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道:“柳席卿不过是一介凡人,就运气还好些,你何苦非要招惹?”
敖宣淡淡道:“我也不知为何,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何况,灵君你不是也很清楚,他不但长得有些像当年的东华清君,就连一些小动作都像。”
白练灵君将银发撩到肩后,板着脸道:“敖宣,不管你同东华有何恩怨,也早该到此为止了。当年东华会魂飞魄散,别人不清楚底细,可我却知道是你背后搞的鬼。这天下何其多同他有一分半分相像的人,你难道都还要一个一个欺负过来不成?”
敖宣微微笑着,笑意却沉不到眼底:“当年我若不是亲眼看着东华清君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都要怀疑那柳席卿其实就是清君的转世。”他想了想,又道:“灵君请宽心,等到腻了我自然会放过他的,眼下可不行。”
白练灵君突然笑了,脸上微微涌起几分媚气:“敖宣啊敖宣,你聪明一世、自视甚高,却不知今日种种,定会教你来日千百倍的偿还。”
一阵风过,他化作狐狸,从窗口跳了出去。
柳席卿却在隔壁噩梦连连,梦中有一只长得极像白练灵君的狐狸,只不过个子变小了许多,甩着九条尾巴在他胸口不断地蹦达……
次日,柳席卿早早便醒了,感觉胸口似乎还压着什么重物般难受。
他抬头看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日光,微微恍神,想着大概是暮春快到了,心里也会时有感慨,若是从前有这样的心绪,早写出几首成名酸诗出来。
柳席卿让店小二端了水进来,顺道又叫人给敖宣房中送一盆去。
他一边洗漱,一边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时候,柳公子方才进了府学,骑着马和同学堂的富贵公子哥招摇过市。时下公子哥们都好奢华的服饰,清一色的紫服,束发的簪子也挑了精细镂刻,发带要滚金边的,长长地坠下来,说不尽的风流。
柳席卿祖上是经商的,家底颇为殷实。
那么两三个富贵公子骑马走在街上,引得大小姑娘争相眺望。
柳席卿自知模样不算差,就是文弱一点,有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但这是读书人的硬伤,也怪不得他。
正招摇过市着,突然一个老僧拦在他的马前。
同行的几个都打趣道,柳公子今日一出门就被老和尚拦住化缘,看来佛缘不浅,他日官场失意还有个去处。
柳席卿唰得打开折扇,不紧不慢道:“怎的不是官场得意,激流勇退,不再过问凡尘之事?”一面勒马慢行,要从那个老僧身边绕过去。
那老僧还是拦住他,道:“听公子此言,定是颇有胸襟之人,老衲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柳席卿无奈,下了马道:“大师请讲。”
那老僧道:“公子面相清华,日后定有福缘,只是……”
柳公子听到这里就觉得不耐烦,抢着道:“只是需捐些香油钱化解劫难,可是这样啊,大师?”
老僧垂目道:“公子言重了,但劫难之事是真的。”
柳席卿一拂袖子,作势要走。
又听那僧人道:“公子身上气息,非魔非仙,若是有仙道引导,就可登入天庭,若是错失了,也可堕入魔道。”
柳席卿只气炸了:“你这和尚,连眼睛都不好使,我好端端的人,哪来非仙非魔的气息?”拉过缰绳,就攀上马背。
只听身后那僧人又道:“公子的七魂六魄不全,凡尘绝不会有,就是寻常凡人也做不到……”
柳席卿听得汗毛直竖,骑着马将和尚甩在身后,去追前面的狐朋狗友。
现在突然想起,自己飞□庭,似乎有些应了那和尚的话。只记得第二日和人约了外出喝酒,经过街市,前面有不少围观着。
衙门的差役将人群赶跑了,抬着一张破席过来。
柳席卿瞥过一眼,只觉得心中狂跳,那个席子里裹着的可不正是昨日拦住自己的那个僧人?只见老僧面色青紫,闭着眼,双眉下垂,的确是书上说的不太好的面相。
事后,他也听说,这个外地来的和尚不知为什么,突然将自己吊死了。
他那时开始忙岁考,争取乡试的机会,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眼下突然想起,不由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柳席卿洗漱了,去敲敖宣的门。
敖宣立刻就来开了门,神清气爽地问:“君言兄,今日可是去京城郊外走走?”
柳席卿想了想,便道:“就这样罢。”
两人随即动身。
但店小二一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们瞧,柳席卿有些疑惑,待走出门时候突然醒悟过来:“糟了,现下成仙都不觉得肚中饥饿,可是在凡间就是不对。”
敖宣微微一笑:“君言兄若是喜欢,就自便,毋须管我。”
柳席卿笑了一笑,心道昨日那条鲈鱼果真将敖公子吃伤了。
两人举步出城。
眼下正是暮春未至的好时节,一路树木嫩绿,春花烂漫,实在叫人心旷神怡。
敖宣一路走走停停,分辨着周遭的气息,渐渐往皇陵附近走去。
柳席卿摇着折扇道:“再往下走,可是有人拦的,毕竟是凡间皇帝殁后安葬的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
敖宣嘴角带笑:“不打紧,过会儿你瞧着便是。”
柳席卿微微耸肩,只见敖宣径自往士兵把守走去,那些士兵竟是傻了一般,没对这么扎眼的人瞧上一眼。敖宣待走过了,转身笑得有几分烂漫:“君言兄,你还站着做什么?”
柳席卿满心疑惑地跟上去,两人一直过了最后一关士兵把守,也没谁冲他们瞧上两眼,微微奇怪:“这是什么缘故?”
敖宣微微笑道:“只是寻常障眼法。”
柳席卿有些羡慕,实在后悔此番下来,竟没有将那本仙法书随身带了,自己现学现卖两手,似乎也挺美。
皇陵建在靠山靠水之处,山明水秀的,的确是块好地方。
敖宣突然指着半空中,嘴角微动,似乎念了一句什么。因为他念得又快又轻,柳席卿就算站得近,也没听见几个字,只见眼前有一团绿莹莹的磷火缓缓现出真身,语音迷离地说了一句:“是谁吵我休憩……?”
柳席卿仔细看了,才发觉那团火中隐约还有张脸,生着花白胡子。
敖宣负手道:“我二人由天庭下界,来查访妖孽肆乱一事。”
那绿火跳了两下,似乎整个亮起来,语气也不再是迷离的,而是微微欢悦:“我在这里待了千年了,当初那个穿黄袍的凡人还在寺庙里敲钟,我就在这里了,现在他生了儿子,儿子生了孙子,孙子生了曾孙……”
柳席卿咳了一声,道:“先停一下,我听说这附近有妖孽出没,你可见过?”
“妖孽?没有妖孽,只有千古情痴的怨魂。”绿火飞到柳席卿面前,在空中变化着形状,“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全是情痴啊,全是疯子……”
柳席卿只觉得牙酸,耐着性子又问:“那怨魂作怪,可害了别人么?”
敖宣已经转过身,留下柳公子一人问话。
“有人道,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我曾想这都是酸儒杜撰出来的,现在却才悟了。”绿火上窜下跳,声音苍老,却说这肉麻情话,实在太不配了。
柳席卿正一头雾水,只听那绿火换了个女子的口吻道:“也没别的什么,王爷你若喜欢,就留在医馆里磨药好了。”
绿火又飞到敖宣头上,继续换成那个男子的口吻:“这下可终是一辈子了么?”
柳席卿终于明白了,大概是这一团磷火日子过的实在无趣,便凑在一边听那些皇亲贵族的情话,只是对那两位印象太深刻,竟自个模仿起来。
敖宣看着那团绿火,语气淡淡道:“你可以走了,我们没什么要问的。”
那团绿火不甘心地飞着,一面痴痴迷迷地念着:“你可不是在骗我么?我也不想成仙了,就永生永世同你待在一起可好?就算一直这样不仙不魔、法力低微也没有关系。”
敖宣长眉微皱,身上杀气大盛,一指绿火,喝道:“破!”
那绿火摇晃了几下,竟慢慢、慢慢地熄灭了。
柳席卿不由道:“敖宣你……”
敖宣转过头,侧颜上现出几片青黑色的鳞片,一直蔓延到脖颈之下。
柳席卿觉得对方身上仿佛弥漫开一股极浓的杀气,本能地沉默。
敖宣抬手摸了摸颈上的鳞片,轻轻笑道:“什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过是凡人瞎想出来的。就是妖怪仙人,谁又能说的准将来的事?真是一派胡言。”
柳席卿忍不住抬手按在他肩上,轻声道:“总有这样的痴人,你笑他痴,他还笑你无情呢。”话音刚落,就感到对方突然抱住自己的肩,将脸贴在自己颈边。这个动作颇有几分孩子气。
柳席卿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觉得这孩子凭空白活了千年,怎么还看不透彻?
他突然觉得,有些事还是同他说清楚的好,毕竟敖宣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免得到时候自己做得过了,被他一剑被劈死:“其实这次下凡,命格星君还让我去寻那位灵素仙子。”
敖宣果然立刻就有了反应,抬起头道:“寻她怎的?”
“仙子这是第七世,只待过了这关,以后都安稳了。”柳席卿突然想到关键之处,心里又升起一丝歉疚。
敖宣如此关心那灵素仙子,这点完完全全不是假装的。
没有哪个傻子完全不动情,还会为另一个人守了整整六世。
那灵素仙子是在畜牲道反复轮回的,就算她再是貌似天仙,让人一见倾心、惊为天人,轮成畜牲总不至于还这样花容月貌罢?
就算灵素仙子一直运气好,没轮成那蟑螂老鼠臭虫,换成他柳席卿,光是想着要对一只兔子含情脉脉——暂且想是一只皮毛蓬松、在兔子中称的上是绝色的兔子罢,他也绝对做不到。
敖宣,你真是把千古情痴发挥到极致了啊。
敖宣还是抱着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然后?”
柳席卿默默将命格星君托付给他的大事给咽下了。其实他不必做恶人去拆散那对玉人,恶人自是有人做,他偏不信敖宣到时候可以忍得住看那两人亲亲我我。
凭敖宣这样的品貌,还一往情深,虽然不知那鹤君使是怎样的一个,估计也有危险了。
柳席卿昧着良心道:“慕琰,你定是很在意灵素仙子罢?”
敖宣松开手,适才的情绪已经掩饰过去,鳞片也褪掉了,听到这句话微微一笑:“她于我有恩。当年我随黄帝帝座征讨蚩尤,被妖兵的妖气所伤,卧病不起,那时候就是灵素陪在我身边的。”
柳席卿哦了一声,心道,一个受了伤,一个悉心照顾,想不出点什么事都难了。
却听敖宣淡淡道:“席卿,我若对她好,你可会觉得不舒服?”
柳席卿一时没听懂,待仔细想了一想,直觉是自己听错了。又听敖宣继续道了一句:“你心里……可有怪异的感觉,觉得不舒服?”
柳席卿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敖宣自然是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恶习。
可他连最起码的标准也达不到。起码也要是个女人吧?不知道龙族有没有可能再等几年蜕变一次,等他变成女人,说不定他会想想。
“咳,敖兄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干干一笑。
敖宣淡淡看着他,眼中没什么情绪,眸子漆黑通彻,突然微微一笑:“你不用为难,你想说什么我大致已经明白。”
柳席卿一口气还没舒完,又听他慢慢道:“可能也是我一时迷惑罢,方才唐突了柳兄,还请不要见怪。只是,我真觉得同君言你相处很是自在。”
柳席卿在心中惨叫。
可一抬头看敖宣那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又起了“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真是要不得,得赶快抹杀掉。
正在天人交战之时,他突然觉得有道视线盯在自己身上,微微生寒,可转头又没看见什么异样的,不由问:“你可有感觉谁正在暗处窥视?”
敖宣一怔,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感觉到。”
柳席卿失笑:“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才刚走了一步,突然感到身侧一凉,他又向看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柳席卿只听耳边不断有嗡嗡的声响,越是走得深,耳边的嗡嗡声也越清晰。他隐约听出是一团杂乱的声音在哭泣,哀哀的,十分可怜。
他忍不住用折扇在敖宣肩上一敲:“你可听到些什么?”
敖宣转头看他,轻轻一笑:“你莫不是害怕了?”他伸手过来,眯着眼看对方:“要不要我将手借给你牵?”
柳席卿气极反笑,一扬折扇敲在他手上:“我又不是女人,要你这样哄着护着?”
敖宣偏过头去,嘴角带着一丝清淡的笑。
柳席卿微微皱眉,一旦不说话了,耳边那声音又卷土重来,哀哀哭诉没有消停。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便是害得我如此,我却没有一分怨你,只是你可曾有一点不忍?”
“相思了无益,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一片真情吗?”
那声音柔和,只是周围不断响起和声,教人听得背上生寒,不想再听。
可偏偏还是有声音不断灌进耳中。
柳席卿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手下可以清晰感觉到剧烈的跳动,这样的跳动竟隐约有些疼痛起来。
脑后也微微开始抽痛。
似乎浑沌一片。
他一个踉跄,伸手去扶一旁的桃树。
京城是北地,照理说不会有桃花杨柳这类江南常见的景致。
可这里便有一株桃树。
三千桃夭,灼灼其华,开得正艳丽。
敖宣一把将柳席卿从桃树边拉开了,缓缓道:“眼下已经过了开花的时节,一只花妖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当今不要命了。”
桃树渐渐幻化成为人影,只见一个生得十分水灵的少年站在那里,低头道:“原来是东海的六公子,不知仙驾至此,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柳席卿看着那少年,只觉得微微惊讶。
果然神怪和凡人大有不同,都生得极其年轻。
敖宣的人身看上去比自己还年少个几岁,哪知他其实都有千年的岁数了。
敖宣淡淡道:“花开逆时,可是违反天时的罪,这里妖气冲天,可是你弄出来的名堂?”
少年哆嗦一下,赶忙道:“六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做花妖的,都希望花期能够长些,开得更美些,就算耗尽精气也没关系。我虽有违天时,却绝对没做害人的事情。”
敖宣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么。怎的这位公子会在你这里被吸了仙气?”
柳席卿心道,原来刚才这般难过是被吸了仙气,总觉得还有几分不对。
少年伏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抬起头道:“仙君恕罪,我只是瞧仙君身上仙气缭绕,想借助一些延长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