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鸭舌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下颚的那条无与伦比的弧线在蓝蓝的月光底下发亮。
姬秀坐在楼梯拐角处的窗户上就这么看着他。
过了很久,她的烟头落了一地的时候他才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姿势却没有动,明亮的眼睛扫视姬秀。
“嗨?”
“嗨。”
“我是一个特别无情的女人,是不是?”
“是。”
他直视她,目光犀利。
……
“你爱我这种女人,到底图什么呢?”姬秀自嘲。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
李修文与她隔着十几个台阶的距离干坐着,半夜的楼道里看不清平时的污渍,只有蓝晃晃的夜色。
姬秀把烟头压在墙上划出黑黑的点,“来找我做什么?”
“你可能需要一个怀抱。”
“来拥抱我?大哥,你能不这么文学吗?”
李修文站起来下楼:“看来你不是很需要。”
“喂!”
他在她的身边停下。
“你怎么知道邱老走了?”
“只要有心就没有什么事不会知道的。”他走过她身边,月光在他身上稍纵即逝。
“喂!”
“又怎么了?”
“我需要。”
“……”
她跳下窗台,靠上他宽厚的背。
“我需要。”
她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她要怎样才能振作?
然而她需要振作。就这样让邱老入土为安吧,带着她青葱的学生时代,带着那个叫颐扬的人。她需要新的灯塔还有新的爱情。
撒一把黄土,让过去的所有,入土为安。
热恋
颐扬的回来,在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
像每一段恶俗的爱情桥段一样,在姬秀与李修文越来越幸福的时候,那个叫做颐扬的人,终于出现。
姬秀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爱李修文,不止一次的问,然而爱情这种东西不是可以让她列出第一第二第三然后摆事实讲道理的事情,暧昧不清的爱情永远是她的死穴。
李修文搬进姬秀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要赶工在年前录制好唱片。稿纸,小提琴和吉他把她的屋子塞得满满的,进门就要踮脚尖,姬秀恨恨得骂:“怎么不把你的钢琴也搬来呢?叫我睡钢琴算了。”李修文打个指响,第二天就买了个折叠的电子琴进来。
抓狂!
这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完全被人霸占。李修文写曲子写累了就会扒拉姬秀的书看,有一阵儿时间还扔了工作天天躺在床上捧着《灌篮高手》自己笑得咯咯的。
他撇了五环上那两百平的房子不住来她这里挤什么呀?姬秀逼不得已只好把自己的全部工作都转移到了马达的工作室。
她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她的房子是禁地,马达和许阿兰都不让乱来的地方现在却被李修文这小子弄得混乱不堪。
也许是工作太忙了,没有功夫跟着混小子计较。
然而不计较是对的,这年头讨好有钱人是一件好事。当姬秀为投资的事情苦恼的时候,李修文就来发挥他的作用了。
那天回到家,灯泡坏了,姬秀骑着李修文的脖子换灯泡。
“你是怎么长大成人的?漫画没有看过,灯泡也不会换!你有没有童年啊?”
李修文在下面很无奈,没有话可以反驳。
“好了,放我下来。”
李修文不动。
姬秀觉得气氛很紧张:“放我下来!”
不会换灯泡的男人存心报复,他驮着会换灯泡的女人悠闲的在屋子里晃悠,就是不放她下来。反正他身强体壮不嫌累,只是苦了上头的女人。
最后姬秀告饶,苦苦哀求到连眼泪都挤出来了,李修文才把她从脖子上放下来。
双脚落地,姬秀就开始拳打脚踢,两个人闹。
真的是有些像正常情侣了,打情骂俏的。姬秀叹口气。
“愁什么?”
“……投资。”
“没钱?”
“不够。”
“说来听听。”
“马达还我十万,陈总结账之后,我的全部家产有三十来万,这是固定的。马达说还钱后还能再借我一些,陈总愿意再投个六位数。这么加起来,也有个七位数了。但是……”
“我要做工作室,没有很多流动资金。给你这个数,怎么样?”他伸出几个指头。
姬秀几乎是跳起来的:“真的?”
“我有两部车在北京,本田留下,另一辆也车卖了,钱归你。”
……
好人啊!真是好人,她总算体会到了马达当年的心情。
高兴着,高兴着,……姬秀的兴奋突然就变成了负担。
他凭什么给她钱?这是恩情,总是要偿还的恩情。
“怎么不说话了,该说声谢谢吧?”
“大恩不言谢。”
不会换灯泡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这么多钱呢。
没多久李修文就回去录制新专辑,姬秀的小屋子里突然间就空了下来。她突然间感觉到一点点空旷。
人一忙起来时间过的就特别快,春节来了。
过年回家,见到了陈昊,姬秀的初恋男朋友。当年那个特别高的憨厚小伙子已经是个两岁孩子的父亲,姬秀在三叔家里看见他和他的妻子。
许多年过去了,陈昊不再是以前的愣头青,姬秀却还是原来的柴火妞。没有什么好说的,生活上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在许多年后的第一次面对面只有沉默。过去的亲密离他们太遥远了。
陈昊的妻子看姬秀的眼神很警惕,姬秀识趣的告辞。
小镇上的海风吹啊吹,吹了姬秀二十几年。姬秀在冬天的海边哽咽,她发现正常的爱情是那么令人向往。
手里拿的是冰凉的无花果——三叔在秋天摘下的无花果一直冻在冰箱里,给姬秀留着。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冰块。
其实,这样的果子已经不好吃了,长大后的姬秀对它的想往却越来越浓烈。
果肉夹着冰片在她的嘴里融化,是小时候《鲜果时光》的味道,是不久前《纯真年代》的味道……在三叔家的无花果树旁,她和那个客气的台湾人重演了一次她的童年。
那是姬秀第一次想念李修文。
新年一过,姬秀就赶回了北京准备新片子。
片子讲的是一对女同性恋的故事,马达说这样一部片子很难通过审查。但是片子已经准备了这么久不能放弃这个题材,拍完再说。
女主角的设定是一个唱苏州评弹的,于是贝哥和姬秀启程去苏州,一边选演员,一边选景。
冬天的苏州很冷,而且住的地方没有暖气。与演员的交涉还算顺利,但是姬秀总是觉得如果李修文也在身边的话就好了,她和贝哥俩乐盲听评弹听得已经晕头转向。
回旅馆的路上,经过一家CD店,姬秀看见李修文的新专辑已经上市。CD的封面是李修文深情地注视一只布娃娃,温情的眼神一如既往,姬秀算了算,两个人分别已经快三个月。
《热恋》。
专辑的名字让她的心跳得突突的。
“小姐,情人节买这张CD送给男朋友吧,李修文的新专辑,再不买就要断货了。”江南的吴侬软语在姬秀的耳边响起,那么好听。
情人节了?
出了CD店,下起了雨。
北京是不是下雪了呢?
那台北呢?
第二次,想念李修文。
姬秀和贝哥住的旅馆是便宜的快捷旅店,简单干净,竹木的小长廊淅沥淅沥的滴着雨,很有江南水乡的味道。初春的苏州。
廊子的尽头,那个熟悉的鸭舌帽再次出现。
脚下放着行李,双手掏着口袋站在廊子尽头冲着姬秀笑。
小样儿的,一定是摆了半天造型,要不然怎么这么帅呢?
“怎么知道我在这?”
“有心啊,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切!”
李修文张开手臂,姬秀猴子一样的跳上他的身体。
小小的单人床挤了两个人,李修文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给姬秀,打开来是一幅碧玉耳环。
“妈妈送给你的。”
“你确定?”
“确定。”
“……我没有耳洞。”
“……我去叫人改成夹子的。”他把耳环收起来然后又摸出一张CD给姬秀。
“我送你的。没有耳洞没关系,有耳朵就行了。”
“这个我买了!……糟了,忘在CD店了……我都付了钱了。”姬秀郁闷。 “给我也没用,我有没有CD机,现在也不能听。”
“有我呢。”
“你有机子?”
李修文笑着掏出歌词,把姬秀往怀里一搂,开始唱。
原来是人工的……
从开始相遇到姬秀离开台北,十二首歌里面讲述的是一段相同的爱情。一个坏女人和一个好男人的故事。
烤鸭店里的光头女流氓,小镇上偷无花果被戳了屁股的女霸王,剧组里头横行霸道的女泼妇……越听越不想听,一个个惨不忍睹的女人形象越来越完善,姬秀躺在他怀里假装睡着。
李修文丝毫不累,喉咙里面的声音依然动听。
他唱:他爱的艰难,爱的无奈,他多想他爱的女人温柔顺从万方仪态;然而丘比特射歪了箭,他是不是变态;被人折磨被人踹,却依然爱她至死都爱。
……
姬秀的头越埋越深,简直想钻进床里头。什么男人啊,平时默默无闻好像很好欺负,其实人家早就预谋了一张专辑专门来诉说她有多坏他有多可怜,
……
似乎是最后一首了,他声音变得暧昧,他唱:“……可不可以让我继续宠爱,可不可以继续爱,可不可以,嫁给我,姬秀。”
……
她假装睡着。
第一女主角定了下来,姬秀却还是愁眉不展。她找不着二号女主角。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贝哥急得团团转。
“很高,很美,眼睛里要有一种挑衅。”
贝哥在霎时间汗流浃背:“姬秀你说话怎么变的这么抽象?”
“挑衅?”李修文说,“我倒是认识一个人,也许你会觉得合适。”
姬秀笑,她知道他能找到,然而她不要。
“试一试嘛,反正你的片子都是非职业演员。也许我朋友愿意出演。”
“不——!”姬秀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