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震了一下:那是初霜的声音!
“谁让那家伙居然敢打你?”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你可是我们的奶妈,万一出什么事就糟了……下手重点又怎么了?反正我就算把他打残了,也还有你呢!你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了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很不满,充满了敌意。初霜无语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但你是队长,做事不能总这么冲动。”
冲羽不屑地冷笑:“我要是真冲动,早就把那家伙的头拧下来了。”
“你怎么老这样?”好脾气的她难得地露出不满,抗议,“还有,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奶妈奶妈的,太难听了!”
“名字不就是个代号么?”冲羽大大咧咧,哼了一声,“我还叫茱莉娅她黑寡妇呢,人家也没你那么小气。是不是?”
“……”初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红发西域美女,对方果然只是无所谓地继续检查着随身的弓箭,对这个恶毒的绰号毫无反应。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争吵了。”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却是茱莉娅的同伴罗莱士,那个金发碧眼的西域人说着蹩脚的东陆话,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莲前辈是怎么说的?她说我们大家要同心协力,才能斩除恶魔,不是吗?”
提到那个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被医圣从天下召集而来,奉了她的遗命组建了军团,辗转天下和魔对抗,对于她的话,自然没有人敢不服。
“这个人是个疯子,”冲羽不再和初霜争论,只是看了一眼躺在角落里的人,最后下了一个结论,“看在阿霜的份上就不杀他了,明天让凛把他送回山下的镇子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那不行,”初霜却是不肯,“他颈骨折了,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放心,他很强,死不了的,”冲羽并不同意这个理由,想也不想地坚决反对,“而且再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去云幽大沼泽了,估计又是一场硬仗,难道还能带着一个残废上路?我是队长,我说了算。”
他远远躺着,听到这里,猛然吃了一惊。
这些人,居然要去云幽大沼泽?
那个地方遥远而荒凉,邪鬼云集,是著名的险恶之地,这么多年来所有闯入诛魔的战士都有去无回。他一年前也曾经试过独闯过那儿,几乎送了命,却甚至没能突破外围那一圈红苇地,更不用说踏入沼泽中心的宫殿。
这一队年轻人,居然说后天就要出发去那里?
初霜……她如今都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啊……
“是啊,他的确很强,”初霜却继续说了下去,“上个月在落风峡,不语刚刚战死,如今我们正好缺一个剑士,如果他能加入,岂不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冲羽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建议,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杀红了眼连活人都不放过,怎么能当同伴?说不定哪天他发了疯,当我们正在对付邪鬼的时候,他就一剑从背后把我们都干掉了!”
“胡说!玄靖可不是这样的人!”
“哟,原来他叫玄靖啊?叫得这么亲热,难道是你的旧情人?”
“冲羽!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
他躺在那里,吃力地转过头,看着篝火旁的几个年轻人。
那些人聚集在一起低声辩论着,有男有女,或站或坐,身上穿着各国款式的盔甲,头发和眼眸的颜色完全不同,拿着的武器也各不相同。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明亮的气息,无所畏惧,如同被天国的光芒照耀。
他躺在暗影里静默地看着,眼里忽然流露出复杂的光。
——这样的一群年轻人,是他独自辗转乱世多年也从未见到过的。那是真正的战士,强大,纯粹,信念坚定,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有耀眼的光环,相互辉映,完全不像独自行走于黑暗里的自己。
在这一群人中间,有那个他认识的女子。
她站在篝火旁,一身白衣,面容还是如霜雪一样洁净,只是神情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沉静柔美了许多。她正俯身细心地用勺子翻搅着火上悬吊着的银盏,而那位刚刚才击败过他的年轻人站在她身后,双手交叉在胸口,嘴里大大咧咧地说着,眼神却一直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专注而热烈。
这个人,非常喜欢初霜的吧?
他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忽然隐约一沉。
“冲羽,不许偷吃!”她飞快地扬起勺子柄,敲打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叱呵了一句。而那个能力卓绝的队长居然没躲过这一下,只是嘻嘻地笑着,将沾了食物的拇指放进嘴里吮吸,啧啧:“今天是荠菜银鱼羹?真好吃!”
“跟你说了要等我分好才能吃!怎么这么猴急?”初霜低声埋怨着,将煮好的食物一碗一碗地盛出来,送到每一个人的手上,而每一个同伴都伸出双手接了,微笑着地向她致意。
所有的人都在微笑,他们的掌心,都绘着一个同样的燃灯咒。
那些人,都是和初霜一个队的么?分别多年,原来如今的她已经有了那么多厉害的同伴,众星拱月……不像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尽管他的掌心空空荡荡,只有血的痕迹。

时隔多年,他就这样和初霜重逢了。
如今回想,似乎那就是宿命——在那样的乱世里,这一群才能卓绝的年轻人经由无形之手的指引,在人海之中相遇,相识,并肩战斗。
经过她的再三恳求,冲羽终于同意让他暂时留在了那个队伍里。
她替他治好了伤,又替他洗干净了盔甲。
那一件穿了四年的黑甲破损不堪,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干透的血,浸入水里便染红了整个水池。她微微皱眉,却没有问他这些年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沉默地将干净的盔甲放回到了他手里。在盔甲的破洞上,她用金线细细地绣上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那是光明之子的徽章,和其他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穿上吧,”她轻声叮嘱,微微皱着眉头,“以后不要再让它沾上人血了。”
“再敢乱杀人,军法从事!”身为队长的冲羽却是气势汹汹地对他大喊,“我们是来诛魔的,不是来杀人的!臭小子,听到没?”
他点了一下头,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约束。
那个队伍原本一共有十二个人,以日轮为徽章,自称“光明之子”,统领着一个万人的军团。据初霜的说法,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她师父的遗命所召集,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联手共同对抗肆虐大陆的魔。
那些人个个出身不凡:金发碧眼的罗莱士是西域教皇座下首席驱魔师,红发的茱莉娅是拜占庭的玫瑰骑士,和尚悟心是净莲宗封印术的传人,连瘦小的凛也是东陆绝顶的召唤师……而队长冲羽更是炎国的皇子,身负炎龙的血统,是举世无双的御龙者,灵力惊人。
而身为莲的弟子的初霜,是他们中间唯一的医师,被冲羽称为“奶妈”。她在每一个人的手心留下了燃灯咒,将所有人联结在一起,休戚与共。战斗之中,她可以通过治愈术同时给十几个同伴提供支援,帮助他们恢复体力,治愈伤势。
然而,作为一个医师,她同时也是脆弱的,无法保护自己。
“战斗的时候,大家别光顾着冲,必须先保证奶妈的安全!”出发之前,身为队长的冲羽反复地交代所有同伴,“现在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她施用的治愈术范围又要相应缩小。这次大家不要离开她方圆一里之内,记住了没?——她一个人可以抵得上我们一队。只要她不倒,我们就能不倒!”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个人抵得上一队?几年不见,她居然变得如此厉害。到了现在,她只怕能追上她师父当年了吧。
“来。”在进入云幽大沼泽之前,她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来。他沉默地张开手心,看着她低下头,做完了四年前在葛城医馆里没做完的事情——用指尖一笔一笔,细心地在他掌心画下符咒。
那个回环繁复的符咒在手心发出淡淡的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眼眸。
她的指尖微凉,如同夏夜的风。
“好了,这样我就能和你成为同伴了。”她握紧他的手,看着他,轻声叮嘱,“去战斗吧,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不要怕……从现在起,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的眼眸依稀蕴含深情,他却默然转过了头去,不再回顾。
那一战,他们用了七天七夜,终于冲入了魔的宫殿。
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生死一瞬的险恶。云幽大沼泽里云集了无数邪鬼,使徒,甚至还有魔的分身,力量之强、级别之高,都是他独自奔走黑暗里许多年也未曾遇到过的。
幸亏每一次当他力竭倒下时,都有白光及时从天降落,将他笼罩,迅速地恢复他的力量、治愈他的伤口,让他得以继续战斗。
他知道那是她,正站在他的身后某处。
无论他被击倒几次、她都会让他再度站起来。
“臭小子,不错嘛!”云幽大沼泽的战役结束后,一行人满身是血地相互搀扶着撤离,冲羽拍着他的肩膀,竟然是对他赞不绝口,“有潜力啊!阿霜果然没看错人——下一场是去尸骸之海,加油!”
他不由怔了一下:怎么,那个御龙者,居然是这样一个心怀磊落的人?就这样简单地通过一场硬仗便认可了自己,消除了敌意?
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留下来,其实只是为了利用他们吧?
他一人一剑,力量有限,是永远无法抵达大沼泽宫殿这种地方的,若要走得更远,就必须借助更多人的力量——他必须踩着别人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前搏杀,才能最后杀到魔的面前!
是的,他没有同伴。
有的、只是暂时的同行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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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归人

回忆很长,刚到一半,面前的酒瓶便已经空了。
怎么这么快就没酒了?他在葛城的酒馆里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空空的酒瓶,以及对面有些无措的凛——那具骷髅正学着他的样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将酒倒入嘴里,然而酒水却从下巴漏了出来,打湿了一地。
“凛。”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这一次,我一定要送你回到故乡,让你永久的安眠。
“哟,这楼上还真的有一具骨架子!居然会喝酒呢!”忽然间耳边听到一阵哄笑,却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从楼下走了上来,见到了骷髅竟然也不胆怯,“如今魔都已经伏诛了,光天化日的,怎么又有邪鬼上街了?”
他抬起头,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一批老兵。
魔刚刚在两年前被封印,这个大地上还残存着许多阴影,特别是在一些穷山辟岭的地方,还经常有妖邪出没,所以远行的商队在出发的时候经常需要雇佣一些人随行,而很多老兵在战争结束后无事可做,落魄贫穷,为了谋生,便只能当了商队的保镖。
“凛。”他站起身,唤了一句,“走。”
骷髅还在玩着酒,听到吩咐不情不愿地站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给我站住,”然而,那些老兵却不愿这样放过他们,吐着酒气拦在了楼梯口,抬手点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你……你走可以,这具骨架子留下来!”
当手指戳到肩头时,他霍然转身,看了对方一眼。
那一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威压,竟然让那个醉酒的人猛然一惊!
“怎……怎么?不服气啊?都什么世道了,还敢带着这种东西上街!”然而,他身边的同伴却没有察觉,仗着人多势众,将酒气吐在他脸上,“把骨架子给我们,就放你走……不然,信不信老子去城主那里告发,把你当做魔的余党一把火烧死?呵呵……这样老子还能再领一笔赏金呢!”
“……”他眉头一皱,手指默默握紧了剑柄。
“还不滚?”那个人不知好歹,竟然开始骂骂咧咧地推搡他。
他踉跄了一下,在楼梯口站稳了身体,微微咳嗽,低声:“何必呢?看在大家都一起打过仗的份上,不要苦苦相逼。”
“哟,现在谁都敢说自己是战士啊?”那群人哄笑起来,一把将他推开,迎面啐了一口,“少给自己贴金了!战士?哪有战士带着这种鬼东西上街的!要点脸好吗?”
“……”他吸了一口气,眼里有冷光一掠而过。
永夜之战过后,天霆在鞘中沉睡了很久,此刻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怒意,竟然开始急不可待地跳动。他手腕一沉,却是硬生生地压住了剑的鸣动。
“怎么,还不动手?怂成这样,还算什么英雄啊!”忽然间,有个声音施施然地问了一句,又催促,“快打快打,我都等得快不耐烦了。”
所有人愕然回头,看到了窗台上不知何时居然坐了一个红衣少女,正在悠然地嗑着瓜子,翘着腿看着这边的热闹。
那群醉醺醺的老兵怒了:“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给老子闭嘴!”
“不然呢?”她却是毫不在意,舌尖灵巧地磕开了一粒瓜子,呸地一声,竟然将瓜子壳正正吐到了对方的脑门上,“打死我吗?”
对方被激得一声咆哮,果然一拳便打了过来!
然而,那醋钵大的拳头呼啸着刚到少女的鼻尖,却忽地停住了。
“够了。”玄靖终于动了手,在一瞬间反手扣住了对方的腕脉,低声劝阻,“动手打一个小丫头,还算什么战士?别辱没了军团的名声!”
“还敢替人出头?”那个醉汉暴躁地厉喝,“老子先撕了你!”
然而拳头还没抬起,对方的手指一松,也不见什么动作,那个醉汉便整个人从窗口直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路的中间,发出了一声惨叫。
“打得好!”冲灵拍着手,大声喝彩,“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眼看同伴被打,那群醉汉一起朝着他们围了过来,一个个竟然是从腰后都取出了兵器,眼里露出了凶光。这些老兵半生刀口舔血,酒气上涌的时候杀个把人混不以为意。
“唉。”玄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说不定当年还曾经隶属于光明之子,曾经是他们麾下的一员,一起出生入死和魔浴血搏杀,都是铁血百战好男儿——可如今天下太平了,一个个竟然都变成了这种样子?
当冲灵以为他下一个瞬间便要出手将所有人放倒时,忽然眼前一晃,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被拉着急速掠出窗口。
“怎……怎么?”她一时没回过神,有些吃惊,“逃了?不打吗?”
“不打。”玄靖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凛,刹那之间从窗口穿出,将那群人扔在了身后,沉着脸,默不作声地飞快离开,在屋檐上几个起落,转眼便掠过了几条街。直到远远离开了那个酒馆,才松开了他们两个。
“为什么不打?”她却不忿,叫了起来,“那群蠢货有眼无珠,居然敢在你面前这么无礼,就该好好教训一下!你居然还逃了?丢不丢脸啊!”
他淡淡:“他们只是喝醉了。”
“喝醉又怎么了?醉了才看得出人的好坏!”冲灵却是个执拗的人,一落地就往回冲,不服气地大喊,“你不打,我去!那群欠揍的蠢货,凭我一个人也打得过!”
然而,刚抬起脚步就被拉住,竟是一动不能动。
“算了。”他低声,“回旅店吧。”
“怎么能算了?你还算是男人吗?”她被拖着不情不愿地往回走,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路大声抗议,“那群蠢货,你伸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他们!不是说你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百人斩连眼都不眨一下吗?难道是我哥哥又在骗我?”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淡淡,“太平盛世,无需拔剑。”
她不甘心地大喊:“可欠揍的蠢货是不分时代的!”
“别胡闹。”他停下来终于看了她一眼,语气严肃,“毕竟他们都曾经是战士,曾和我并肩战斗——他们好容易才在和‘魔’的战争里活了下来,难道如今反而要被‘人’夺去性命?”
“……”她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许久,她垂下头,嘀咕了一声:“但教训一下还是可以的嘛。”
“还是算了,能免则免。”他摇了摇头,只是往前走,“我曾答应过别人,再也不让这具盔甲沾上人血。”
她好奇地问:“别人?是谁?初霜姐姐吗?”
他眼神微微一变,没有回答。
“一定是初霜姐姐!”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却忽然兴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会说这种话了——你看你看,你的盔甲上还有她给你绣的日轮!”
她刚要伸手去戳那个徽章,他却脸色一沉,啪地打开了她的手。
“喂!”她愣了一下,捂着手腕,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刚才那群人你不打,现在却来打我?要不要脸啊!”
然而,她还没有追上他,却被另一个队伍拦截了。
“公主,终于找到您了!”前面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等在了客栈前,原来是葛城城主带人找到了她,团团围住,“皇上都快急死了,快跟属下回去吧!”
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只怕是跑不掉。她求助似地看向玄靖,却忽地吃了一惊——那个穿着黑甲的剑士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就这样悄然走掉了!
她气得放声大喊:“不会吧?太没义气了!”


空城(6)

终于甩掉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他一个人走在夜里,风从指间掠过,觉得无边的自由自在——这种感觉,依稀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凛,”他微微咳嗽了几声,低声,“我们回家去。”


那具森然的白骨裂开了嘴,咔哒咔哒地加快了脚步,跑到了他的前面。

他在夜色里凝望着远方:再走几日,便到达炎国的都城天临城了,可以见到冲羽,还有……她。己经很久不曾见到了,他们在人世里,又有了怎样的改变?

他握紧了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等摊开手来,掌心又是一片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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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玄靖已经踏入了炎国国境。”在遥远的帝
都天临城,炎国的皇帝坐在高台上看着飞报,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头,“那家伙居然会离开迦师,也是稀奇——我还以为他会死在那儿呢!”

对面的女子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她眼神还是清浅明亮的,可容颜却像是六十许的老人,白发如雪,如同一朵在暗夜里枯萎的花——在那一场永夜之战里,她曾经不幸被魔爪攫取,吸光了灵力。虽然侥幸死而复生,被摧毁过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完全恢复,容颜也一夕凋零。

“应该是听说你要大婚了,赶来参加你的婚礼吧。”她微笑,看着杯中的月色,“你们毕竟是生死之交。”

“那家伙哪有那么好心?他那臭脾气你也不是不
知道,何时懂得照顾同伴感受了?”冲羽冷哼了一声,“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初霜微微蹙眉,沉下脸来,“再说这样的话我可就走了!”

“别别,”炎国的皇帝连忙求饶,“再也不敢了。”

“你都是马上要大婚的人了,还不能成熟一点吗?”她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剑眉星目的年轻皇帝,眼神里有隐约的感慨,“我们七个人都好几年没见面了,这回大家说不定可以齐集一堂。”

“大家都各自在忙各自的事,”冲羽搬撇了撇嘴,“罗莱士刚接掌了教皇的位置,黑寡妇也成了拜占庭的女大公,连和尚也成了伽蓝佛国的方丈……每个人都要管一大摊子事,哪里能分身?”

她笑了笑:“也就是我最闲了。”

“哪里,你每天都要照顾那么多病人,”他不以
为然,“当然是玄靖那家伙最闲,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在那儿对着死人发呆。”

说到这个人,初霜就沉默下来,并没有继续说
话。

“他这次来,我一定要抓住他好好问个清楚,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去!”冲羽握紧了拳头,狠狠地道,“白白耽误你那么久,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混账王八蛋!”

她脸色一沉“别胡说八道了!”

“怎么胡说八道了?”神羽这次没有怕她,捶了一下桌子,愤愤不平,“你是女孩子,脸皮薄,那就让我来问好了!反正一定要他给个说法,不能不明不白的拖着你了——他最好是好好的回来娶了你,不然我就抓他进宫做太监!”

“……”初霜被他气得笑了起来,“你打得过他?”

“怎么打不过?炎国可是我的地盘!”他嗤之以
鼻,“而且只要我振臂一呼,队里每一个人都会支持我!反正他们也都早看不惯玄靖那小子了,一致觉得他太对你不起——我们几个连魔都能打败,难道还教训不了一个人?”

“神羽,你不会真的这么打算吧?”她看着皇帝
认真的表情,神色也认真了起来,放下了茶盏,一字一句,“没有人拖着我。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你要是敢乱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冲羽被她的眼神一扫,顿时蔫了,“你怎么老护着他!”

“有什么好问的呢?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不说我
也知道。”初霜的声音也低了下去,看着茶盏里倒影出的枯槁暮颜,喃喃,“何况……我现在也己经变成这样了。别拖累了别人才是。”

冲羽看着她,心里也是猛然一痛。

是的,大战过后,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新开始,唯独她却不能。魔在她身上留下了如此残酷的痕迹,即使天地光彩重生,也无法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

“不要为我难过,”显然很快觉察到同伴的神
情,她笑了起来,“比起师父,我现在已经很好了。”

她微笑起来,捧着茶盏看着朗月,道:“你看,多少人在那一场战争里死去了,无法看到今夜的月光。而我们却还能在这里喝茶,聊聊往事……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真的。”

他看着她清浅的笑容和如雪的白发,不由得一瞬恍惚。

十几年过去了,她的眼神,竟然还是和初遇时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到初霜,是黑暗开始笼罩烟的时候。

那一天,他的父亲,炎国的天乾帝将远在星海的儿子急召回来,在病榻前把炎龙的力量转移到了他身上,趁着最后一口气,吃力地交代了遗言。直到那个时候,一直在外面浪荡的少年皇子子才知道魔的爪子已经伸到了东陆,而父王横扫东陆的骁骑军团居然全军覆没!

"必须……必须要集合天下所有的力量,才能击
败魔!否则……永夜降临,黑暗将覆盖整个大地。”父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对他交代,“你……你立刻和初霜一起出发,去寻找西域北庭南诏前来的支援……”

初霜?他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父王身后的白衣少女。

她对着少年微微颔首,轻声:“还有什么话,抓紧和你父亲说完吧!”

怎么?他惊讶地看到她的手心里有一轮淡淡的光正在旋转,和父王掌心的符咒呼应——原来这是一个神域的医师,她正在竭尽全力维持着父王的最后一丝生机,让他们父子还有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

他跪倒在榻前,对着父王立下誓死诛魔的誓言。

天乾帝瞑目而逝,再无声息。

和父亲久别多年,然而一面之后便生死相隔,出生以来就——帆风顺的少年呈子握着父亲的手放声大哭,失魂落魄,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是初霜陪伴着他度过了最初那一段艰难的时间。

那个比他大一岁的白衣少女因为师父的遗嘱而来到帝都,来到他的身边,扶持炎龙血脉的继承者担负起诛魔的使命。她看上去只是一个来自小城的普通女子,温柔安静,然而骨子里却是执拗而坚强,宛如不能摧折的坚玉,默默承受所有的压力,默默照顾所有的人,即便是痛苦也从未有流露出来的时候。

而他出身天潢贵胄,生性飞扬洒脱,自小在万花丛中,倜傥风流,只觉得这个少女出身贫寒,沉闷无趣,不懂风情,还时时刻刻像个母亲一样约束着自己,唠唠叨叨,连他偶尔出去和美人春宵一度都蔓寸步不离地跟着,未免有些看不起和不耐烦,恨不得早点甩掉。

然而他却没想到,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美人竟然是魔的使者,在衾枕之间、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变了狰狞的面目,一口便咬住了他的咽喉!

那时候,若不是初霜,他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魔的手里。

然而,即使是没有当场死去,他也已经被魔的力量侵蚀,失去神智。和所有污浊者一样,他开始呼喊,开始发狂,攻击旁人,而因为他本身所具有的极大力量,一旦他被污浊侵染,便几乎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炎国的贵族们开始惊惶不安,暗自商量着要不要联手除掉这个发疯的皇子,以免不玷污皇室的名誉。

那时候,若不是初霜,他也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族人的手里。

当所有人都放弃他,连他自己都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只有她不曾。凭着断的本性,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终于把他从生死边缘拖了回来。

当他睁开眼睛恢复神智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疲惫之极的容颜,在灯下竟然显出了无双的美丽。他默然地看着睡去的少女,许久许久,忍不住抬起手腕,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有着她绘下的燃灯咒。那两个淡淡的光环相互映照,仿佛联结起了两个人的人生。

“师父说过,只有炎龙血统的继承者才可以带领大家对抗魔,我是受命来辅佐你的,怎么能让你死了呢?”对他的谢意,她只是有些赫然地简单回应,“如果你再不好转,我都会用上九天转生之术了。”

“千万不要!”他吓了一跳,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