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林珍惜原本就是个没什么逻辑的人,这么复杂的问题她短时间内想不清楚,只得先放下再说。
太守府中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夏末已至。
贴身侍婢的工作,林珍惜已经十分娴熟,每日里有条不紊,连管事婢女都很少唠叨她了,昨日甚至破天荒的夸了她两句。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于是这一早林珍惜更加有干劲了,天刚亮就起来,无比敬业的忠于职守。
待她准备好梳洗的一应物品,踏入慕容冲的寝屋中时,慕容冲却还未晨起。
那寝屋亦是由相嵌套的两间屋子构成的,床榻在靠后的屋子里,前面那间厅房则摆着些夜里搬回来审看的文书和香炉坐塌等物。
林珍惜掀起两间房中央隔着的垂帘往里探了探,见慕容冲还在睡梦里,又想到他昨夜看文书看得极晚,因不忍心将他吵醒,便蹑手蹑脚的退回到厅房里。
她且将慕容冲待穿的衣袍和梳洗用具在一旁摆好,闲暇之余先打扫起这间屋子来。
将桌机器柜都擦拭过一遍,再把散乱的文书堆放整齐,整个屋子顿时焕然一新。
林珍惜掸了掸身上的灰,将掳起的袖子重新放下来,然后撑着腰将屋子扫视一圈,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自豪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墙角里的那个立柜时,却不由得蹙紧双眉。
方才打扫的时候竟没有发现,柜子顶上摆着的那个花瓶有半边都在柜子边缘之外,怕是有谁不小心撞了那柜子一下就会掉下来砸中脑袋。
如此隐患怎可放任自流,林珍惜忙靠过去,欲将花瓶往里面推一推。
可惜那柜子抬高,她伸长了手臂还差好大一截。
她只能暂且作罢,转身往四周看了看,于是计上心头,呼哧呼哧的跑过去将慕容冲平日里用来看书写字的矮机搬了过来。
目测还差一点儿距离,她便又将垫棋盘的小机搬了摞在上头。
这下够了,林珍惜再度挽起袖子,踢掉了鞋爬上去。
踮起脚尖勉强可以触到柜顶的花瓶,她于是略缩了身子再往上跳了一截,利用冲力将花瓶往里推。
这一跳就出了乱子。
踮棋盘的小机四角都有些滑,原本方才她急切之间又没有放好,被她这么一折腾便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矮机上滑出了一条腿,接着整个都散落下来。
感觉到身子突然失去平衡,林珍惜吓得发出一声惊呼,眼见摔下去之际,只能下意识的闭紧双眼。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双手臂却揽上了她的腰际,背后贴上温暖的胸膛,慕容冲的气悉还携着初醒时的慵懒。
林珍惜下意识的攀住环着她腰身的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形。
他的墨发正绞着她的乌丝,薄唇贴着她的耳畔呼吸,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悉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其中。
他微微颔首,正好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还有些赖床的意思。
稠密的睫羽轻拂过她的鬓额,若有似无的扰动人心。
林珍惜忽觉呼吸凝滞,身子上每一处与他相触的地方都那么明显。
她有意挣了挣,生怕那过于剧烈的心跳被他听到,万分尴尬的说道:“你怎么醒了?”
贴在她侧脸上的睫羽微颤了几遭,慕容冲才启唇,因携着倦意而略显沙哑的声音道:“你在这儿弄出如此大动静,教人如何贪睡得?”
“对不起…”林珍惜有些懊恼的垂下头,对着手指尴尬的解释:“我本来是想打扫屋子,后来又看到柜子上的花瓶要掉下来就想推进去,可是我又不够高,只能搬来桌子…啊!”
她还未说完就被慕容冲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却见他忽然将她转过来面向他,而后重新环上她的腰身,双臂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双脚突然的离地让她不禁惊呼,慌忙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与此同时他则已拥着她往一旁的坐塌边移去。
这个过程中,她的全部重量都依托在他的身上,于是两人间更加贴近。
林珍惜已是满脸通红,欲挣脱之际他却已将她放在塌上。
“一早便赤足而行,成何体统。”数落间,慕容冲已转身拾了她的丝履过来。
见他似有弯腰为她穿上鞋履的意思,她慌忙夺过来自己套上。
面前这个男人可是将来的西燕皇帝,她怎可大不敬。
“刚才…多谢…”林珍惜这时才想起谢他,方才若非他及时赶到,她定要摔个狗啃泥不可。
慕容冲却朝他俯下身来,刮了刮她的鼻头,似故意逗她般道:“谢倒不必,日后莫要如此冒失了,哪有仙女似你这般?”
随着两人间距离越来越近,呼吸又微滞起来,林珍惜隐约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满脸羞赧不知所措的样子,却还是禁不住遂了他的意,红着脸争辩道:“都说过我不是仙女…”
后面的半句话梗在喉中则是因为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如此水泽饱满、红润诱人,触感定然也十分柔软。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实在是太近了,林珍惜整个人都僵住,动弹不得。
双颊更是火烧一般的发烫,准是烧糊涂了,眼前也似结了雾气一样,除了那两瓣薄唇,什么都看不到,脑袋也烧得昏昏沉沉。
她早忘了后面要说什么话,像被蛊惑了一般怔怔然朝他贴近,直到双唇与他的相贴。
感受着彼此呼吸的交缠,这一次她却没有更加深入,仅仅浅尝辄止。
然而只是如此亲近的相贴,七上八下的心却渐渐安静下来,虽掩不住源自深处的悸动,却觉得格外舒适。
她开始贪图他的温暖,开始想要更多,于是抬起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微微用力将他拉向自己,而后探出香/舌触上他的唇瓣。
才刚引诱得他启唇,这一吻便被门外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打断。
“郎主,长安来信了。”是阮闵的声音。
林珍惜赶紧撤回双臂,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大胆,不觉羞赧万分,抬起双手捂脸,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而今对于长安来信,慕容冲也从容了许多,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身上,却向门外应道:“且请使君稍候一候,待我更衣便来。”
“更衣了。”慕容冲握上她的双手迫她露出脸来,似若无其事般说道。
林珍惜见他表面上并无嘲笑之意,方才略放下心来,顺从的点了点头:“嗯。”
而后她便助他更换衣袍,梳洗过后才目送他离开寝屋,前去接见来自长安的差使。
整个过程当中,两人都默契的不提方才的那个吻,总算是化解了一早便开始蔓延的尴尬氛围。
待慕容冲离开后,林珍惜才长舒了一口气,又将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
一切妥帖之后,她正拿着慕容冲换下来的睡袍,准备送去下面浣洗,不想半路却被仆从唤住。
那仆从少年看着眼熟,似乎是常跟在阮闵跟前的,见到她后便上前道:“劳姐姐去前堂一趟,长安来的使君郎要传见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长安的密信(四)
“传见我?”林珍惜又向仆从少年确认了一遍,见他笃定的点了点头才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旁人,随他往前堂去。
待至前堂时,只见慕容冲、阮闵以及隔断时间便会前来送信的使差正坐在堂中说话,另有一名未曾见过的中年男子坐于客位中的上位,正低头不语的饮着茶。
那人举止不凡,衣饰也甚是华贵,想必与那使差一同自长安来。
阮闵远远瞧见林珍惜就迎到了门口,引着她进到堂内,朝那名中年男子拢袖道:“这位就是阿瑶姑娘。”
中年男子听闻后抬起头来,却以询问的目光瞧了一眼身边的使差,那使差朝他略点了点头,中年男子才重新看向林珍惜。
见长安来的差使都对那名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她已猜想此人必与秦宫脱不了关系,于是眼观鼻,鼻观心,愈加谨慎的敛目垂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时,慕容冲却忽然自座位上起身,诧然的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林珍惜也十分莫名,心道难不成是阮闵私自让人传她过来。
果然阮闵在慕容冲话音落下后,一脸谄笑的对他道:“内侍大人说要见一见阿瑶姑娘,下奴心道不过是个婢女,便不曾向郎主禀报。”
听到“不过是个婢女”这几个字,林珍惜下意识的蹙了蹙眉,抬眼悄然朝慕容冲看去,只见他正与阮闵相视,薄唇紧抿,面上并无明显的表情,也不说话。
她知道,他这是拼命隐忍的表现。
片刻之后,还是那位内侍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寂:“主上听闻平阳太守府中有一位从天上来的仙女,故特令咱家前来相迎,将仙女接入宫中一叙。”
听他这样说,林珍惜不禁大骇。
将她误认作仙女之事起于慕容冲,而曾经将他视作仙女的也只有慕容冲一人,这件事除了他们二人应该无人知晓,为何却传到了长安那么远的地方。
慕容冲是绝不可能主动将此事透露出去的,那么秦君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看来苻坚对于太守府的掌控原比她想象的还要彻底。
那名内侍又朝慕容冲那边拢袖行了礼,而后道:“咱家此行本就仓促,亦不敢再叨扰府君,今夜便携了阿瑶姑娘往长安去。”
“今夜?”这次林珍惜终于按耐不住惊呼出声。
这未免也太突然了,虽说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曾费劲心机前往长安,可如今真有着这样的机会,她反倒竟不觉得欣喜。
相反的,一想到马上要离开平阳郡,与慕容冲告别,她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似出于本能一般,她向慕容冲投去了目光,竟好似求助一般。
此时的慕容冲也被内侍突然的要求诧住,眸色忽的一沉,甚至面上的神情也失了方才的从容。
“怎么,府君可还有别的吩咐?”内侍缓缓起身,踱至慕容冲面前,开口相问,语调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一个内侍宦臣,竟敢以如此态度对待身为太守的慕容冲,即便是林珍惜也难以自控那熊熊燃起的怒意。
果然,她注意到慕容冲置于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想是已隐忍至极。
内侍微眯起细长的八字眼,嘴角带笑的注视着慕容冲的反应,眸子里隐隐透出轻蔑之意。
空气霎时间凝至冰点,林珍惜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响在耳际。
慕容冲愈发握紧了拳,眸中怒意升腾,似破堤而泄的洪流一般,蔓延开来。
他忽的朝内侍迈近一步,逼至他跟前正要开口,却被林珍惜的声音打断:“郎主是怕奴婢拙笨,一路上给内侍郎添麻烦,到了长安再惹主上不快,可就难担罪责了,故而有话要吩咐给奴婢。”
她边说边斟酌字句,提着一颗心将整个句子念完。
慕容冲顿时诧异神色更重,转而看向她,仿佛因愤怒而语塞:“阿瑶你…”
不等他说出后面的质问,林珍惜已冲到了他面前,暗地里于袖下握住他的手,却是故意提高声音说给内侍听:“郎主对阿瑶有知遇之恩,阿瑶临行前自然要与郎主辞行,内侍郎宽容,想必能理解郎主与奴婢的主仆之谊。”
说罢,她又回过头来,噙着笑容看向内侍:“内侍郎可愿成全?”
内侍终是将目光自慕容冲身上移开来,沉吟一瞬,继而对他们二人呈现一脸道貌岸然的端正笑容,点头道:“远行之际向主子辞行也是应该,且去吧。”
“如此,多谢!”林珍惜欣喜的朝内侍欠了欠身,而后与慕容冲一同出了前堂。
一路行至内院里,慕容冲都只是自顾自前行,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珍惜跟在他身后,觉察到氛围不对,也着实快要赶不上他的脚步,索性就地停下,一脸耍赖的望着他的背影。
由于没有听到她紧跟其后的脚步声,慕容冲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见她努嘴垂头,却大步流星的踱至她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便继续掉头前行。
林珍惜一脸委屈,然而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经被他拉进了书房里,再将门锁上,才气势汹汹的踱到她面前。
“他让你去长安,你为何应允?”他紧锁着她的双眸质问。
被他凝视得没了底气,林珍惜自知理亏,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双手无意识的绞着衣摆,嗫嚅道:“我本来也是要去的。”
听她半天竟憋出这样一句话来,一贯无甚波澜的慕容冲显得有些激动,握住她的双肩道:“你可知此去长安会有何结果?”
随着他略朝她倾身,独属于他的气悉扑面而来,将她笼入其中。
她不得不对上他的瞳眸,才知他眸中竟似有洪流汹涌。
林珍惜不由自主的应道:“能有什么结果?无非是觐见秦君,再找机会见一见那位术士…”
“你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慕容冲打断她的话,恨铁不成钢一般道:“你怎知那苻坚老贼的性子?若是他不喜之人,便如何也容不得,可若是让他起了兴致,便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观他眸中痛苦之色,再结合他年少时的遭遇,林珍惜已有七、八分了然,更何况由于太守府中耳目众多,即便在她面前,慕容冲也极少称“苻坚老贼”,而今满载怨恨的说出口,必是因激愤而情绪失控。
见他如此焦急,林珍惜虽怨他小题大做,心底却不由得透出一股暖意。
与他对视良久后,她渐渐弯了唇角,以试探的语调柔声道:“你在担心我的安危?”
这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慕容冲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似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的反问他,也似对她在这情况危急之下还发此无关紧要之言而感到愠怒。
他凝视着她怔愣了一瞬,仿佛不知如何作答,却见面前女子双颊绯红的加深了那一抹娇笑,最后竟一脸无辜道:“可又有什么办法?我若不去长安,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还会连累你。”
她实则是在逗他,不想他当真无比认真的沉吟了片刻,而后重新看进她的双眸,瞳眸中有笃定之色:“既如此,便也无他法了。”
说罢他竟侧身欲往门前行去。
林珍惜见状,忙展开双手以身子相挡,随后索性一把扑进他怀中,彻底阻断他前行的步伐。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慕容冲又是一怔,于是垂眸凝视她仰望的双瞳,听她带着撒娇的语气,却又诚恳的说道:“当忍之时必当隐忍,这原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道理。你承受了那么多,隐忍了那么久,怎可因为这点儿小事功亏一篑?”
她说话间,慕容冲薄唇张阖,似有话要说,却被她抬手贴在唇上以纤指相阻。
“你也说过,我和你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没有给他分辩的机会,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那我果真就是不同的,这一趟去长安,我当然有我的自信保证自己的安危。”
“你放心好了。”她转而拍拍他的肩:“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怕死得很,要是真的很危险,我也不会硬撑的。”
费了好一番口舌,林珍惜才勉强让慕容冲应允她前往长安,然而细思起来,与他说道的那些话,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此去长安会有怎样的事情等着她,她根本无法预知,而能否全身而退,她亦并不知晓,可如今想到能够不连累他的方法只有这么一条,她便义无反顾的这么选择了。
至于为什么这样选择,她也同样不自知,只道那古墓中出现的玉佩既然与她有关,或许这场穿越时空的旅程正是某种命运的安排。
既然是命运的安排,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甚至她此刻萌生出一种大胆的设想:史书上虽记载着慕容冲早逝的内容,可千年后的人们,没有一个亲眼目睹他的夭亡,那么历史的事实会不会有更加疯狂的可能。
这一切的猜想,都只有等到她见到长安城中的术士才有可能下得了定论。
临行时,慕容冲一直将内侍与使差送到通往郊外的长街之上,然而道别时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林珍惜的身上。
眼见着这些日子里朝夕相伴之人就要分别,林珍惜心里也是万般割舍不下,全然没了初次与他拜别,赶赴长安时的兴奋与期盼。
相反的,强烈的酸胀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来,好似将整个人都撑得满满的,憋闷的难受。
上马车之前,她又忍不住折回来,佯装难舍主仆之情,朝慕容冲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古时女子之礼。
趁着他相扶之际,她将他的袖角攥住,抬眼时眸中已满布晶莹,却偏要绽放一脸灿然笑意,略朝他凑近了些,以只及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我们很快就会相见,相信我,你会带领你的族人攻入长安。”
她说着,低下头复又抬起,顿了半晌,面带羞赧的嗫嚅:“我…我在长安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鸡飞狗跳的路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