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苏璃没想她一句话都不说便让步了,心里不由得不平。
“没关系,”她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再看完这一个就去休息。”
“还是神医体恤!”听到她那么说,那几个老嬷嬷便喜笑颜开,瞟了当值的弟子一眼,“医者父母心啊……有些人就是没这心肝,难怪学艺不精。”
“你们……”苏璃毕竟年轻,气得又要还嘴。初霜拉住了她,看了一眼那些老嬷嬷:“你们这几个,不用陪着进来了。”
她指了指被推倒的书架和满地的医案,神色淡淡的,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概:“苏璃,你留在这里,看着她们把地上桌上的都收拾干净了——若有一本书没有摆回原位置,别怪我让你们家老夫人真打断你们的腿!”

雷国太后陪着孙媳妇,移步到她的医室坐下。那个六十许的妇人气势逼人,言辞老辣,而相比起来她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胆怯温顺,宛如一头羔羊。
“慧心是我的曾外甥女,后来我一手安排她做了太子妃……亲上加亲嘛。”雷国太后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但是,成亲都大半年了,却还是没有怀上孩子。私下问过几个医生,都说她腹部虚寒,又查不出原因,所以来神医这里求助——您尽管用药,哪怕猛一点的方子也没关系。”
那个太子妃只是坐在那里,面纱遮住了脸,一声不吭。
“半年时间很短,并不能说明什么。”初霜出于好意地劝告,“而且太子妃年纪轻轻,有的是时间慢慢调理身体,并不需要一上来就直接用猛药。”
“哪里有时间!”雷国太后却哼了一声,“万一让那个西宫的狐狸精抢了先,生出了长子可怎么办!”
“……”太子妃颤抖了一下,脸色瞬地苍白。
初霜大概明白了内里曲折,叹了一口气,便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既然你们不远千里从雷国前来求医,我当然不能推辞。只是妇科并非我擅长……”
“您是医圣的传人,哪里有您不擅长的?”雷国太后将随身带的东西推了上来,“这些东西只是略表心意——等慧心生下了儿子,定会十倍奉上。”
初霜看了一眼那个小箱子,里头层层叠叠全是珠宝,价值巨万,甚至还有外头难得一见的灵器。她只是将箱子阖起,道:“放心,在下定会尽力。”
她让那个太子妃在对面坐下:“来,让我看看。”
太子妃转头看了一眼太后,方敢掀起了面纱。她的容貌甚美,和太后有几分像,一张瓜子脸尖尖的,眼波朦胧,如同胆怯的小鹿,令人爱怜。
然而,初霜只看了她一眼,眼神便不易觉察地变了变。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太子妃吐出舌尖,仔细看了看舌苔,又探指切了一下脉,询问了一些身体情况,一边在医案上记录着什么。
“怎样?”雷国太后心急,忍不住问。
“我还需要一些东西才能确诊。能否劳烦您大驾,从院子另一头的药房里给我拿这些过来?”初霜沉吟了一下,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交给了雷国太后。
雷国太后哪里被人这样使唤过?然而奈何此刻侍从一个都没有被带进来,别无它法,只能亲身匆匆走了出去。
等她走远了,初霜才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了太子妃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吸气”。太子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却看到医师忽地抬起手,在她的小腹上按了一按。
“这里有东西。”初霜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别动。”
太子妃低下头去,竟看到初霜的手指穿透了她的身体,直接插入了腹内!
“啊……”她刚要惊呼,却被捂住了嘴。
“嘘。”初霜捂住了病人的嘴,轻声,“不用怕。”
初霜的手指直接从丹田探入她的腹内,飞快地探索着,太子妃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指尖一处处划过脏腑,不由得惊惧得微微发抖。
然而奇怪的是,却居然全无痛苦。
“好了。”女医师忽然抽手,站起身回到了位置上。太子妃腹部全无伤口,初霜的手也丝毫不见血迹,只有指尖微微发红,捏住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仿佛是一个黑色的虫子,在她的手指间不停地挣扎。
“这……这是……”太子妃吓得发抖。
初霜凝望了那东西片刻,叹了一口气,手指忽然一错,一团白色的光芒在指尖燃起,瞬间将那个小东西化为灰烬。
太子妃看得怔住了:“这……究竟是什么?”
“你以前曾经被侵蚀过吗?”初霜低声问,“在永夜期间?”
“没……没有啊!”太子妃颤声,竭力回忆着,“我……我从小被曾姨母带入宫里抚养,没有出过宫门,更、更加不曾遇到过魔物!”
“那就奇怪了,”初霜喃喃,“为何你身上居然寄生着暗豸?”
“暗豸?”太子妃失声惊呼,脸色煞白,“那是什么?”
“是一种诞生于黑暗的小东西,专门寄生在人的身上,汲取生气,”初霜简短地说了几句,安慰她,“放心,这种东西在很多经历过战争的百姓身上都存在,就像是寄生虫一样,并不会令人丧命。而且,现在也已经被我摘除了。”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颤声:“那……我何时能够怀上孩子?”
初霜停顿了一下,低声:“太后平日对你好吗?”
太子妃怔了怔,下意识地喃喃:“自然是好的。”
初霜眼神有些悲伤,叹息:“那么,但愿她知道你不能生育之后还会对你好。”
太子妃全身一震,脱口惊呼:“什……什么?!”
“你应该是被人暗中算计了,而且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初霜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这只暗豸寄生在你腹部多年,即使如今我把它取出来,你也永远无法生育了。”
太子妃剧烈地颤抖着,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能!”
“我支开皇太后,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初霜抬起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太子妃,“我会替你保密,开一些养元气的方子让你回去——至于要不要告诉太后,要什么时候告诉,你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再拿个主意。”
“……”太子妃双手发着抖,半晌不说话。
“快坐回去吧,”初霜将她按回位置上,轻声,“太后很快就要回来了。”
然而太子妃双目无神地站在那里,全身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忽然间跪了下来,抱着她的腿,失声哭喊出来:“不……不!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帮帮我!”
初霜没想到她一瞬间崩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没可能了,”她低声,“你已经无法孕育胎儿。”
“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一定要生一个儿子出来……不然会被废黜的!”太子妃不顾一切地哭了出来,声音发抖,“你是医圣的传人……没有你治不好的病!你一定有办法的!”
“不……我没办法,”初霜低头看着那个崩溃的少女,眼神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苦痛,喃喃自语,“我有太多治不好的病……我不是神。”
然而,太子妃却抱着她失声大哭起来,怎么也不松手:“不会的!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
“好了,快别哭了!”初霜有些焦急,抬手擦着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太后就要回来了。万一被她知道……”
“被我知道什么?”雷国的太后不知何时已经赶回来了,一把拉开门,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你们背着我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生?不可能!”
显然已经听到了她们对话的最后几句,华贵威严的老妇人也在一瞬间变了脸色,几乎是咆哮起来:“慧心才二十岁,健健康康的,怎么会不能生孩子?!”
初霜眼看掩不过去,只能低声:“她的确是不能……”
“是她……是她!”掩面哭泣的太子妃身体一震,忽然变了脸色,跳起来指着初霜大喊,“她、她刚刚用手指插入了我的肚子里,说要检查!她扯出了我肚子里的东西!好痛……是她害了我!她、她一定是被西宫那边的人给买通了!”
初霜瞬地怔住了,看着自己的病人说不出话来——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太子妃,居然能瞬间说出这种指鹿为马的话来?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支开我,擅自对慧儿下手?谁给你撑的腰?”雷国太后看着桌子上那块带血的布巾,瞬地也变了脸色,怒喝,“西宫那个狐狸精给了你什么好处?贱人!”
雷国太后一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她闪避不及,只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太后的耳光还没落到她脸上,半空里有一道影子掠过,伸出去的手臂忽然喀拉一声,竟然瞬间扭断了。
“谁?”雷国太后发出了一声痛呼,然而房间里却没有任何人影。
“你这个贱人,居然会妖术!”雷国太后捂住了手臂,脸色煞白,“来人!”
无数的仆妇嬷嬷瞬间冲了进来,团团将初霜围住。
“不是我……不是我。”初霜喃喃,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些年来,她和魔出生入死的搏斗,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大战,然而在面对着人世里尔虞我诈的争斗时,她却依旧茫然无措,犹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幼儿。
雷国太后压根没心思听她分辩,厉声吩咐:“来人!给我把这个医馆封了,所有人都给我扣下来,带回国去审问!”
“是!”那些人高马大的妇人冲了过来。
“放开师父!”医馆弟子听到这边不对劲,也立刻冲了进来,用力推开了那些人,“你们这些家伙,从这里滚出去!不许再来这里看病了!”
一时间,梦初堂内乱作一团。
然而奇怪的是,初霜一直站在原地没动,雷国太后的仆从想上去抓住她,可没等靠近却都发出了一声痛呼,往后直跌了出去,仿佛虚空里有无形的屏障将这个茫然无措的医师给围了起来。
“这个贱人,居然还在用妖术!”太后捂着扭断的手臂,气急败坏,“快去把车上的随行武士们都叫进来!”
“是!”仆人连忙跑出去。
然而,这边的门一开,就被人一脚踢了回来。
“谁敢在这里闹事?”一个声音带着十万分的怒气大喊,挡在了初霜面前,一身红衣如火,竟是冲灵从天而降。那个炎国的小公主气呼呼地冲了进来,一手掏出了一把短刀,指着当先那几个仆妇,厉喝:“都给我滚开!敢动初霜姐姐一根手指头,我保证让她活着走不出这个医馆!”
“你是谁?”旁边的仆人大喝一声,“见了雷国太后还不下跪?!”
“跪你个头!”冲灵气急大喝,声音竟比对方还大,“你们这些贱人,见了炎国公主殿下还不下跪?!”
公主殿下?雷国一行人一下子怔住了。
“小丫头,你就是冲灵?”太后毕竟老成,从赤霞衣上一眼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沉下了脸色,“即便是你哥哥亲自来,也少不得要卖我几分面子——”
“老妖婆,少给你自己的老脸贴金了!”冲灵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若是我哥哥亲自来,看到你敢碰初霜姐姐一根手指头,少不得要把雷国给灭了!信不信?”
“……”雷国太后毕竟老成精明,狂怒之中也没有忘记事情的轻重缓急,吸了一口气,打量着初霜,脸色阴晴不定。
当年,在魔被封印之后,星空下诛魔英雄四散离开,只留下无数传说。然而在那些史诗里,被歌颂的英雄却只有六位——因为医师并不能亲身参与战斗,那个白衣女子始终隐藏在同伴们的背后,渐渐便淡化成了一个背影。
而此刻,听到冲灵这种口吻,雷国太后倒是冷静了下来:这个看上去衰老的女医师,说不定真的会和炎国皇帝有着极深的关联?此刻在人家的国界内,这位炎国公主做事又任性冲动,自己看来的确是不好再硬着来了。
她狠狠地盯了初霜一眼,拉起了哭哭啼啼的太子妃,转身便走了出去。
在不远处的檐角,有一个黑影也悄然隐去。

“哎,怎么我跑出去才几天,这里就变这样了?”冲灵看着乱糟糟一片的梦初堂,心情很差,“我哥哥他不会是忙着大婚就把你给彻底忘了吧?居然让外人跑到自己地盘上撒野,还算什么东陆霸主!”
“其实也不怪那位太后……”初霜叹了口气,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这个太子妃怎么那么坏!”冲灵听了也是乍舌不下,气愤愤地嘀咕了半晌,忽然道,“哎……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你不嫁给我哥也挺好的!”
“怎么又说这种话?”初霜微微蹙眉——她们年龄相差了十岁,初霜一直将她当做小妹妹看待,因此也不怪她经常口无遮拦。
“这些后宫里女人的争斗,真是比魔鬼还可怕十倍百倍啊。”冲灵喃喃,“我将来一定也不会嫁给什么太子皇子,哥哥要是逼我,我就逃!”
“冲羽一向疼你,又怎么会逼你?”初霜微微笑了一笑,道,“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我……”冲灵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看了看周围,忽然道,“这些天,你有见到什么人吗?”
初霜有些不解:“什么人?”
“比如……久别的故人什么的。”冲灵不敢直接问玄靖有没有来找过她,只能绕了一个弯子打听,“毕竟我哥要大婚了嘛……估计你们以前很多认识的朋友都会来天临城,不是吗?”
“这个啊,”初霜笑了一笑,“还没有人来,不过也快了吧?”
啊?冲灵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玄靖那家伙和自己分道扬镳之后,居然还没来天临城?不可能啊……他怎么会那么慢!不会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吧?不过那家伙这么厉害,怎么着也不像会是出事的样子。
那又是为什么?
然而初霜的身子忽然微微晃了一下,竟然忽地软倒。冲灵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伸手托住了她的肩膀,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啦?”
“没什么,”初霜稳了稳神,重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道,“被她们一闹,有点累了。你扶我回房间去休息一下就好。”
冲灵连忙连扶带抱地把她送回了房间,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对方的脸几乎苍白得透明,有一种不祥的通透干净,心里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的脸色怎么那么不好!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自己就是医师,怎么会病呢?”初霜却只是微微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来,倒出一颗淡绿色的药丸吞了下去,“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你也不用告诉冲羽了——他正忙着大婚的事,别让他分心。”
冲灵不忿:“难道就这样便宜了那些人?”
“反正也没出什么乱子,不是被你打回去了吗?”她没有再继续闲聊,看着外头的弟子们打扫着乱糟糟的医馆,对冲灵道,“难得你回来了,我们今晚去外面用餐吧……也算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好呀好呀!”冲灵难得看到她愿意外出,不由得开心起来,挽着初霜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
尽管服过了药,女医师还是有些虚弱,扶着冲灵走了出去,脚步很轻。夕阳西下,映照在女子洁净苍白的脸上,恍惚就像是冰上渐渐熄灭的光。


空城(10)

第八章 对饮

然而,即便冲灵没有回去告状,消息却很快便由密探传到了皇宫内。
冲羽一把摔了密报,气得暴跳如雷:“反了天了,那个雷国的老太婆居然敢冲到梦初堂去捣乱!胆敢在我眼皮底下砸了初霜的医馆,当我是死人吗?还把不把炎国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对面的玄靖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不会想开战吧?”
“开战就开战!老子一辈子都在打仗,怕过谁来着?”冲羽哼了一声,“最可恶的是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那个老太婆居然还跑来恶人先告状!气得我当场叫了金吾卫,把她们都给关起来了。”
“其实太后也是被骗了,”对面的黑甲剑士却是淡淡开口,“她被曾外甥女蒙蔽,以为是初霜谋害了太子妃才这么做的。”
冲羽怔了一下,看了看对方:“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到的。”玄靖的声音平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对炎国皇帝道,“你先把太后放出来吧,免得两国伤了和气。好容易天下太平了,要是闹僵了再为这种事打一仗,实在不值得。”
“奇怪,你又是怎么看到的?”冲羽又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忽地变得有些古怪,“你下午难道去了梦初堂?”
玄靖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难怪这几天你白天都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了她那里。”冲羽皱眉,“但是你又没有进去看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玄靖的声音平静,“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
“也是……如果只是为了给我送贺礼,让冲灵带回来也就是了,何必自己来一趟?”冲羽半晌叹了口气,“你是想回来最后看她一眼,是不是?”
玄靖没有否认,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符咒,忽然道:“下午我看她的气色,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是,我也劝过她许多次了,可是她怎么也不听,”冲羽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看来得来点硬的了:我得勒令她不许出诊,把事情都移交给弟子门人处理,否则就关了她的医馆!”
“……。总之,初霜就拜托你了,”玄靖苦笑了起来,剧烈咳嗽,“我打算明天就走,今天算是来跟你告辞的。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可别忘了。”
“这么快就走?”炎国的皇帝愣了一下,大出意外,“至少留到我大婚吧?难道你不想见一下大家?”
“想当然是想,只是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我怕撑不到那时候了……”玄靖止住了咳嗽,放下手,掌心又是一滩刺眼的血迹,“万一我被魔的力量彻底侵蚀,在你的婚典上无法抑制地变成了邪鬼……咳咳,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冲羽震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这样一来,大家是不是就要再次组队,在婚宴上联手把我给杀了?”然而,玄靖却把他脑海里想过却不敢说出来的场景描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以这种方式来见最后一面,还不如不见。”
“……”冲羽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看到他同意了,玄靖才放缓了语气:“就当我一直在迦师,从未来过这里好了……反正我从来不近人情,大家在婚宴上见不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冲羽长久地沉默,只觉得胸口一口气无处发泄,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喊,狠狠地将拳头捶落在墙壁上!
“好了好了,”玄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你看,这就是我不打算告诉大家的原因——连你都这样。”
沉默了许久,冲羽抬起头来:“今晚一起喝酒吧!”
“好,”玄靖没有拒绝,“不醉不休。”

揽月阁是天临城最好的酒楼,位于龙首原上的高处,最高层设有五间雅座,可以俯瞰整个帝都的景色,向来是名流贵族云集的所在。
月色初升的时候,楼上灯火灿烂,高朋满座。
“这里有整个东陆最好的美酒,你在别处喝不到,”微服出行的炎国皇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对着同伴道。
玄靖喝了一口,点了点头:“的确好。”
“我还把最贵的菜都给点了,又从宫里带了最好的御厨出来。”冲羽大摇大摆地道,“走之前,我一定要让你吃个天下无双的宴席,比我的婚宴还豪华——这些珍馐美食,就算你走遍天下,估计也一道都没吃过!”
玄靖笑了笑,知道他向来性格放诞不羁,肆意张扬,乃是一片好心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朋友想用,并非刻意炫耀,也并不以为意。然而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就忍不住捂住嘴微微咳嗽起来。
“又咳血了?”冲羽不由得变了脸色,“要不我先传太医过来看看?”
“没事。”玄靖放下手,用布巾仔细擦拭,咳嗽着,“至少……咳咳,至少今晚死不掉。”
气氛沉重下来,冲羽不知道该说什么,雅座里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来天临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些老兵,沦为了商贾的保镖,脾气暴戾,以武犯禁,”玄靖沉默了一下,道,“如今仗打完了,军团里的那些战士无处可去,若不好好疏导安排,便会造成世间动荡不安。”
“我明白。”冲羽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皱起了眉头,“放心,我已经在和宰辅商量屯田的事儿了……到时候会把这些人好好的集结起来,让他们有个一展身手的地方。”
“那就好。”玄靖低声,“你是队长,得照顾好大家。”
“靠,你们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却要我留在这里顶事?”听得这样的话,冲羽实在烦躁,几乎忍不住翻了脸,“不要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好吗?你以为我很愿意回炎国做这个皇帝?烦都烦死了!”
“有国有家虽然麻烦,但总是好的。”玄靖淡淡,“难道你想像我一样无家可归,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冲羽想起了覆灭的扶风城,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其实,真想和你分出一个高下。”寂静之中,玄靖喝了一杯酒,忽然眼里掠过了一丝光芒,淡淡道,“自从明心寺第一次见面后,过去十几年了,我们一直还没有好好认真较量过一次呢。”
“哎,要么等下吃完找个地方打一架?”冲羽被这个提议激起了兴趣,两眼放光,“看看在没奶妈帮忙的情况下,到底谁赢谁输!”
玄靖却摇了摇头:“不行的。”
“怎么又不行了?”冲羽愕然,不由得有些愤怒,一拍桌子,“你这家伙,总是撩得人兴起却又不干了!想讨打吗?”
“我现在需要动用全部力量,时时刻刻压制着体内的魔性,才能不让它侵蚀到这里。”黑甲剑士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低声,“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法放手和你一战。”
“哦。”冲羽明白过来,喃喃,“那难道只能等下辈子了?”
“只能等下辈子了。”玄靖淡淡,对着他扬了扬酒杯。
冲羽喝下了那杯酒,心中沉重,绝世佳酿喝在嘴里也是苦涩如荼。两人之间再也无话,高楼上只有依稀的风声。
“哎呀,中午梦初堂被人砸了,你们听说了没?”
忽然间,隔壁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了寂静。
两人齐齐一怔,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这里是揽月阁最高层的包厢雅座,来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也都安静守序,此刻骤然响起这种声音,简直是极为刺耳。
“还有这回事?”隔壁一桌似乎全是女人,听得此话不由得纷纷表示震惊,“谁敢砸了‘那个女人’的医馆?不要命了吗?要知道,她可是皇上的人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冲羽脸色有些不好起来,看了看玄靖的表情。然而对方只是慢悠悠地喝着酒,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对这些风言风语毫不在意。
“呵呵,听说是从外地来求医的,不知道内情,所以才敢吧?”那个尖利的女声掩口笑了起来,竟是有几分得意,“估计有几分背景,偏偏带来的人又多,气头上就把医馆砸了个烂!”
“哟,皇上还不气疯了啊?他一向护着那个女人,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次宰辅想在郊外兴建苑囿,有一块地占了人家的药圃,皇上听说立刻就翻了脸,巴巴儿地逼着宰辅把建好的园子都拆了!”
“皇上真是猪油蒙了心!上次我家老爷眼看天下太平了,皇上又是快而立之年,便想把东海侯的小女儿引荐给皇上——那可是东陆公认的第一美人诶!结果皇上一听就不耐烦起来,不但把我家老爷大骂了一顿,还说要是谁再在他面前提‘美人’二字,就撤了谁的官!”
“是啊是啊,我家当时也想把绣鸾送进宫里去,还没找机会说出口呢,就被这么一骂给挡回去了……哎,真不知道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施了什么迷魂咒!听说每一个节日皇上都亲自陪她过,凡是她开口,无论要什么皇上都答应。”
“听说皇上还向她求婚了呢!就在这揽月阁上。结果被人家当面给拒绝了,说她是打算毕生不嫁的,架子端得那叫一个高……”
隔壁那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只听得冲羽脸色铁青,几次要拍案站起身来。
玄靖听着议论,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位炎国的皇帝,苦笑:“你回天临城才不过两年吧?居然有那么高的效率,一下子把全城女人都得罪了?”
“还不都是些卖女求荣被我拒绝的七大姑八大婆?”冲羽冷笑了一声,露出苦闷无比的神情,“你不知道,这几年我被困在王宫里,身边围着的虽然都是活人,却是比在魔的身边还令人窒息!——过去的日子再苦再难,好歹还有大家一起扛着,现在我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玄靖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帝王称孤道寡,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高处本来就不胜寒。”
“寒也罢了,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脏。”冲羽冷笑,指了指隔壁,“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肮脏阴暗,简直比魔还可怕!”
玄靖摇了摇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我们封印了魔,可这些人心里面的脏,却不是一时一刻能除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