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皱了一下:“那还能怎样?难道留着这些家伙继续祸害别人?”
“所以……你是剑士,而我是个医师。”她虚弱地笑了一笑,叹了一口气,“对我而言,所有被魔所侵蚀的人,都是我的病人。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他们的。”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对方实在是不可理喻:“那你迟早会搭上自己性命。”
“我不怕死。”她摇了摇头,低低地道,“家里人都死光了,只留下我,每多活一天都是侥幸。只要我能多救一个人,这一天就是有意义的。”
“……”少年一震,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热,迅速地膨胀着,几乎令眼眶都红了一下。他飞快地转过头,不让对方看到此刻自己眼里的表情:原来,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今天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整个医馆都完了。”她轻声道歉,“刚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我能有师父那样大的力量就好了。”她轻声叹息,满怀失望。
“你的师父?”他终于有机会问出心里一直的疑问,“是谁?”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告诉了他:“她叫莲,居住在东方的苍梧国,是很多年来神域里最伟大的医师。”
“莲?”听到那个名字,他一震,失声,“你师父竟然是传说中的医圣?”
她带着一丝腼腆,点了点头:“可我只学到了她的八成本领。”
“你居然是医圣的弟子?”冷静如他,也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容颜很美,却不耀眼,气场宁静平和,完全看不出是大名鼎鼎的医圣传人。
“我听说过她,”少年转开了视线,低声,“据说她拥有非常高超的医术,活了三百多年,几乎是一个永生者。”
“不,”她摇了摇头,声音轻了下去,“她死了,我昨天刚收到她的绝笔信。”
他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会?”
“永夜刚降临不久,我师父就离开了苍梧国奔赴北庭,一直在最前方和魔战斗。”她凝望着北方,眼神是哀伤的,“她一路上救治了无数的人,然后,孤身去了华渊城——”
“华渊城?”听到这个地名,他有些意外,“那个地方不早就被魔占据了吗?里面早就没有一个活人了,她还去那里做什么?”
“不,在我们看来,那里的人并没有死,他们都是我们的病人罢了。身为医者,怎么能把病人丢在水火里呢?”她顿了顿,轻声:“但是,华渊城在十五天前彻底覆灭了。她……她没能出来。”
她低下了头,用手指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抽搐。
少年在灯影下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漫长的黑夜里做惯了一个独行者,他已经渐渐丧失了和别人相处的能力,此刻即便想要安慰对方,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一句什么。
“师父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回不来,所以,出发的时候就给我寄了一封信。”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声道,“可是等这封信到的时候,她、她也已经……”
他沉默地看着这个少女,没有说话。
是的,她是一个医师,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使命是杀戮,而她的使命却是拯救——他该说什么?说只有以血还血才能阻止魔的蔓延,说这种恻隐之心迟早会害死她们吗?
“葛城估计很快也要覆灭了,”她放下手,哽咽着,眼角犹有泪痕,“我尽了全力,把能治好的人都转移出去了……幸亏你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
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立刻道:“我明天就走。”
“啊?你……你还没有完全好呢。”她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离别忽然就这样到来,止不住地流露出眷恋。她停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红晕,轻声:“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师父留下了遗命,要我去天临城见一个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同行?”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
他满手血污,背负罪孽,余生里唯一的使命便是诛魔——属于他的那条路是如此的黑暗而凶险,九死一生,又怎能和她同行?
她颤栗了一下,似被人打了一掌,脸上的那一丝红晕飞快消失了,过了片刻才问:“那……那你想去哪里?”
他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和你无关。”
她脸色更加的苍白,细长的手指绞在了一起,似是难堪地微微颤抖。
外面寒风呼啸,邪鬼遍地,空荡荡的医馆里只有两个幸存的少年男女默然相对。这样的乱世里,人和人就像是大海里的浮萍,骤然相遇,又转瞬分离。或许,离开了这座葛城之后,他们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在呼啸的风声里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那座阁楼。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手指划过窗棂上薄薄的霜雪,留下一道痕迹,轻声道:“我叫初霜。”
初霜……初霜。如此洁净无瑕的名字,就像是眼前的人一样,似乎不属于这个魔鬼横行、黑暗污浊的世间。
“我欠你一条命,”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若有机会,定会报答。”
她无声笑了笑,转头看他,轻微地叹了口气,道:“我们不会有机会再见的……我受命去做一件事,等做完,大概也应该死了。你如果非要报恩,也不用报给我,报给这个世间任何一个人就行了。”
不会有机会再见了吗?那一刻,他心里忽然隐约一痛。
他以为自己在世间无牵无挂,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可是,为何在这一刻,却忽然会觉得失落和痛楚呢?


空城(4)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小雪,寒风凛冽。
他很早地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抬起头,忽地怔了怔:那一件她借去的黑色大氅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床头,浆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个破了的地方都已经被细心地缝补好了。
少年背起了剑,从墙上将大氅取下来,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片刻,眼神变了变,终究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独自离开。
然而刚走下大堂推开门,却听到背后楼梯上一阵轻响,有人走了下来,轻声:“吃过早饭再走吧。前面路很长。”
他微微一震,垂头停顿了一瞬,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她也已经整理好了行囊,背着药箱从楼梯上下来,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白裙,却已经比初见的时候憔悴了许多、然而眼神也坚定了许多。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停住了推开门的手。
病人都被转移之后,这个医馆里已经没有人了,空空荡荡,只弥漫着稀薄而温暖的香味。她从砂锅里舀起了粟米粥,将厨下的腊肉蒸了切好,又简单地炒了几个菜,竟然是满满地做了一桌子。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切:自从离开扶风城之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像样的一餐饭了。这些热的饭菜,是给人吃的——像他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只比邪鬼多一口气,早已是苟活于世间的行尸走肉,又怎么配?
“给。”她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轻声催促,“快点吃吧……天气冷,很快就会凉了。”顿了顿,又将一个包裹推到了他的面前:“我准备了双份的干粮,还有一些药。这份是给你的,应该够你路上一个月。”
他沉默着,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吃了几口,有些惊讶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不吃?”
他缓缓摇头,没有说话,只觉得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对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要不我也给你留一个燃灯咒吧……”她也注意到了他颤抖的手,眼里有一丝担忧,“这个咒可以持续一个月,一路上至少能帮你挡一挡邪鬼。”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指尖,想在他掌心画上符咒。
当肌肤接触的那一瞬,少年猛然一震,刹那间无数的画面掠过眼前:死去的父母家人,尸体堆积的扶风城,被天霆钉在门上的阿茕还在看着他……他低呼了一声,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站起来,将她的手重重地打了开去!
“你……”她吃了一惊,看到他眼里涌上的阴郁。
“不需要。”他咬着牙,“我不需要!”
少年大声说着,紧紧握着拳头、独自冲进了一片呼啸的风雪里——是的,这些温暖,这些羁绊,他都不需要!这些只会拖慢他复仇的脚步,只会让他在魔的面前心怀生的眷恋!
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复仇者,这一辈子,他都只配独自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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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冲羽

“你在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银铃般的问话,让他猛然一震,从恍惚里回过神来。眼前日光明亮,和风舒畅,正是三月阳春的光景,哪里是愁云惨雾寒风呼啸的季节?
“怎么了?”冲灵在一边诧异地看着他:“你……你刚才的表情好可怕!”
“……”他沉默了一下,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时隔十几年,当年萧条寒冷的葛城如今已然恢复了生机,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得几乎寸步难行——然而他们一行却走得顺畅,几乎毫无阻碍: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黑甲的剑士走在街上,背后跟着一具苍白的骷髅,不由得露出惊惧的表情纷纷退让。
“喂,我说,要不要给它套个风帽遮一下啊?”冲灵看着周围诸多惊讶或者恐惧的眼神,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样大摇大摆的到处引起恐慌好吗?”
他淡淡回答:“英勇的战士荣归故里,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她噎住了半晌。
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长久地凝望着某处。
“怎么了?”冲灵忍不住惊讶,然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恍然大悟——那是一间两层楼的医馆,匾额上写着“梦初堂”三个字。
他的神色微微变幻,眼神复杂。冲灵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翘起,不做声地笑了一下:“哎,这就是初霜姐姐的医馆了。葛城这一家虽然规模不大,据说却是本馆呢……初霜姐姐最早就是在这里行医的。”
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是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曾经在这个地方居住了一个多月——那是恶浪滔天的乱世里难得一见的平静岁月,一直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看着医馆前排队人群,有些诧异:“那些人在做什么?”
这个医馆前的人非常的多,简直比集市还热闹。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之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健康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进入医馆,然后在一个神龛前停留,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在那些人祈祷的时候,神龛里就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他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吃惊:怎么回事?这些前来医馆的人分明不是来看病的,他们这又是在做什么?这里只是个医馆,为什么会有灵力隐约汇聚的迹象?
冲灵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今天正好是初一,是一个月一次发放药物的时候。任何人只要言灵珠面前发起善念潜心祈祷,等言灵珠的光芒亮起,便能领到一份五黄丹。所以来的人特别多,一天有上千个。”
“言灵珠?”他怔了一下,知道那是医师用来凝聚和采集世间灵能的器物——原来,神龛里供奉的是言灵珠?她是在通过言灵珠,大规模地采集人世里的善念和灵力?可是,这些普通人的念力非常微弱,如同萤火之光,又能用来做什么呢?何况,如今战争已经结束,初霜她为何还要继续收集如此多的灵力?难道是为了对付什么很难对付的东西?
冲灵看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震了一下,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身离开。
冲灵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些着急:“喂,你要去哪里?”
“去找地方喝点酒,”他摆了摆手,微微咳嗽着,头也不回,“你不用跟来了,去找个旅店先住下吧。”

虽然战争结束才短短两年,人世却已经展示了惊人的自我修复力量。在被战火摧毁过的土地上,人群重新聚集,房子重新建造,当年连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街头如今商铺林立,到处都是喧嚣的人声。
他咳嗽着,随便走进了一家酒馆。
然而他一走进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了过来——战争刚刚结束,人们对于这样一个带着骷髅同行的黑甲剑士却还是心有余悸,露出了各种惊惧猜测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纷纷议论。
“来两瓶最好的酒。”他没有多说,便径直带着凛上了楼,挑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将自己隔离在人群的视线之外。
“坐下来吧,”他对着骷髅道,“一起喝一杯。”
或许没有听懂,骷髅咔嚓转了个身,用浑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坐。”他只能简短地吩咐。
骷髅听话地在对面坐了下来,双膝合并,双手平放,呈现出战士标准的笔直坐姿。他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苦笑。
“喝。”他倒了一杯酒给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独自喝着酒,看着底下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有微微的恍惚:这样熟悉的地方,仿佛令脑海里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了,在微醉的时候看去,似乎还能看到大雪降临的那一天清晨、那个少年夺门而去的背影。
如此孤独,如此愤怒,也如此绝望——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看门内她凝望着他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推开了她。

那一别,又是多久呢?三年?四年?
他已经不记得了。
独自跋涉在黑暗里的日子总显得漫长而单调,一天都仿佛长得像是一年。魔的力量在继续蔓延,无数的人在死去,黑夜越来越漫长,白昼越来越短。整个天下,无论东陆和西域都陷入了灭顶的恐慌之中。
他负剑离开了葛城,继续追逐着魔的踪影,斩开迷雾,一处一处地搏杀,一处一处地寻觅——他从北庭和东陆交界的葛城,辗转到达了西域,血战了一年之后,又从西域一路杀回了东陆。
每一天,他都在和那些魔物们搏斗,身上的血干了一层又一层。独自奔跑,独自挥剑,独自清理魔物,独自绑扎伤口……这个孤独的少年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在这样黑暗的乱世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经年累月的搏杀,让他的面容沉静,眼神犀利,渐渐脱离了少年的青涩,成长为冷峻坚毅的剑士。他越来越少和人说话,只是不停地挥剑——杀戮让他渐渐变得麻木,而麻木却是抵抗孤独的最好药方。
偶尔,他会想起过去,想起扶风城的惨案,想起父母,想起阿茕……也想起葛城医馆里的那个白衣少女。她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他还欠她一条命,还没有还给她,所以在无数次的危险之中、都咬着牙不让自己就这样死去。
她曾经让他把恩报还给世间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却没有做到。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无休无止的杀戮中,他的眼眸变得黑沉,性格越发孤僻,开始变得暴戾极端——他开始仇视这个世间的一切,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直到一天,在东陆雷国的凤翔城,他逾越了界限。
那是一个母亲,普通的磨坊女主人,身材臃肿,相貌丑陋。当他冲进坊间的时候,看到她的孩子已经被魔侵蚀,正在发狂地啃咬着另一个孩童的咽喉。
他断然下手——已经没救了,必须杀掉!
“放开我的孩子!”那个母亲却发狂一样地冲了上来,大叫着,挥舞着捣衣棒砸向他的脑后,如同一匹凶恶的母狼,“给我去死吧……去死!”
他因为连日的奔波筋疲力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挨了一下——血从他的后脑流下,渗入盔甲。那一刻,仿佛一张绷紧到了极点的弓啪地一声断裂,被袭击的刹那,他忽然间失控!
“该死的!”他回过身,唰地斩杀了无辜的母亲,然后杀了那个疯狂的孩子,最后杀了那个被咬的孩子……从里到外,一个都不剩!然后,满身是血虚脱般地坐在尸体堆上,如风中树叶一样地颤栗起来。
那是他离开扶风城后第一次杀人。
——杀的不是邪鬼、不是魔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尸堆上,松开剑柄,用颤抖的手擦拭着飞溅到脸颊的鲜血。地上那个母亲的头颅还在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还在大喊着让他去死。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发出了一声受伤的狼似的低吼:“滚!我不会死的!”
他一脚把那个头颅踢了开去,嘶声:“我不会死的!”
是的,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诛灭那个魔!
——然而独自奔驰于黑暗的他忘记了:和恶魔搏斗久了的人,往往连自己也会变成恶魔。

如果不是遇到冲羽他们的话,他真的会变成恶魔吧?
那时候的他独自行走于乱世,性格大变,越发暴戾和极端,已经发展到冲进一个地方只要遇到抵抗,便要把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全杀掉的地步——然而,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却还非要和他作对。
比如明因寺的那些僧侣。
那一天,他找到了那一群被藏在寺庙里的污浊者,不顾僧侣们的劝说阻拦,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拔剑。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些僧侣里面居然有一个高手,赤手空拳便接住了他的天霆!
“阿弥陀佛,苍生何辜?”那个叫做悟心的中年和尚双手合十,凝视着满身是血的黑甲剑士,“年纪轻轻,便造如此的杀业,披血做的盔甲,不觉得沉重吗?”
“住口,秃驴!”他却早已不耐烦,“再啰嗦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话音未落,他挥剑斩去,同时飞快转动了左手的戒指,召唤出了戒灵。那一瞬,风云四起,整个明因寺笼罩在一片杀机之中!
悟心果然接不住,步步后退,却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寺。
“给那些东西陪葬去吧!”他厉喝,扬起剑,便要斩断这个僧侣的头颅。
“住手!”忽然间,一道火焰急卷而来,瞬地将他隔了开来。
火焰里有呼啸声音,竟然有一条巨龙上下飞舞,转瞬将他召唤出来的戒灵围在了火海里!——是炎龙?!他知道厉害,立刻放弃了攻击悟心,一个转身,闪电般地接住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巨大的力量令两个人同时双双后跃,退开了三丈。
“谁?!”他握剑厉喝,眼神血红。
从天而降的是一个穿着璀璨金色盔甲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眼神明亮,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朱红色丝带束起,在风里猎猎飞舞,整个人气场强大,如同太阳般耀眼夺目。那个人和他对了一掌,急速后掠,又立刻撑住地面跃起,右臂一收,炎龙呼啸而回,缠绕在了他肩膀上。
那个俊朗夺目的年轻人反手摸了摸炎龙的脑袋,呸了一声,将咬在嘴里的束发丝带吐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问:“和尚,你没事吧?”
“死不了,”悟心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低声叮嘱,“冲羽……这、这家伙很厉害,要小心。”
“怎么回事?”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揉着鼻子嘀咕,“这家伙虽然满身是血,可明明是个人啊……不是魔的使徒,也没被侵蚀——喂,你为什么要闯到这里来杀人?疯了吗?”
“这佛寺里没有人!”他厉声,“只是一群邪鬼,必须杀掉!”
“胡说什么?”冲羽看着他血红的瞳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那些人都是刚刚被附身而已,花点力气还是可以救得回来的,哪里能让你就这样杀了?要是死了一个,奶妈还不宰了我?”
他不耐烦起来,厉声:“那我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好大的口气!”冲羽眼神亮了,盯着他手里的天霆和召唤出的戒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上去还挺厉害的嘛……也好,我都好久没和活人打上一架了!”
那一战,从中午一直延续到了日落。
他独自血战于天下,从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对手。那个控制着炎龙力量的年轻人和他激战了数百招,互有胜负,竟然是不分上下。到最后,两个人都挂了彩,筋疲力尽,却都没有丝毫退却认输的意思。
“嘿,不错,”又断了一根肋骨,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再次从地上撑起身体,擦拭着嘴角的血,眼神发亮,“作为剑士能和我打个平手,了不起。”
“平手?”他冷笑,“能杀了你!”
他凝聚了最后一点灵力,飞身跃起,用天霆斩向对方的头颅。
激战良久,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他的对手也已经耗尽了身上的所有力量,伤可见骨,想要再度释放炎龙,却已经是力不从心。然而,就在他的剑几乎斩到冲羽身上的瞬间,对方忽然低头看了看手心,脸色一喜:“哎呀,亮了?太好了,奶妈终于回来了!”
奶妈?他怔了一下,却看到了冲羽手心的东西。
那是……!那个瞬间,他猛然一震。
趁着他走神,冲羽在瞬间一跃而起,躲过了他的剑风,在半空中展开了手,对着天宇发出了一声长啸:“快……替我恢复!”
那一瞬,有一道白光凌空落下,笼罩住了他的全身!只是短短刹那,他便振作了精神,手臂一挥,炎龙再度咆哮着从肩上呼啸而出!
怎么会?明明刚才他已经灵力耗尽!
那一刻,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想格挡呼啸而来的炎龙,却知道以自己目前衰竭的状态、绝对已经无法接住这样的一击!
炎龙咆哮着,探出利爪按住了他,低头撕咬他的咽喉。他无力格挡,只能闭目待死。然而,利齿刚触及他的肌肤,冲羽的手指微微一勾,却发出了一个撤回的指令——炎龙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松开爪子,瞬地又跃向了天空!
灼热的火从身边飞快消失,筋疲力尽的他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撑着剑跪了下来,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样,臭小子?”冲羽收回了炎龙,一脚踩住了他的肩膀,嘴角有一丝得意,“跪了吧?”
“卑鄙!”他狂怒地抬起头,狠狠看着面前的人,“你使诈!”
“我怎么使诈了?”冲羽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瞟了这个对手一眼,挪开了脚,“输了就输了,不服气的话起来我们再打一次?”
“你……你刚才明明已经耗尽了灵力!”他拄着剑,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又失败,全身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可能忽然间又恢复了!”
“哦,你是说这个啊?”冲羽笑了一声,翻转手掌看了看——他的手心里画着一个符咒,正在发出淡淡的光芒来。
那个符咒是如此的眼熟,令他一瞬间竟忘了说话。
“我的同伴回来了,刚远程对我用了治愈术,那又怎么了?”冲羽竟然一口承认,将手心的符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以一种炫耀的语气道,“我们是一个队的,一向共同进退:和一人打是这样,和一百个人打也是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他掌心那个符咒,竟是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这个符咒,竟然是燃灯咒?难道是……他一个恍惚,遥远的记忆苏醒了,掌心忽然有一阵奇异的灼痛,仿佛虚空有一个无形的指尖在轻轻划过。
“冲羽!”一个白影从远处飞奔而来,在寺门口翻身下马。
“哎呀,奶妈回来了!”冲羽惊喜地回头对重伤的悟心道,“和尚,你再撑一会儿,马上就会没事了。”
奶妈?他愣了一下,这群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会带着奶妈?
“冲羽,悟心,你们没事吧?为什么要我隔空替你恢复?”从马上翻身下来的是一个背着药箱的白衣女子,疾驰而来,微微有些气喘,“这里怎么有那么浓重的杀气?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冲羽迎了上去,替她接住了沉重的药箱,笑道,“刚才有人想冲进来杀了寺里的那些百姓,幸亏被我拦住了。”
“啊?”那个女子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是啊……那家伙简直是个疯子,刚被我打了个半死。”冲羽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在她面前邀功,“幸亏我来的及时!要是让那家伙闯进去杀了你的病人,那就……哎,你怎么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女子的神色却忽然大变!
“天啊!你……你是……”她看到了一边的黑甲剑士,脸色变得苍白,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不可思议地喃喃,“是你?”
“小心!”她还没靠近,冲羽连忙一把拉住了她,“这个疯子可能会伤人!”
“我不是做梦吧?是……是你吗?”她却甩开了同伴的手,径直冲到了他的面前,凝视着黑甲剑士沾满了血迹和灰尘的脸——那一瞬,他下意识地扭过了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忽地拄着剑站了起来,咬着牙掉头就走!
“玄靖!”她失声,拉住了他,“是你吗?不要走!”
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死死抓住了这个黑甲剑士的大氅,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这个人从眼前再度离开。
“放手!”他挣不脱,忽然暴怒了起来,反手就是一掌!
“混账!”然而,还没等他抬手,一击便飞快地斩落在他的后颈。


空城(5)

说起来,这是他在人生里第三次推开了她伸出来的手吧?然而这一次却并没有成功——因为冲羽瞬间出手,彻底击倒了他。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房里。
剑不在身边,身上的盔甲也已经被卸下了。后颈非常痛,被木条牢牢固定着,僵硬无比。他吃力地转动着头,想看清周围的一切,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语声:“冲羽,你怎么这么莽撞?你差点把他的颈骨打断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