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来了,执意要来。

北京机场依旧是灰突突的,李修文挽着姬秀在出口等候。

英国的航班到站。

空旷的出口涌现各色各样提着行李的人,黄头发的人与黑头发的人交织在一起,缓缓的外移。

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白白瘦瘦,微微蹙的眉毛下面的眼睛带着不耐烦。她提着行李箱外外走,远远的就看见了李修文和姬秀。

嘴角斜上去,露出微笑。

李修文亲切的与她拥抱,他指着姬秀向她介绍。

她的目光与姬秀相撞,丹凤眼里闪过怀念与眷恋,上扬的嘴角微启,她伸出纤长白皙手来:“好久不见,姬秀。”

是蓄谋还是巧合?彼此微笑。五年了,其实她可以选择回避,然而她还是面对。

姬秀伸手,相握:“久违了,颐扬。”

久违了,颐扬

春天是不是一个容易发情的季节?姬秀发现身边开了许多的桃花。

许阿兰恋爱了,意料之中的她对象不是她呼唤了多年的大款,而是一个贫穷的油画家。

姬秀确实觉得这是意料之中。一个人梦想得到的和他真正得到爱情的一般都是相反的。比如她自己曾经很坚决说不跟娱乐圈的男人恋爱,然而她却恋爱了,对方还是一偶像歌手。所以誓言旦旦要嫁大款的许阿兰,到头来也许就会嫁给这一个穷人。

每一段爱情的促就都需要很多的机缘巧合——前一阵许阿兰迷上了一部日剧,里面的男主角就是画油画的。在女主角按照伟大的悲剧模式死翘翘以后,这个男主角画了无数的以女主角为模特的画,然后全部扔进了大海里。恶俗的许阿兰受不了了,她觉得这实在是太浪漫,她开始幻想有一个男的也可以为她画像然后全部扔进大海里。

在许阿兰梦想动荡的这个时期里,姬秀经常会带胡晓刚来马达的工作室。于是,一个画油画的单身男人和一个春情大发单身女人相爱……

胡晓刚是颐扬当年的同班同学,最要好的哥们儿。

马达的工作室里面,许阿兰一边为胡晓刚织毛衣,一边打情骂俏。姬秀和制片在旮旯里蹲着算预算。

春天的小风儿在外头吹着。眼前的工作室里的景象不能说是多么美好,也算是其乐融融。

然而胡晓刚突然间站了起来,吓了许阿兰一跳。

胡晓刚眼里含满了泪水,姬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辆造型狂野的摩托车停在了门外,颐扬长长的头发从头盔里面流出来,一张愤怒的脸在春天的阳光里平添几分柔和。毋庸置疑的,颐扬有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一个颠倒众生的姿态。——当然,这样的描述很夸张。风华绝代和颠倒众生这俩儿词说的严肃了反而是一种可笑。所以那很可能只是在座各位的主观印象,包括胡晓刚、阿兰,包括姬秀。

颐扬扎着马尾走进来,睡眼惺忪的还在倒时差,看见胡晓刚的时候愣了半天。胡晓刚扑上去,拥抱她,“回来了。”

扎了一半的马尾又垮了下来,“……回来了。”她说。

她的冷漠和胡晓刚的激动形成很大的差距。姬秀不禁觉得,颐扬变了,她的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依然还在,却已经没有少年时代的肆意张狂。

那时候的颐扬叼着烟卷穿着皮衣骑着摩托在五环上飚车,老实巴交的胡晓刚就那么远远的望着,偷偷的暗恋着……

马达带着一群哥们儿出现,姬秀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正是马达一天的开始。

随着马达的出现,很稀罕的一点点其乐融融在霎那间烟消云散。

“吆!颐扬,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跑到哪里混去了?来来来,抱一个抱一个……”

颐扬瞪了瞪马达那张还没有洗的脸,躲到一边去了。

“吆!这位是?”

阿兰很含蓄的继续织毛衣:“我男朋友。胡晓刚。”

“阿兰姐的男朋友?稀罕稀罕。”马达啧啧嘴招呼一群朋友进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随意坐下,姬秀觉得自己的下班时间到了。

马达去找颐扬献媚,结果颐扬一直在跟胡晓刚说话,俩人好像是说悄悄话似的,说的都是美院当年的事儿,马达削尖了嘴也达不上话。

胡晓刚也不是故意的,他说话就那样,不分场合不分对象跟谁话说都跟说悄悄话似的。很多年前颐扬在食堂跟人家打架,偷偷躲在一边的胡晓刚怕颐扬吃亏急忙跑过去拉住对手,威胁别人不许打颐扬。威胁的话说的也是极其温柔,温柔的像密谋似的,颐扬以为胡晓刚跟对方是一伙的,看了二话没说就赏了胡晓刚一个巴掌。

……

“后来就读研了,你知道,画油画的,很难。你好,颐扬,建筑多吃香,你读的还是AA,多好。”

“好什么好。谁他妈的喜欢建筑啊,你甭装不知道的!你导师是谁?”

“李小刚。”

马达眼睛放光。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她改的名字?我听姬秀说过,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一女老师,特别个性。以前叫李琬什么来着,她嫌自己的名字太琼瑶就改成了李小刚!这真是,真是太有个性了这老师!你说,李小刚,一女的叫这名字实在是不一般。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大俗即大雅!对不对。可不是吗,你说说,这要是他一出生爸妈就管她叫什么小刚那还不笑死人嘛,幸亏是她自己改的,他还是一女的!这名字一叫出来,那就一个字——妙!俩字——牛逼!你说是不是,颐扬?这名字要是爸妈起的,还是一男的叫的话那得多么恶俗啊!这就是俗雅的一线之隔!你说是不是,这个……哥们儿……厄,对了你叫什么来?”

“胡,晓刚……”

“……”

春天的寒流。

胡晓刚沉默。

许阿兰摆出杀死人的眼神。

姬秀拿了靠垫扔到马达后脑勺上。

……

颐扬垂下眼帘:“……挺好的,真挺好的,马达。能一直这么没心没肺的活下去也是一种能耐。几百年才能出你这么一号人呐。你这一横空出世,就一个字——二,俩字儿——傻逼!”

晚上回家,胡晓刚要和颐扬出去和两杯,颐扬叫姬秀一起去。

姬秀摇头:“晚上还有事情。”

“约会?”

“是。”

“李修文?”

“是。”

颐扬上来抓住姬秀的手,“你他妈的来真的?”

“我为什么要来假的?”

“姬秀,你不能这样。”

“这样?什么样?放手,别他妈的觉得你了不起啊。颐扬,你回来干什么?不如回去吧。回英国。”

“你他妈的赶我?”颐扬手上使了点劲儿,姬秀一翻手露出手上一片钢笔水,颐扬触电似的放开。

姬秀:“不该走的时候你走了,不该回来的时候你回来了,大姐,你能让我的日子太平一点儿吗?”

颐扬冷笑:“我不是回来帮你吗,你的戏总是需要有人演的。”

“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演戏。我会另外找人的。”

“演什么戏啊。”颐扬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剧本,“里面的这个女人本来就应该叫颐扬。你以为呢,你编的本子不就是以前的那点破事嘛,你以为换个年代背景我就看不出来了?我傻呀?”

姬秀冷笑,回头找烟,却怎么也翻不到,颐扬高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反手扳过姬秀的脸——泪流满面的脸。

颐扬拎了胡晓刚扬长而去。

一阵阵谢幕的叫好声把姬秀叫醒,她打个哈欠从座位上站起来,形式化的拍了拍手。

“是太闷了还是太累了?”李修文问她。

“又闷又累。”姬秀很诚实的回答。

“在苏州的时候看你很喜欢评弹的样子,还以为你也应该喜欢京剧呢。”

“我靠,大哥,那是工作要求好不好……”姬秀靠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唱得什么?”

唱的什么?——他还能说什么?李修文叹口气,背上姬秀,俩人晃晃悠悠的出了长安大戏院。

“那,想听歌剧吗?”

“求你了,背折腾我了成吗?咱还是看电影吧,俗套点儿没关系……”姬秀趴在他背上装可怜。

“有一场音乐会在人民大会堂演出……”

“中南海演出我也不看!!”

“那,工体的演唱会要不要看?”

“不看……等一下,谁的演唱会?”

“我的。”

“又要演唱会?”

“计划,还有几个月时间准备呢。要不要来?”

“废话,当然要去。”

俩人上了车往家走,姬秀半困半醒之间本来想问他一些关于颐扬的事情,最后却是还是咽进肚子里去了。

以前的颐扬是姬秀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颐扬只是颐扬。

或者,只是姬秀单纯的自以为如是。真实的颐扬,有谁见过?她那双挑衅世界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去。

刚到家,许阿兰就过来了,看上去像是专门在等姬秀。

一打报纸递放到茶几上。

姬秀打着哈欠拿起来“吆,什么呀这是……‘李修文新女友曝光,热恋专辑特别打造’?……哎吆喂!许阿兰!你看你吃的瓜子皮还在上头呢,你能擦干净了吗?”姬秀揪着一个尚且湿润的黑色物质大喊大叫。

“我的大小姐,你能先不计较吗?求你了,将就将就,接着看。”

姬秀翻个白眼:“有什么呀,你还不知道娱乐版是个什么德行吗?扯淡加宣传。”

“姑奶奶,下头呢!‘李修文情史大回顾’那一栏里头。”

姬秀只好接着看:“标准绯闻版面设置,先是曝光当下的恋情,然后来个总结。这么多年了,传媒业就有点创新?……‘李修文换口味——历届情人美貌倾城,新任女友却是搞怪一族?’……”下面还附了他们俩一起在台北吃臭豆腐的画面,姬秀脸色煞白,“我操,许阿兰你什么意思?!”

“下面!再下面!”

标题下面还列了李修文以前的两个女朋友的照片,旁边附了简单的文字介绍。

“这不就是莫妮卡吗?这不就是……颐扬……”

许阿兰从傻了的姬秀手里拿过报纸接着念:“李修文的神秘女友。据说是其姐的学妹,经李修文姐姐的撮合而在一起。记者曾经拍摄到三个人亲密逛街的照片。据悉,该神秘女友是李修文唯一一位没有公开否认过的。”阿兰放下报纸,“颐扬和李修文有过一腿,你知道吗?”

“不知道。”姬秀从桌子上扒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缭绕的烟雾中,她瘫在羊毛摊上,“颐扬不可能跟他有过。”

“怎么不可能?”阿兰气急败坏。

姬秀笑,阿兰应该会急,颐扬毕竟是胡晓刚暗恋多年的人,阿兰吃醋了。

“这点上面,我还还是了解颐扬的。阿兰,你仔细看过颐扬的手吗?她的手白而且有点脱皮。”

“没有注意。”

“颐扬有很严重的洁癖症,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洁癖症。她不会跟任何人做爱。所以今天晚上她也不会跟胡晓刚怎么样的。放心。”

许阿兰刚走一会儿,李修文就打着电话上来了。

在姬秀住的这个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找个过夜停车的地方是个大问题,每次都会让李修文折腾半天。

这样他也不回他的大房子里头去住?

李修文把手机递给姬秀:“是爸爸。”

姬秀呆了一下,爸爸?他应该说是他的爸爸才对,这样子像是两个人的爸爸。

李爸爸听见姬秀的声音很高兴,一直嚷嚷着姬秀再来台湾,他带着姬秀去见几个书画协会的朋友什么的。姬秀应承着。李妈妈也插了一脚进来,吓了姬秀一跳,李妈妈的声音不及李爸爸的热情却也是满怀好意。李妈妈说又给姬秀买了几套碧玉首饰,玉养人还调性情,是好东西。她问那幅碧玉耳环带着怎么样,姬秀没好意思说自己自己没有耳洞只好胡乱答应着。

最后李妈妈嘱咐姬秀好好的对待李修文,两个人要幸福,不要乱吵架之类。

挂了电话,姬秀回头看见李修文在垫着报纸削苹果,苹果皮被削的很流畅,没有断过。

李修文不动声色,姬秀若有所思——那张报纸的反面是颐扬的照片。

“爸爸有没有说他很喜欢你?”

姬秀点点头。

“妈妈说什么了?”

“她叫我别跟你吵架。”

李修文笑。

姬秀也笑,吵架?跟这种男人怎么可能会吵得起架来,有心计有温柔的男人。她姬秀这种冷兵器碰上了会打太极的男人只有憋着。

颐扬与他之间的事情,他就那么不愿意说清楚?

他若是不愿意她知道,那又何必叫颐扬回来给她演戏。

闷骚的男人!

姬秀愤恨的爬上床睡觉,李修文那苹果在她眼前晃晃,问要不要吃。

姬秀不理他。

他反而高兴。他也蹭上床,抱着她:“气什么?”

哼,他以为她吃醋了?笑话。

姬秀闭了眼睛不再作声。李修文温柔的大手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很是快活。

她吃醋?

不是,她以为不是。她承认自己已经开始喜欢这个男人,但是她认为心里依然有颐扬。

李修文这个人太闷了,他洞晓一切,却不善表达。

他与姬秀的沟通是一首首情歌,而她偏偏是个乐痴;他喜欢平静温馨,她却在未知与冒险的夹缝中生存。

他的生活太过于纯净与上流,他对于这个低俗的女人的喜爱也许只是一时的。她有着混乱的生活混乱的人际关系混乱的人生,这在他井井有条的生活里是见不到的,在他的眼里是很新奇的。然而这些新奇一过谁知道还有什么呢?她认识他不到一年,认识颐扬却已经九年。他笑得再温柔也抵不上颐扬一句脏话更让自己挂念。

是李修文隐藏的太多,还是自己太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