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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一行人显然是急着赶往长安,自马车起行后便加速前进。

林珍惜拨开车窗上的垂帘,倾身回望,目睹着熟悉的街景渐远,心中忍不住酸涩。

满打满算,在这里也不过数月时间,离开时却有万般不舍的情绪,人心就是这么奇妙,对一个地方的依赖也全然不受理智的控制,不知不觉中已愁思百结。

淝水之战很快就要发生,待到那时慕容冲揭兵而起,攻入长安,很快就又可以见面了。

为了让汹涌的情绪平复下来,林珍惜这样安慰自己,同时缩回身子,端正坐好。

她将目光投向同在车内的内侍,只见那人正在闭目养神,一身华袍整齐的垂至脚踝,露出半边鞋面绣纹,从头到脚俱是一丝不乱,再配以不苟言笑的冷肃表情,委实道貌岸然得紧。

看了半天,那人也没有反应,也不同她交谈,林珍惜顿感无聊,便又放松了绷着的身子,缩在车内靠角落的地方,以手撑着下颌,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果然这内侍宦臣无聊的很,倒还不如与那个差使同车,至少人家还有点儿表情变化。

这样也不知过去,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随行侍从的声音自外面传来:“禀内侍郎,现在天色已晚,城郊又常有山匪出没,且此地恰有一间客栈,不若先歇下,待天明再赶路。”

内侍听闻后,终于微启眼帘,露出双眸毫无混沌之色,显然这一路他并未真的睡着。

林珍惜想起不久前在城郊遭遇劫匪之事,任然心有余悸,于是在内侍的目光不经意撇过她时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眼中颇有些央求之意。

内侍的目光并未在她面上多做停留,自顾自的垂眸沉吟,似乎衡量着什么,片刻之后应道:“罢,今夜就歇在此地。”

车外侍从得令答了一声“诺”,之后便退开去张罗起来。

林珍惜其实早就嫌车内憋闷无聊,有些熬不住了,现下见内侍仍犹自端坐,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但觉脚步声交叠不停,随行的侍从和护卫们似乎都忙活开来。

最后,直到有人相请,内侍才终于端着架子下了马车。

自马车里出来的林珍惜就像被放归川流的小鱼,迫不及待的舒展手脚。

她闭上双目,深吸一口带着炊烟香气的空气,再睁开眼时这才意识到天色果然已晚,而他们一路上都不曾进食,现如今肚子里闹腾起来,正是迫切的需要一顿佳肴。

果然这段时日在太守府里被惯坏了,一天下来,少了哪顿都不成。

好在内侍应允了入住客栈歇息,虽在城郊,想必一碗清粥小菜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林珍惜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忙迈开脚,同时抬眼往客栈里看去,打算先凭借客栈装潢粗略判断一下晚餐的丰俭情况,怎知这一看,她却吓了一跳。

俗话说得好,正所谓冤家路窄,也不知是不是城郊的这片地方就这么一间客栈,内侍大人好巧不巧偏选了家黑店进去住,还是曾经坑了她的那间。

这下不好的记忆复又被勾了起来,对于这件事林珍惜本打算好生同慕容冲状告一番,顺便提醒他注意城郊的治安的,可后来事情一多却也忘了。

眼下回想起来在这里的遭遇,还很是耿耿于怀,偏生此次同行的是内侍,若是现在对他说出自己早前的经历,他未必会相信,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店家就算再怎么穷凶极恶,想来也不敢对朝廷的人出手,今夜自可安心。

如此打定主意后,林珍惜只管保持缄默的跟在内侍等人后头进去。

掌柜的一脸谄笑的迎了上来,见来者俱是举止不凡,便愈加点头哈腰,好不熟络。

林珍惜下意识的低下头,虽说这次她穿回女装,却也难保不被认出来。

好在那掌柜一眼便认出这行人的头目是内侍,于是只顾对着他大献殷勤,对于林珍惜和其他人也不曾多家关注。

简单办妥了入住事宜,内侍又让随行的侍从点了菜食送到房里,而后便令林珍惜和其他人都各自回了房。

林珍惜的房间被安排在内侍的正对面,虽是一间单间,可门口被安置了两名护卫,整夜不间断的轮流值守,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然而不用想也知道,这里面多少有几分监视的意味。

不过,林珍惜原就是打算和他们一起去长安的,也没想在半路逃跑,所以对于这些反而不太介意,谢过内侍后,就大喇喇的推了门进屋。

官家的人排场就是不一样,虽在同一家客栈,可这次林珍惜住的屋子却远比上一次的好,不仅装潢摆设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就连那张床及床上的单席被褥也柔软许多。

经过了一天的旅途劳顿,林珍惜整个人成大字型瘫倒在床榻上,睁开眼时恰瞧见窗外的一轮明月,清雅的月光滑过窗棂流泻进来,撒落在她的脸上时竟错觉那清辉携着几许温暖。

她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夜幕中清华的明月却还印刻在脑海中,恍惚间竟与某个俊美无铸的面容交叠,甚至那柔和飘渺的月光也像极了他翩跹的月白色袖袍。

心跳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林珍惜像受到惊吓一般猛的睁开双眼,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她坐起身,抬手抚上胸口,更加切实的感受到心跳的频率。

发了半天的呆,她才恍然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自己甩清醒些,又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说着,她又猛的摇了摇头道:“千万不能这样,怎么能喜欢上一个古人呢?千万不能…”

林珍惜正神神叨叨的默念着,门上却有人敲门。

“谁?”她一骨碌自床上下来,有些神经质的够着脖子提高声音。

门外接着传来了店小二的声音:“小的是来送饭菜的,有劳姑娘开门。”

“哦。”林珍惜边应着边拖了步子往门口去,心下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复又懊恼起来,低声自责道:“到底在失落个什么劲儿,难不成真以为他会派人来劫你,真是电视剧看多了!”

说话间,她哗啦一声拉开门,送饭的小二点头哈腰的将两盘小菜同一碗米饭递进屋子里。

林珍惜余光不经意的瞥过门口两名侍卫,见他们仍是笔挺的立着,自方才起竟丝毫没有移动,她不禁有些焦躁,于是关上门重新退回到屋子里。

低头看了看刚才接进来的饭菜,一碟卤水肉,一小碟青菜,虽谈不上丰盛,却也令人食指大动。

林珍惜端着饭菜坐到矮机前,准备将方才的一系列情绪尽数化作食量,然后一股脑儿吞进肚子里。

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吧。

如此思忖着,她正捻起筷子准备付诸行动,然而那半块卤水肉才送到嘴边,半张着的嘴却被人自身后捂了个严实。

被打断用餐的林珍惜愈发焦躁,不由分说的亮出尖牙往来人指上狠咬一记。

随着身后之人发出一声闷哼,她顺利的摆托了钳制,旋身退开来,待看清那人一身黑衣打扮,她却全然失了方才的勇猛,顿时只觉双腿发软,手里的筷子也掉到了地上。

不为别的,只因那人身形高大,装束委实像个劫匪,况且方才还切实袭击了她。

“你你你…你是谁?”林珍惜连声音都哆嗦起来,却忘了应该呼救。

待那人朝她逼近数步,她愈发联想起那日在城郊被遇上劫匪的经历,那时虽不曾看清劫匪的面貌,可乍一眼看去,竟与此人难分彼此。

也不知是否记忆发生了偏差,还是说果然因为被她瞧见了真容,所以来杀人灭口。

林珍惜心下大骇,双腿彻底软了下去,整个人欲跌坐在地,不想那黑衣人竟伸手将她一把捞住,接着便扯掉了遮面的黑布。

完了完了,连暴露身份都不顾忌了,果然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啊!

林珍惜慌忙别过脸去,紧闭双眼,她张嘴欲向黑衣人求饶,想告诉他那时天色漆黑,她并没有瞧见他的真容,千万不要滥杀无辜啊。

就在这时,黑衣人再度将她拽至身前挟住,大掌掩住她的嘴,直叫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珍惜拼了命的挣扎,发疯一样对那人又踢又打,然而奇怪的是,那黑衣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手里都没有握着锋利的匕首或者断刀之类的利器。

难道说他要用双手活生生将她掐死,这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对于死亡的恐惧全然剥夺了林珍惜的理智,以至于她只顾着歇斯底里的与歹徒拼搏,而他在她耳边低声说的话则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几个熟悉的字眼不知趁着哪个空隙蹦进她的耳中。

“属下是府君派来的。”黑衣人似乎也被她折腾得够呛,说话间气悉都有些不稳。

林珍惜还在抓咬,听到这句话却安静下来。

她转过身来,迎向那轮廓分明的俊朗面容,不可置信的相问:“你真的是太守府的人?”

黑衣人笃定的点头,而后笼着双手朝她躬身行礼道:“属下莫聪,受府君之命,沿途于暗中保护女郎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鸡飞狗跳的路途(二)

竟不是来劫人的,林珍惜不免有几分失落。

然而,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失落,便已先一步对名唤莫聪的黑衣人询问:“既是为了保护我何不一开始就说出来?像刚才那样,我还以为是劫匪。”

莫聪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将她引到摆着饭菜的矮机边,接着自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挨个儿的试过了每一盘饭菜。

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林珍惜正腹诽这整得跟武侠电影似的是何必,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往后连退两步。

但见捏在黑衣人莫聪两指间的细长银针,方才还锃亮得直逼人眼,试了饭菜后,不过才转瞬间,便眼睁睁叫人看着那针尖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呈现炭色。

武侠电影里的场景真的活生生演在面前,林珍惜许久都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会这样?”她不可置信的取过莫聪手里的银针,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始终没有办法转过这个弯来:“会不会是氧化了?”

纵使自己也不相信这牵强的解释,可她还是拼命找寻可能的借口,怎么也不肯往最坏的那个方面去想,然而她自欺欺人的话却被莫聪彻底折断:“饭菜里被人下了毒。”

他说得甚是笃定,完全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

林珍惜不得不面对现实,接着另一重疑问蒙上心头:这毒是谁下的?

“难道说内侍为了保密,没有向店家透露他官家的来头?”她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莫聪揣测。

不等他做出判断,她便又自顾自的垂下头,兀自叹道:“这黑店也太狂妄了,就算是看气势也知道这行人来头不小,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有钱人,尽敢贸然行动…”

“是内侍命人暗中下毒。”莫聪干净利落的话语再次打断了林珍惜的絮叨,有的时候他那过于冷静和笃定的语调实在是让人不怎么舒服。

林珍惜缩了缩脖子,将银针扔到矮机上,不忍相视般移开眼眸,却还佯装镇定道:“现在就下结论,未免草率了些,说不定…”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没了底气,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莫聪似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未再多言,沉默的静候,直到她半天没有出声才接着道出真相:“据安插在长安的细作来报,内侍临行前曾接到秦君密旨,若仙女能安然抵达长安则以宾客之礼相待,否则以欺君论处,可就地处以极刑。”

听到这句话,林珍惜彻底瘫倒在地,撑着矮机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侧过头再一次瞥过那几盘看起来鲜美可口,并没有什么异样的饭菜,心上似坠了一块巨石,忽的一沉。

不管事实真相是怎样,反正这一路上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是不假的,与此同时,被她同情了千万遭,看起来始终委屈隐忍的慕容冲事实上也并非真的那么窝囊。

对于秦君苻坚,他竟已早有防范,且暗中为今后进攻长安做好了准备。

如此看来,真正毫无抵抗之力,宛若砧板上的鱼肉,随时可能被人宰割的就只有她而已。

莫名其妙被送到一千六百年前就已经够悲催了,怎么还就卷入了这异世的纷争之中?

关于这一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眼见她双目发红,一脸委屈得要哭的表情,连莫聪也有七分动容。

他看着林珍惜,黝黑的脸上虽仍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似乎努力克服着不善言辞的本性,安慰她道:“属下领受府君之命,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女郎。”

得了这句话,林珍惜总算好受些,透过结雾的眼帘望向他,目光触到他那张棺材脸却又下意识的蹙了眉。

怎的一个两个都是这么没人情味?

她更加想念起慕容冲来,虽说他总是极力隐忍,大多数时候不将悲喜挂着脸上,可至少在凝视着她双眸时,他面上是浮着笑容的,眸光也是温暖的。

仔细思来,在莫名其妙被送到这个时空里的数月,只有待在太守府里的那段时间是心安的,仿佛连来到异世的忐忑也抛到了脑后,可是眼下…

想到这里,林珍惜又叹了叹,终于还是朝莫聪点点头。

正在这时,一阵叩门声却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林珍惜紧张的侧过头:“谁?”

“还请女郎开门。”貌似是门口护卫的声音,林珍惜眼下才想起来那两个是活物,方才屋子里的动静想必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她回过头去看莫聪,见他已经寻了床榻后面的角落躲好,才扮做困倦的样子去开门。

“有什么事?我已经歇下了。”她两手撑着门框,原本就不怎么宽的门便被她展开的双臂挡了大半。

侍卫边拉着脖子欲往她身后瞧,边应道:“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听闻屋里有声音,所以看看姑娘是否安好。”

“既然没事,我就先去睡了,晚安。”林珍惜边说着边将门关上。

当屋子里重新回到密闭状态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蹦跶得有多厉害,俨然门口那两个人已经不是保护她安全的存在,更加无法为她所忽略。

恐怕眼下可以相信的也就只有这个自称为慕容冲家臣的莫聪了。

林珍惜回过头去见他重新自暗处现身出来,敛起脚步渐渐踱至昏暗的月光下时,她却不禁眯起了双眼。

这一幕怎的那么眼熟?

她主动往他近前迈了两步,本想细问一问,怎知那黑衣的莫聪竟纵身跃至窗台边,并推开窗户往外探了探。

林珍惜忙不迭的追过去,焦急道:“你去哪儿?”

莫聪垂下头,看了看被她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攥住的一截衣摆,面上现出似无奈又似尴尬的神色:“女郎可否莫要如此?”

如此凶险的情形之下,林珍惜哪里肯听劝告,愈发收紧了五指,逼视他道:“你不是说要护我周全?”

莫聪被她看得别过脑袋,尽量回避她殷切的目光,嘴上却答非所问:“此番没能得逞,他们恐怕不会就此作罢,今夜多半还会偷袭。”

林珍惜更被吓住,委屈道:“那你还走?”

莫聪试探的把衣摆往回扯,两人顿时呈现出对峙状态。

说来奇怪,莫聪一介威武男儿,方才堵住林珍惜的嘴时还无比镇定,眼下被她主动扯住衣摆,竟整个身子打起微不可查的激灵,竟像是极恐惧什么似的。

他见那衣摆仍旧纹丝不动,也只得作罢,重新尝试劝说她道:“天色不早,女郎先请歇下,属下自会在暗中保护女郎。”

得了他这句承诺,林珍惜总算勉强被说服,极不情愿的松开手。

莫聪也似松了一口气,闪身跃出窗外,消失在夜幕之中。

林珍惜遥望着漆黑的夜空,魂思凝结在那一轮明月之上,自言自语的喃喃:“眼下我也只能相信你了,慕容冲。”

虽说知道遇到危险会有人暗中相助,可是这一夜的林珍惜却再也没有办法安睡。

任是放在谁身上都是同样的道理,试问但凡脑子正常的,哪个人能神经大条到在知道自己可能被谋杀的情况下还酣然入睡的。

那简直不符合常理嘛!

所以,林珍惜虽然躺倒在床上也闭紧了双眼,可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警惕,竟比方才没睡下时还要清醒。

她像小时候夜里怕黑那般裹紧了被褥,后背紧紧靠着墙,而后高高竖着两只耳朵,但凡黑暗中有丝毫动静都神经过敏的浑身一浸。

如此硬撑了大半夜,紧绷的神经终于有倦怠的迹象,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才松弛下来却被一阵连续的窸窣声惊醒。

这次可是听得真真切切的,绝对是有人摸进了屋子。

做出这个判断后,林珍惜不敢轻举妄动,继续屏住呼吸凝神细辨。

整个屋子里好似都弥漫着她的心跳声,她终于忍不住,想要起身问来人是不是莫聪。

她才挪了挪身子准备掀开被子,却觉面前寒光一闪,竟有一柄刀刃横在她眼前半寸处。

这一遭可彻底把她给吓清醒了,待她终于挨过那一阵呆滞,欲开口呼救,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身影自暗处翻了出来,顿时与袭击她的那个人缠斗做一团。

林珍惜抚着胸口自床榻上坐起,许久才缓过神来。

听着屋子里噼啪的剑击声,她意识到方才及时出现的才是莫聪。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终于辨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