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是志在铲除世家,傅家祖上毕竟是功勋之后,容三娘虽怀了龙种,但毕竟未入宫,嘉安帝行事也要考虑方方面面,以及当初葬入昭陵的傅老侯爷,如今还在太庙供奉。
“您小心一些。”
她有些担忧,伸手摸了摸玉带:“这里还有伤。”
白日时因为容三娘之事,而忘了请张缪来看,也幸亏他身体强悍,才能忍得住,受了伤跟没事儿人似的。
燕追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她匆匆以一根簪子匆匆挽起来的头发,叮嘱道:“不必等我,先睡就是,若我回来太晚,就在外院歇息了。”
又看她微微红肿的眼,心中又悔又有些心疼,不该沉了脸说话,使她哭了。
这还是他第一回看她哭,小小声的,又娇怯怯的。
她一双大眼里都是血丝,燕追伸了手指去摸了摸她眼角,她眼角纤长的睫毛眨动间便刷过他指腹。
外头传话的侍人虽然不敢催促,但燕追留了半晌,仍是匆匆走了。
这一宿傅明华明明十分困倦,却又总是睡得并深,榻下碧青一翻身她便又惊醒了。
早上才将起来洗漱了换了衣裳,梳头的宫人正小心的梳理着她那一头长发,便有下人来传话,说是白氏与钟氏、杨氏等人来了。
她仰着头,任由两位宫人替她以香膏细细贴面,听了这话,就笑了起来。
没想到白氏来得这样快!
外头天色才将亮,冬季的时间短,白天亮得也晚。
她坐在侧室中用膳,层层丝幕垂了下来,将食物的香气阻隔在了这华室之中。
白氏等人跪在外面,等着她的召见。
江嬷嬷替她布菜,不愿意说了这些话来使她心中厌烦,减了胃口。
王府里的厨子手艺不差,早上炖的粥品入品即化,她用了一碗半,便放下了羹勺,吃了些其他小点,末了接了茶水漱口,吐进碧蓝端的盆中了,才接过帕子压了压唇:“明日还要这个。”
绿芜在一旁记下她爱吃的东西,听她这样一说,脸上便显出喜色。
傅明华吃什么东西,最多也就是多吃些,喜欢的有专门的人记下来。
由她特地开口,便是要赏赐厨房中的人的意思了。
一旁碧云将这事儿记了下来,江嬷嬷扶她起身,才跟她道:“长乐侯夫人已经候了您半个时辰了。”
傅明华便顿了顿。
燕追从昨夜进宫,至今尚未回来,白氏如今匆匆赶来求她,怕是长乐侯府已经不好了。
可惜此时来求她有什么用?当初该悬崖勒马时,傅侯爷却一心往前。
碧云打了纱幕供她出来,她出来时,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会客的左侧厅堂之中,白氏领着两个儿媳,已经跪得脸色发白。
屋门敞开着,几人跪在外间,这半天已经险些失去了知觉。
她坐到了内厅椅子之中,才让人唤她们几人进来。
内间有地龙,地上铺了地衣,还以屏风将冷风挡了。
白氏进来时,脚似踩在云上,每走一步身体摇晃得厉害。
才一宿的功夫,她却像是老了十岁不止,嘴唇干裂,头发苍苍。
甚至她衣领上的圆盘扣都未扣整齐,反倒慌乱中扣差了。
她一进来便咬了咬牙,目光有些茫然,在屋里看了一眼,见到傅明华时便朝她扑了过来。
“元娘,元娘,元娘。”
白氏一声一声的,扑到傅明华面前,抱了她的手,整个人便软软的瘫到了地上。
第二百九十六章 晚了
这样的情景,让傅明华想起梦中长乐侯府为梦里的‘傅明华’定下了陆长砚这个夫婿时,梦里那个‘她’的神色来。
她也只是跪在白氏面前,有些不甘有些惶恐不安,那时梦中的情景,与此时何其相像。
“元娘,救救你祖父。”
白氏流着泪哀求,声音虚弱。傅明华低头看她,白氏干瘦的手紧紧握在她的手,十分用力,似是汪洋大海中,抓到了一株救命的浮萍似的。
傅明华任由白氏抓着她的手摇晃,一言不发。
旁边碧云等人眼中露出不快之色,忙上前要扶白氏起来:“夫人还请坐下。”
“坐什么?”
白氏一把将人挥开,死死掐着傅明华的手腕,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嘴角边泛着白色的口沫:“你祖父如今生死未知,我怎么还能坐得下?”
碧云被她推得往后倒退了几步,还要再上前来时,傅明华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来了。
底下钟氏与杨氏二人也是神色憔悴,傅侯爷这一出事,不止是他自己泥足深陷,同时全都的还有傅家其他人。
白氏歇斯底里的喊:“快救你祖父,元娘…”
话没说完,她就趴在地上,痛哭失声了。
傅明华平静望着白氏,目光里不见半点儿怜悯。
此时来哭?已经晚了。
她伸手压了压有鬓角,嘴角边的笑意使长乐侯府钟氏看了心中发寒。
自己不是没有给过傅家机会,但傅侯爷野心太大,最终仍是自食恶果了。
投靠容妃,便如与虎谋皮一般。若今日她不推波助澜,他日傅家上下数百条人命怕是都要折在傅侯爷手上的。
容妃并不是善茬,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区区一个傅家又算什么?白氏此时若是聪明,便该笑而不该哭。
只是傅家的人若是聪明,便不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了。
她叹了口气,吩咐下人:“替长乐侯夫人与两位太太端了凳子上来。”
白氏瞪了眼要翻脸,她便道:“有话平静了再说。”白氏的哭嚎声又响又大,吵得人头晕脑涨的。
傅明华这话一说出口,白氏也不敢再闹了,只能忍了心中的慌乱,先由下人扶着起身坐到凳子上了,傅明华又让人拧了帕子来给几人擦脸,等到几人收拾妥当了,傅明华才看了白氏一眼:“事情详细经过,你与我说说。”
白氏听到这儿,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张了张嘴,还未说话,眼泪便流了下来:“你祖父被奸人所害,他是冤枉的!”
傅侯爷怎么敢给容妃送的柚子里下毒?他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一张嘴便喊冤,又要哭喊的模样,傅明华皱了皱眉:“不要再说这些。”
光是喊冤有什么用?是不是冤曲,还得看嘉安帝怎么判。
昨夜燕追与她说了那些话,傅明华隐隐感觉燕追可能已经替自己收拾善后了。
“昨日里容妃的承香殿中,打死的宫人内侍拉出去的尸体还未掩埋,当着皇上的面喊冤有什么用?”
她冷冷斥责,白氏哭声便渐渐小了,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祖父既然有壮志,如今东窗事发,又如何要来寻我?”
白氏便嗫嗫道:“好歹是一家人…”
傅明华望着她看,白氏余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你祖父是遭奸人所害,他是冤枉的。”白氏又擦了一下眼睛,嘴里只说这句。
傅明华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好在祖母还并不糊涂,知道是中了算计。”
白氏听到此处,眼睛便一亮,正要说话,傅明华已经揉了揉眉心:“王爷昨夜已经进宫,至今未曾回来,现在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皇上要如何发落,静心等待便是。”
可白氏哪儿又等得下去?她张了张嘴,“好歹长乐侯府也是王爷岳家…”
她话里透出几分埋怨,傅明华便停了揉眉心的动作,将手拿开。
也不朝白氏看,目光只落到自己手指之上。
她养了半寸长短的指甲,修成椭圆,越发显得长指纤纤。
上面染了淡淡的丹蔻,泛着粉红的光泽。
之前揉眉心的动作,使她指甲边沿沾了些许染眉的青黛,她以拇指甲弹了开,又拿帕子擦手。
屋里安静异常,她指尖弹着青黛眉粉时,发出的清脆声音让屋里坐着的白氏几人身体都颤了颤。
“那您何必来求我?”
白氏将头低垂了下去,听到这话不敢反驳。
“您先回去,等王爷回来之后,明日我去一趟长乐侯府。”
傅明华话音一落,白氏有些着急,但傅明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便将她打发了。
好在她答应还要再回去一趟,白氏也就不再纠缠了。
已经过了午时,燕追仍未回来。
江嬷嬷便有些沉不住气,忧心忡忡的服侍着傅明华躺下,一面就道:“要不,奴婢使人问问宫里静姑。”
崔贵妃就在宫中,总是知道一些消息的。
事到如今,傅侯爷与容涂英仍未从宫里出来,燕追昨夜去了之后到如今也未归,连消息也没有。
傅明华摇了摇头,一面躺了下去,牵了被子盖好,一面就翻了个身,望着江嬷嬷:“不用。”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沉着。
容涂英收受傅侯爷的东西,难免沾上一个私相授受的名声。
这个时候傅侯爷出事之时,她就越发不能进宫里向崔贵妃打探消息的。
江嬷嬷咬了咬唇,应了下来。
她晚上没有睡好,这会儿午时倒是入了眠,醒来时宫中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傅侯爷跪在了宣徽殿廊沿之下,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傅明华听到这个消息时,便让江嬷嬷替她备了纸笔。
这个时候帝王的心思是最难琢磨的,一切谋事在人,成事便在天了。
她抄了两卷经书,逐渐便平静了下来,傍晚就听说嘉安帝放了傅侯爷出宫,可想而知傅侯爷的命是保住了。
只是燕追仍旧没有回来。
早晨傅明华早早收拾回了长乐侯府,白氏等人已经在府中翘首以盼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弃官
这会儿便不再做什么长辈的样,除了庶出妾室子女外,府中一干人等都已经候在了白氏屋中,一脸病容的傅侯爷也在。
看到傅明华回来时,众人先向她行了礼,傅明华才向傅侯爷问了安。
他脸色十分不好看,眼窝都陷了下去,眼中惊惶未定,布满了血丝,显然容三娘之死,将他吓成了一个惊弓之鸟,背都弯了。
今晨下了小雪,天气也冷,可屋里烧了地龙,傅明华一回来便取了貂皮大氅,傅侯爷却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严实,身体还在不停的颤抖,牙齿碰撞间发出‘咯咯咯’的响声来。
“你祖父昨日跪在外头,受了些寒。”白氏勉强说道,紧接着不等人搬了椅子来,便问道:“此事怎么解决?”
“容三娘子之死,确实与我们侯爷无关哪。”
白氏擦了擦眼泪,傅明华却不理她,反倒看着傅侯爷:“如今祖父心中也该有个心理准备才是,容三娘子命丧黄泉,云阳郡主昏迷不醒。”
无论如何,此事都该要有所交待。
白氏一听便要发怒,拍了大腿喊:“我们是冤枉的!”
傅明华转头望着她,神情淡漠,白氏哭喊的声音便渐渐小起来了。
“咳…咳咳…”傅侯爷咳了两声,脸上也露出恨色来:“容上明害我!”
上明是容涂英的字,他此时说起容涂英时,再也没有以往的恭敬向往之色了。
想也知道,昨日宣徽殿御书房中,当着嘉安帝的面,容涂英必定是将罪名都推到傅侯爷身上,才使他此时提起容涂英,便咬牙切齿了。
傅明华低头捏了帕子掩住了唇边的讥讽,先坐了下来,白氏才向钟氏使眼色,让她将人带出去。
毕竟这事儿并不光彩,越少人知道是越好的。
等人一走,府中下人也驱了大半,屋里只剩傅侯爷夫妇,以及一个傅其弦时,傅侯爷才问:“事情结果王爷如何看法?”
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再提什么容妃、容涂英等了,反倒提起了燕追。
傅明华垂了眼眸地,掩住了目光里的神色,才问道:“皇上既然放您回来,此事便有回旋余地。”她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傅侯爷听到此处,神色一松。傅明华接着却道:“我要您向皇上辞呈一封,自认德才欠缺,难以胜任太傅一职,”
“你住口…”傅侯爷一听这话,急怒攻心,冲动之下开口。
傅明华却不理睬他,自然也不会住口,甚至没有因为他大声说话而停顿的意思,仍旧道:“傅家何德何能,不配享先帝恩泽,而请皇上收回长乐侯之位。”
“咳咳咳咳咳!”
傅侯爷咳得又急又重,显然此时心中并不平静。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下巴之上胡须都立了起来。
咳得太凶太急,嘴里喷出的唾沫沾了他一胡须都是。
白氏慌忙替他揉胸推背,他恶狠狠的将白氏推开,瞪大一双通红充血的眼望着傅明华看。
“你说什么?”
他咬牙切齿的问,神态阴狠。
时至今日,他受了这样些委屈,吃了那样大的苦头,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像傅明华所说的一般,他受的委屈不是白受了吗?
如果是要落得这样的结果,那他当时压根不用讨好容涂英,还能保住傅府一门富贵。
自己太傅一职虽是虚闲,但好歹也是一品的官儿。
傅侯爷神情凶狠的望着傅明华看,傅明华也表情平静的与他对望。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傅明华该惧怕的。
但让傅侯爷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他向来认为只是空有美貌与母亲曾出身江洲虚名的嫡长孙女,此时在他的目光下不避不闪,反倒使他挨不过,本能将头别开了。
傅侯爷一旦别开了头,自然便相当于在两人气势对撞之下认了输。
他心中骇然,紧咬了牙,脸颊肌肉抽搐了几下,才有些狼狈的道:“你什么意思?”
傅明华望着傅侯爷:“祖父觉得我哪里没有说清楚?”
“你让我…”
“我让祖父向皇上辞呈一封,自认德才疏学浅,不足以胜任太傅一职,傅家无德无能,不配享先帝恩泽,”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一回白氏等人也回过神来,傅其弦大怒,高声便道:“你住嘴!”
“请皇上收回长乐侯爵位。”
傅明华仍将话说完,傅家几人冲她怒目而视,她突然便叹了口气。
这群蠢货!
“祖母派人前往王府时,我曾让人带的话,可带到了?”
她捏了帕子,抚了抚发髻,偏头问了一句。
白氏此时记恨她先前说的那两句话,听她问话,就十分不快:“你如今问来,可是想要耀武扬威的?”
傅明华听她这样一说,就不由失笑:
“我有什么可耀武扬威的?只是想与长辈说,祸福自来便相依,急流直上固然是勇气可嘉,但勇退也不算差。”
如今傅家的情况,嘉安帝都摆明只要收爵而不要命,傅侯爷若一意孤行,抱着这高官厚位不放,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这傅府上下数百人,怕是都要葬在傅侯爷手上。
“你什么意思?”
傅侯爷又问了一声,下眼睑不住抽动。
傅明华便又叹了口气。
话都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他却仍是要问。
她牵了牵裙摆,漫不经心抬起头,看着傅侯爷道:“若我今天不将话说清楚,祖父怕是不肯甘休的。”
“就从当初我母亲自尽,而使傅家被降爵说起吧。”她又提起了这事儿,白氏的嘴角便抽了又抽。
“当初祖父与容妃相谋,为的是权势地位吧?”
她温和的问,语气并不锐利,傅侯爷却感到说不出的狼狈。
傅家已经位于世袭罔替的爵位之上,富贵代代绵延,若他不是为了权势地位,又何必投靠容妃?傅明华明知而故问,分明就是有意难为他的。
想到此处,傅侯爷脸色有些难看,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态度却是默认了。
“您想必是认为,当日父亲与谢家联姻,江洲谢家乃是四姓之一,明面之上,您是贵妃娘娘及王爷一党。”傅明华目光渐渐明亮,傅侯爷却是眼神根本不敢落在她身上。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保命
她看向傅侯爷时,傅侯爷的眼珠本能的便转到了其他方向。
傅明华也不以为意,接着又道:“但是您却有些担忧。那时容妃娘娘盛宠不衰,王爷年纪幼小,皇上对容妃母子宠爱有加,从当初三公主封号便能瞧得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傅侯爷自然不甘心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中。
他想要有从龙之功!将来位极权臣,手掌重权。
这个野心他虽然没有说过,但却一直藏在他心中。
表面他是三皇子、崔贵妃一党,与谢氏的联姻使他拥有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背地里他则并不满足,而暗中投靠容妃。
如此一来,他日若崔贵妃得势,他便弃容妃而投靠崔贵妃。
与之相反,他则可以背地里靠向容妃,而弃崔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