怡推门出去,转头向着敖宣笑道:“你可还认得出她?”
敖宣笑了笑,似乎还有些感慨:“那时候我在天庭见她,会闹会笑,很有些任性,眼下见了,却沉静许多。”
柳席卿想着,这句全然是废话。轮了六世的畜生,性子自然会有些变化。
又听敖宣慢条斯理道:“不过我也记不得她在天庭是什么模样,毕竟相隔太久。”
柳席卿站起身,笑笑道:“是啊,隔得太久就会记不清,都是一样的。”他们就算挡得住天庭的规矩,怎么相守百年千年?难怪仙人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不是他们本身性情寡淡,而是时日太久,久到全部忘记了。
柳公子自然不会那么低劣去欺负女人。相反,他还算喜欢那位谢姑娘,总觉得相处的感觉很平和,就像老朋友一般。
何况,敖宣也没占到这样重要的位置。
“席卿,劳烦你帮我倒水过来。”敖宣缠绵病榻,自然是竭力差使旁人,柳公子劳前劳后、端茶送水是少不了的。
柳席卿本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眼见成仙一趟,突然变得手脚勤快之人,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机缘啊。
敖宣接过粗瓷茶盏,喝了一口,偏过头看着柳席卿,突然问道:“之前命格星君叫住你,另外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他身子大好了,将事情前后也想的透彻,明白这里一定还另有玄机。不然,柳席卿怎么会一见到谢婉怡便知道她是灵素仙子的转世?
纸包不住火,何况还要瞒住敖宣。柳席卿自诩没这个本事,便把命格星君嘱托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敖宣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星君让我为灵素仙子设劫,扰了她一世姻缘,我其实也下不了手去。”柳席卿叹了口气。
敖宣看着他微微一笑:“下不了手,就不要做了。她那六世凄惨,这一世就还她一个清净。”
柳席卿避开他想按住自己肩的手,从床边直起身道:“这不是我想不做就可不做的事,不做也要做、做也得做,横竖得没好事。”他想了一想,觉得有些话不出来还是不厚道,便淡淡道:“你有没注意到一件事?”
敖宣微微发怔,闻言也是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不管是命格星君,还是你,都是知道灵素仙子当日被投入轮回道,被判了七世都轮为畜生,可现在六世完结,第七世她却为人了。”
敖宣微微皱眉,思忖片刻:“或者,命格星君的命格薄还是会出差池?”
柳席卿轻轻一笑:“你怎么不想想另外一个可能?”
敖宣摇摇头,似乎在笑:“这个怎么可能?”
柳席卿只觉心绪无端低落,转身推门出去,末了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他也不知怎么了,自从西山一行后,就时常觉得心口痛。
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控制他的情绪一般。
他走得离那农户远了,眼前一片茂密的竹林,鲜绿欲滴。其中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异常显眼,自从柳席卿见过南岭思君之后,觉得之前扎眼的最多变得显眼,再没有那么仙气夺目、光芒万丈了。
白练灵君见他走来,看着他微微一笑,明媚耀眼:“是谁胆敢惹恼席卿,需不需本君将那人教训一顿?”
柳席卿寒毛直立,忙道:“不用,真的不用。”
白练灵君颇为寂寞地叹了口气,语气和平日很不一样:“席卿,你可有耐心听我说一个故事?”
柳席卿忙道:“灵君请讲。”
白练灵君说的故事十分臭长,用得最多的词就是“三千年前”,“两千年过去”,“百年前”,可归结起来几句话就能交代明白:白练灵君的一位至交好友和当年威震三界的轩辕黄帝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不知怎么有些弄不清了。可那位至交好友一直没挑明,轩辕黄帝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一千年、两千年过去,这两人竟然还是糊里糊涂的。
完完全全是一个糊里糊涂的故事。
可是柳席卿知道,一般人的习惯总会将自己换成某朋友。
白练灵君看来很是感慨:“转眼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人都不在了,也不知千年后谁是不是后悔了。”
换了在平常时候,柳席卿怕是牙都酸了,可是放在眼下,也不觉得了。
白练灵君又总结一句:“所以我说,做人不要这样糊涂,什么话全部拿出来说清楚,不要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没欠着别人什么,何必拼死拼活,最后自己受苦?”
柳席卿不由干笑。对方似乎亦有所指,可这指着的,是他不想多想的。
完结了京城冤魂出没的事情,剩下的就是为灵素仙子设劫的事情了。
据柳公子几年来一顾烟花柳巷的经验来看,这位谢姑娘是喜欢儒雅些的,若是风流得高雅,那更是锦上添花。不知那位还没见过面的鹤君使到底是什么出身什么模样?
若是像敖宣那样气度相貌,他就没戏唱了。
如果再加上萧怿那风雅别致,他就可以直接回天庭请罪。
才想起萧怿,外面便传来一声马嘶。柳席卿整了整衣衫走出去,待看到从马背上下来的那人时不禁心道,该不是这样的巧法罢?
萧怿脸上带着淡笑,很是教人如沐春风,大步走过来:“席卿,我听说你们在西山出了些意外,本来早就想赶过来,可是一直被琐事缠着脱不了身。”
柳席卿很领情。大凡君子之交,就是他同萧怿那样,虽然平淡如水,却可以交心。
柳公子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现下那些事情可办好了么?”
“还不是表妹的事情?和谁私奔不好,偏偏还是一个妖怪,他们在京城也待不下去,我就在别处安排了地方让他们厮守。”
“这样处置再好不过。人情这种东西,又不是我们可以所不要便不要的。表小姐过得好就万事皆安了。”
萧怿淡淡一笑:“表妹说,还要谢谢你们几位的恩情,还立了长生牌位供奉着。”
柳席卿道:“多谢了。只是难办的事情不止你有,便是我也多着,想不好啊。”
萧怿想了一想,有些出其不意:“我知道,天庭有很多事情的确难办。”
柳席卿忙退开两步,一时说不出话来。萧怿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你想一想看,我像是谁?”
柳席卿回想之前种种,似乎南陵思君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的确像是认得的。可是天庭之前有那么多人,离开的也又不少,他飞升得晚,怎么会每个人都记得那么清楚?
柳席卿皱着眉仔细看着对方,突然一个激灵:“在东华清君府那幅画像上的,轩辕……!”
萧怿微微失笑:“还好你至少还记得这个。”
柳公子已经惊讶过度。
叫轩辕的本就没多少,天上面的更加只有一个。
上古战胜蚩尤的黄帝,名讳轩辕。
当年黄帝手下有不少能人,最出名的便是应龙女魃,最得力的恐怕就是东华清君,而白练灵君和敖宣当年也是黄帝麾下的。
萧怿慢慢道:“当年和蚩尤一战后,我一直觉得留在天庭再无趣味,就下凡来。每一世我都背负着前世的记忆,为了抵消当年犯下的杀劫。所以你同敖宣一走进酒楼,我便能感觉到你们身上的气息。”
“敖宣当年也是在你麾下的,可是这样?”
“敖宣啊……”他笑了一笑,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才刚化真龙,还是少年模样,全然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回转头,正看见敖宣和谢婉怡一路走来,似乎正说到什么,两人都微微笑着。
柳席卿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敖宣少年时候长什么样。不过看现在这样,以前应该也不会差罢。
萧怿抬手搭着他的肩:“你要是想知道,也不难。”
柳席卿看了他一眼:“你现在还会仙术不成?”
“我现在自然不会,但是你会啊。说起来我当初离开天庭时候,还带下了一件东西,可以映出从前和以后的事情,很像天门那面可以映出凡间景象的铜镜。这件东西,还要劳烦你保管,等我回天庭之后再来找你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