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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他心里忽然一痛,握紧了手心,似乎是竭力克制住了骤然涌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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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初霜
初霜……初霜。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已经暌违了好几年。在战争绵延的十几年里,这个名字曾无数次在他耳边响起,然而在这个空城里,却再也无人提及。直到这个骤然闯入的少女冒冒失失地说了出来,触及了心底的那个禁忌。
离开北庭扶风城之后,他辗转天下,经历过上百次的血战。从最初的孤身一人,到后来的加入队伍并肩战斗,再到又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
而其中,只有她一直站在他身边。
他孤僻而沉默,是队伍里最强大的剑师,却不被任何同伴所喜爱;而她虽然不是战士,却有着天下无双的医术。他们在一个队伍里,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他曾经七次在魔的手里不顾生死地救下了她,她也更多次地从死神的手里夺回了他的命。每一次生死边缘的交错都是惊心动魄,永生难忘。
在生死之间,她注视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化,他却视而不见。甚至,直到整个军团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他还是视而不见。
在最后的那一战里,身边的同伴不停地被撕裂、死去,上千人的尸体堆垒成山,上面只有他们七个人还站着,面对着天上地下最强大的魔。
魔首先袭击了她,七个人中最弱的一环。
他援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魔的利爪攫取了她,将她朝着黑雾的深处拖过去,伸出触手将她缠绕,飞快地汲取她的力量——作为医师,她身上有着强大的愈伤之力,魔抓获了她,便能修复被他们联手造成的损害,重新降临战场!而此刻,他们几个已经是强弩之末,绝无可能有第二次重创魔的机会。
“玄靖!”她在魔的利爪里竭力挣扎,看到他追来,眼里忽然掠过一丝光,大喊,“快!快来杀了我!”
什么?他整个人震了一下,一瞬间有些恍惚。
“快杀了我!”她拼命地挣扎,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枯竭,最终她放弃了抵抗,大喊,“魔在汲取我的力量!……快!只有杀了我,才能阻止祂的复原!”
他握剑,几个起落追上了她,却一时间犹豫不前。
“……”他看着在魔爪里脸色惨白的女子,瞬间竟然有些恍惚。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手里的剑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杀了她,就像当初杀了阿茕一样!
她在黑雾里渐渐枯萎,看着他,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杀了我吧……这不怪你。”他听到她开了口,轻声却坚决,“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
他在她的声音里渐渐发抖,那样微弱的声音却仿佛是滚滚的春雷,激起了他内心遥远的回响,似乎忽然间就和十几年前的那个声音重叠了。
不……他并不害怕!他怎能害怕!
这一场绵延十几年的灾难是从他开始的,也要从他结束!哪怕这场战争从一开头便血祭了一个他最爱的人,而结束也要祭献出另一个;哪怕这场战争要夺去他在世间的所有,所有一切,也必须要在今天结束!永夜已经降临大地那么多年,多年来一直黑暗中血战的他们,到了这最后一刻,怎么能退缩?!
那一瞬,他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吼,疯了一样冲了上去。天霆剑闪电般地直刺而下,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然后,又钉入了魔的身体里!
她的血从身体里汹涌而出,顺着他的剑,流进了魔的体内。在魔的汲取之下,她的容颜已经瞬间衰老,只有眼眸忽然亮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她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凝聚了最后的力气,将手指搭在他的剑锋上,开始微弱地吟唱来自神域的咒术。
那一刻,连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攻击那个最强大的魔。
——她只是一个医师,不曾掌握任何攻击术法。然而那一瞬,却竟然用凝血术把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全部冻结!而就在同一瞬间,汲取了她鲜血的魔,也同时被冻住!
“快动手!”在那个关键的瞬间,她双手握住了剑柄,一把将天霆从胸口拔了出来,反手扔给了他,厉声催促,“杀了祂!连我一起杀了!快!”
他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大喊,拔起了沾满了血的剑!
在初霜不惜性命的协助下,他终于将那个肆虐人间多年的魔物彻底击倒,挥剑斩下祂的头颅,将祂的十二只眼睛全部刺瞎。然后和赶来的冲羽一起,将魔的心脏封印入了地底。
终于,他们成了传说中的诛魔英雄。
当魔彻底倒下之后,笼罩大地的漫长黑夜终于结束了。新一天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带来了数年没见过的曙光,瞬间,整个天下都发出了狂喜的呐喊。
然而,她却没能看到这梦寐以求的一幕。
在黎明的废墟之上,初霜静默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长发如雪,衰老得几乎已经让人认不出来。冲羽跪在她面前痛哭,用断了的手将没有呼吸的女子抱在怀里,拼命的呼喊她的名字。
他远远站在一边,恍惚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竟不觉得痛,只是一阵阵的虚无,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她死了,”他漠然开口,对崩溃的冲羽道,“别打扰她了。”
“你!”冲羽大叫着骤然跳起来,一拳就将他打倒在地,“是你杀了她的对吧?!你……你这个家伙害死了她!”
那一拳的力道,令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然而他却并未还手,任凭冲羽拳打脚踢,直到其他同伴蜂拥而上,将两人拉开。
“初霜是为了封印魔而牺牲的,你看,她脸上的表情很安然。”茱莉娅拉住了冲羽,拼命安慰着他,“这是她自愿的……不能怪玄靖!”
“当然要怪他!”冲羽却是怒不可遏,挣脱了她的手,又是一拳打过来,“是他害死了阿霜!这家伙这一辈子都在害她!现在终于是把她害死了!”
听到那句话,他忽然间失神,竟再次被冲羽一拳打倒在地上。他正好倒在了初霜的身边,定格的视线里只有她近在咫尺的脸——只是一夜过去,初霜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头发雪白,容颜苍老,如同一朵就这样凋落在黎明之前的花。
是吗?他、他一辈子都在害她?如今终于是把她害死了?
忽然之间,他失去了控制,将手重重砸在了地面上,在废墟上失声痛哭!
那个沉默的剑士忽然间崩溃了,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包括狂怒中的冲羽——在黎明的曙光里,同伴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他的哭声回荡在这一座血战过后的空城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霜冰冷的手忽然间动了一动。
“没……”仿佛是被他的哭声惊醒,死去的女子竟然吃力地抬起了一只手,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力气。
那一瞬,他震惊地僵在了原地,全身发抖。
她的容颜枯萎,白发如雪,双手已如同枯木,然而一双眼睛却缓缓睁开了。毕竟是来自神域的医师,体质也和常人不同,她挨了那一剑,却终究是活下来了。是的,她没有死……没有像阿茕当年那样死掉!
她吃力地移动着指尖,擦拭着他脸颊边的泪水,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没……没事的……不要怕。”
“阿霜!”冲羽狂喜地大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撑住!”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并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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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手诛魔之后,他们七个人清扫了战场,略作休息便从此分道扬镳:罗莱士和茱莉娅回到了西域,九遥回到了南诏,格拉罕姆回到了北庭,悟心去了伽蓝佛国,而重伤的初霜跟着冲羽去了东陆炎国。
唯有他留了下来,说是要亲自看守封魔的结界。
在分别的时候,她已然能开口说话,关切地看着他,问了几句他的伤势要不要紧。而他简短地说不要紧,语气淡漠,一如以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初霜却还是皱了皱眉头,抬手探了下他的脉搏,给他留下了一瓶药。
他道了一声谢,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房间里忽然变得极其寂静,如同那么多年来他们独自相处时的每一刻。门外隐约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知道那是冲羽,心里忽然微微沉了一沉。
“那我走了。”他站起身,“你好好去炎国养伤。”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孤独吗?”她终于开了口,轻声问。
“不会。”他回答得简短。
“也是。”她浅浅的笑,“你从来都是一个人。”
第二天,她就跟随冲羽回到了炎国养伤。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直到今天这个少女闯进了这里,提起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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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令人恍惚,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她……现在在做什么?”
“初霜姐姐现在可了不起了!”冲灵摇着头,用一种羡慕的语气道,“她开了炎国最大医馆,在东陆有一百多家分号,治好了许多人!百姓提起她,都说她妙手回春的神医。”
“妙手回春的神医……”他喃喃。
果然,初霜终于成为了她昔年梦想成为的那种人——可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帮助最普通的百姓,而不是终日奔波在战场上、和魔出生入死的搏斗。对她来说,梦寐以求的生活实现了,活得应该很幸福吧?
他微微咳嗽起来,忽然觉得掌心又是一热。
那是……玄靖心里猛然一沉,握紧了拳头,没有让旁边的小丫头看到,自顾自地走到后面的房间,脱下护手的皮套——那一口殷红的血凝结在手掌心,触目惊心,血里还有细小的碎片,隐约发黑。
他怔怔地看着,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
掌心里的那个符咒还是暗淡的,自她离开后就再也不曾亮起。
外面的少女还在说着什么,然而她的声音传到他耳里却已经极其遥远。他定定地站了片刻,终于动了一下,将手巾扔回了盆里,转身走回了外间,忽然道:“我随你去一趟炎国吧。”
“什么?”冲灵大吃一惊,顿住了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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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落的时候,他随便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这样孑然一身离开了这座独自居住了两年的空城,甚至连门都没有关,似乎也不打算回来。
一直到走出结界,冲灵还在吃惊不已:“你……你不是说哪儿也不去,要干脆死在这里的么?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回去?”
这男人的心,也一样是海底针啊,说变就变!
“很久没见冲羽了……”他望着东方,喃喃,“何况,我也得送凛回家。”
“凛?”她愕然地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那一具白骨,“是你养的骷髅吗?”
“它原本是你们炎国的战士。”他声音平静。
“哦!”她仔细看了看那具骷髅,“原来是个战士?失敬失敬。”
骷髅仿佛听得懂他们的对话,居然裂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白牙。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前走了两步,离它远了一点,忍不住雀跃:“那太好了!我哥哥和初霜姐姐如果看到你回去,一定会开心的不得了!”
他却没有说话,眼里转过复杂的表情。
冲羽估计是会开心的吧?可是,她会吗?
他不知道。
“前面就是葛城了。”走了好几日,原野上终于看到了远远的一座城池,冲灵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终于到了炎国境内啦!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微微一震:葛城……那不是初霜的故乡吗?
空城(3)
第三章葛城
第一次见到初霜的时候,她还是葛城医馆里的一个小医师。
那时候,魔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大陆,白昼的时间渐渐缩短,而黑夜越来越漫长。即便是普通百姓也看出了这种不祥的变化,大地上流传着无数的谣言,说魔已经降临在这个世间,召集了祂的使徒,开始收割所有活人的性命。
这个和北庭交界的小城更加是风声鹤唳。不断的有人被侵蚀,不断的有人死去。那些被魔所侵蚀的人无一例外地发了疯,先是杀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再闯出去四处屠戮。那些被附身的人不知道痛苦,无法停止,直到被杀死才能停手。
他从北庭负剑而来,一路追逐着魔的踪迹,跋涉了千山万水,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刚抵达这个小城,却亲眼目睹了一场残酷的杀戮:小巷深处,几个孩子惊呼着狂奔出来,身后追赶着一个双眼流血的女人。
“娘!”那些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屠刀落下的时候还在哭泣求饶,“娘!你怎么啦?……不要杀我啊!”
然而,早已疯狂的女人毫无理智,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孩子,一刀便剁了下去!
他飞快地冲过去,一剑便将那个女人击倒。
“不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死里逃生的孩子却立刻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脚,哭喊了起来,“不要杀我阿娘!”
然而被魔附身的女人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得了那一瞬的空档,竟然挣脱了他的压制,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惊怒交集,将那些哭泣的孩子一脚一个踢了开来,挥剑便往那个疯女人的脖子上斩了下去。
“住手!”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凌凌地响起。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正从小巷另一头疾奔而来,年龄和他差不多,肩上背着药箱,焦急万分地对着他喊:“快住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那个刹那,疯女人面容扭曲地挣扎着,忽地张开了嘴——唰地一声,一团黑影从她的嘴里箭一样射出,朝着他飞来!
“小心!”那个少女失声惊呼,双手在胸口交错,“定!”
一声清呵,一道白光凌空而来,竟然将那团黑气团团围住!他吃惊地回过头,看到那个少女张开了双臂,开始低声吟唱——他听出来了:她施用的是净化之咒,是属于神域的治愈术!
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黑影消融。黑影消失后,疯女人恢复了神智,渐渐苏醒,那个少女屈膝跪下去检查母亲的病情,安抚着孩子们的情绪。
“来,把手摊开。”她对那群孩子道,伸出了指尖,在那些孩子们的手心里挨个都画了一个圆。
孩子有些痒,忍不住破涕为笑:“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月亮。”那个少女笑了笑,双手微微阖起——那一瞬,她双手之间仿佛燃起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而与此同时,孩子们掌心那个符咒也忽然发出了亮光!
“哎呀!”孩子们又惊又喜,脸上的黑气齐齐褪去。
“这个月亮不但有驱除邪鬼的作用。通过它,我还可以把我的力量分给你们,”她对孩子们说,“只要还在这个葛城,我就可以帮你们抵挡魔的侵蚀。”
他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有些吃惊。
这是传说中的燃灯咒吧?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竟然可以净化魔的黑暗,而且还能用如此高深的咒术,难怪葛城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沦陷,原来城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位高手?
“你没事吧?”她安顿完了孩子,走向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关切地询问,“你刚才被咬到了,快让我看一下伤口。”
他摇了摇头,收起了剑,转过身准备离开。既然附身这个疯女人身上的只是魔影,那么真正的魔就还在别处了——他不能停止,必须继续追下去!
“你的脸色非常差,是不是病了?”那个少女却追上了他,有些担心地问,“你从哪里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身体却越来越重。
“你这样是不行的,”她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伸手拉住少年的大氅,急切地道,“城里已经很危险了……你不能独自一个人行动。”
他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转身厉叱:“滚开!不关你的事!”
然而,眼前忽然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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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十七岁。餐风露宿一年多,独自行走在这个满是邪魔的大地,在来到葛城时终于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又被再次咬伤,几乎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街边倒毙的褴褛尸体之一。
幸亏他遇到了初霜。她将他带了回去,悉心照顾了一个月。
然而,无论是昏迷时还是醒来后,少年都一直沉默,不曾和身边的人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在离开扶风城后,他就几乎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几乎陷入了失语的可怕境地。
“你是从北方来的吧?”然而,虽然他不说话,她却准确地猜出了他的来历,“是扶风城的幸存者吗?”
他猛然一惊,眼里几乎露出杀机来。
这个少女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历?她究竟是谁?
“你眉心的这个伤痕,是被魔寄居过的特征。看样子大概有一年多了吧?”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她轻声道,用一块湿润的布巾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在他的眉心,那一处破颅而出的痕迹还赫然在目,仿佛一只紧紧闭合着的眼睛。
“算算这个伤痕形成的时间,正好和魔第一次诞生的时刻一致。”她的声音轻微而柔和,令人听了心里宁静,“扶风城是第一个被魔大规模袭击的地方,你一定是从那里来的吧?走到这里,用了一年多?一路很辛苦吧?”
“……”他没有说话,转过头不看她,身子微微发抖。
自从家族和城池整个被灭之后,他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行,负剑追逐着魔,已经很久不去想那时候的事情——是的,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起被自己杀光的家人,一想起阿茕的尸体,他便濒临崩溃。
“唉,如果那时候我能及时赶过去就好了。”她轻声叹息,“听说扶风城的人最后基本全死了,连城主一家都……”
他猛然抬起手,一把推开她,厉声:“住口!”
她一惊,唰地一声反扣住了他虚弱的手腕,仔细端详了一下,失声:“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难怪你的剑术如此之好,原来,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吗?”
“我不是,”他喃喃,声音嘶哑,“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这样温柔抚慰的话,却让他在一瞬间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这种话!这种语调!和阿茕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又让他听到了这种话!
“住口……住口!”他忽然脱口大喊了出来。
那个少女大吃一惊,却看到他神色大变,居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猛烈地锤击着自己的颅脑!仿佛是觉得里面满是污秽,又似乎是想把里面涌出的声音给盖过去,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着,一下一下地将头撞在了墙壁上!
“停下来!”她失声,双手一合,瞬地结了一个印。
虚空里有光芒亮起在穹顶,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从上而下注入了天灵,飞快地渗透,将他体内狂热而黑暗的躁动强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她翻过手腕,紧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压住了他的挣扎,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击败了身体里的魔物,保全了生而为人的骄傲——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剧烈地喘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里,洁净而明亮,宛如来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
“不,你在害怕。魔会夺去人的心。”她看着这个血流满面的少年,眼神悲悯,“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病人——他们虽然已经被我治好了,最终却还是发疯而死……你不能和他们一样。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没有那么脆弱。是不是?”
他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是!我一定要杀了魔!”
“我会帮你。”她微笑起来,“我们医师、天生就是来帮助你们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术的医师,既然能看出他曾经被魔所侵蚀,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蚀后做过些什么——然而,即便知道他做过非常可怕的事,她却依旧不曾改了态度,用心地照顾着重病的少年。
他不说话,她也很安静,时间仿佛过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这一个月里,葛城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
入冬之后,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魔的侵蚀和扩散却在加速。她的医馆里收治的病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他住的阁楼上都塞进来了两个。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个个病床前来回,背着药箱出门看病,经常只能在深夜才过来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默默看过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着灯离开。直到她走,少年才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映在墙上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廊道上,脸上没有表情。
那一天,她来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两个病人已经沉沉入睡,她提着灯悄悄走进来,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简直如同从冰窟里伸出,让病榻上装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个寒颤。
“哎。”她也吃了一惊,连忙将手拿开。
他没法再装睡,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从风雪里归来的少女满身寒意,白衫外面只罩着一件单薄的夹棉长衣,身上发间都落满了雪花,一张小脸冻得发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面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她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将手指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冻醒你了吗?”
他没有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让她自觉的离开。然而她却没有走,又问了一句:“你吃晚饭了没?肚子饿不饿?”
他刚想说不饿,却看到她在榻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包东西,掰了一半递了过来:“来!”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发现那居然是一块新出炉的烤红薯,金色的瓤亮如黄金,在寒夜里升起了腾腾的热气。
“哎,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都没来得及吃饭。”她拿着烤红薯在冰冷的双手之间滚动,焐热冻僵的手指,轻声笑,“还好病人家里给我烤了个红薯。好香啊!”
她捧着红薯啃着,语气轻松,似乎丝毫不以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诊,穿上这个。”少年站起身,将挂在床头的大氅摘了下来,扔到她怀里,“反正我在房间里养病,也用不上。”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细细地“嗯”了一声,将手探进大氅里去摸了一摸,轻声说了一句:“好暖和啊……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头。
那之后她还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着他的大氅从风雪里归来,蹑手蹑脚地进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记得将手在嘴边呵暖,生怕再冻醒了他。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轻触额头,如风拂过。而少年闭着眼睛,始终装作已经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过来看他,却发现他房间里的另外两个病人都已经不见了,终于忍不住推醒了他,惊讶地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把他们杀了。”少年睁开眼,冷冷回答。
“什么?!”她失声惊呼。
他握起了床头的天霆,面无表情:“今天下午,他们都彻底被侵蚀了,我就干脆结果了他们——尸体已经被我扔到后院墙外了。”
“你……你在医馆里杀人?”她声音发抖,“为什么不留到我回来看诊?”
“呵,别在这里发圣母心了。”他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那两个家伙已经完了,不值得任何人再费力。”
“是不是已经没救,轮不到你来确定!”她一跺脚,气得声音发抖,“你又不是医师,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我的病人?”
“你以为还能留到等你来确定?妇人之仁!”他却瞬地站起,厉声,“那两个人都已经彻底变成邪鬼,换了同房的是另一个病人,早就被他们给啃食了!如果不是我及时杀了他们两个,这里所有的病人一个也活不了!”
“……”她震了一震,脸色渐渐苍白。
他以为她要呵斥他,然而她嘴唇动了动,还没有说出话,身子一晃,却在他面前忽然倒了下去!
怎么了?他大惊,脑海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怎么回事?难道她连日在外和病人打交道,到最后也被侵蚀了?想也来不及想,他瞬地一把抓住了枕边的天霆剑,唰地压在了她的咽喉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剑锋却有些颤抖,怎么也斩不下去。
烛光下,那个少女的脸色非常可怕,苍白得毫无血色,似乎忽然间生命力就消失在这一具躯体里。然而,即便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面容依旧是洁净无瑕的,宛如皑皑白雪,并没有一丝的污浊气息。
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剑,伸手将娇小的少女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很轻,很单薄,身体非常的柔软,简直如同一只羽毛轻软的白鹤,在他怀里垂下了修长美丽的颈,筋疲力尽地睡去。
那一瞬,少年满是血和火的内心竟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想要唤醒她,却忽然愣了一下:那么久了,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能再床边坐了下来,守着昏迷的人。过了很久她才睁开了眼睛,却虚弱到说不出话来。他倒了一杯水,将她扶起来,喂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靠在他的臂弯里休息了片刻,才攒足了力气开口:“放、放心……我没被侵蚀。只……只是,实在太累了……”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杀你。”
她震了一下,眼神有些异样地看着这个沉默的少年,喃喃:“难道,你觉得……只要被魔侵蚀了,就必须要杀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