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都在跟着他么?跟了多久?跟了多远?……快要到山顶了吗?

赫罗想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寒雪已经使他的四肢僵硬麻痹。

沽月汐看着他,仍是笑着,“林然,你要死了吗?”

赫罗看着沽月汐,说不了话。

“我以为,你至少能爬得更高些。”沽月汐嘤嘤笑起来。

赫罗在雪地里挣扎,僵硬的四肢在雪地里扭动着,如此费力,艰难,而徒劳……

“你到底还是征服不了任何东西,华葛,北岑,或者眼前这雪山。你一无所有。”

赫罗极尽全力爬起来,他听见关节生硬的折断声响,他再感觉不到疼痛。

“林然,你穷尽一生,究竟拥有什么……”

赫罗奋力向前爬,以他那扭曲的身体向前挪动着。

沽月汐轻步走到前面,冷冷看着地上的赫罗,说:“我恨你。”

然后,沽月汐看见赫罗笑了。

“为什么笑?”

“……至少,我让你记住我了……”赫罗那僵硬的面部被扯动的诡异,他骇然的笑着,一直笑着。

沽月汐有些哀伤,她点了点头,“是,我会永远记住你。因为我是这样的恨你。”

你使我失去了一切。

自我见到你开始,你将我的一切全部改变。——所以,我恨你!

赫罗向山顶一点点挪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沽月汐静默站在一旁,看着赫罗的身影,她呢喃自语:“我要看着你是如何死去,我要看着你……是如何一点,一点,被雪吞噬……犹如曾经,你是如何将我逼入万劫不复……”

然而,沽月汐却感觉到累,异常的累,无力的恨,单薄苍白,她已无力去恨……

那么,我现在在做什么呢?明知道不能挽回了……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我活过来……

可笑的是,最最苍白的莫过于这三个字:为什么。

沽月汐回来的时候,士兵们还停留在胜利独有的兴奋与激昂之中。

潇沭辰正想向她汇报战绩,却见沽月汐面色不佳。

沽月汐微微拧眉,交代道:“即刻起航,不得耽搁。”

现在?这么快?潇沭辰愣了愣,“可是……”

沽月汐含眉微怒,“无须多言,要休息要庆贺,一切待上船再说。”

“……属下遵命。”潇沭辰被沽月汐威气所慑,低下头去不再多说什么。

沽月汐转身便朝海船走去,潇沭辰在后面问道:“夫人,我们去哪?”

“南!——”沽月汐头也不回的说道。

南?……

潇沭辰望着远去的沽月汐,他知道,杀戮已是不远了。

不,杀戮已经开始了。

林逸之的大军在东诸土地上一路横扫,度过丘昃之后连连捷胜,他的骑兵攻势迅猛,强大难敌!东诸大军的海上优势全无,东诸边界沦丧大片土地。

而在西边,面对此时的乱战,潇沭清鸾却显得异常平静。

第三节 血泊冰海

华葛——

王府再不是昔日模样,西苑也不复旖旎芙蓉香。涂龙折断了锦兰枝,觉得心口抑郁难舒。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竟是只剩得他一人了……

横空有鸟翅扑腾的影,凉夜里掠过庭院,直直往王府东庭飞去。

涂龙警觉的站起,朝东庭走去。

他认出这是柳言的信鸽。林逸之曾说过,柳言与他已经失去联系好一段时日了,现在终于有了音信,会是什么消息?

信鸽找不着主人,在石板上踏来踏去,涂龙轻轻将它擒住,取下它爪上的信茧之后再将信鸽脱手放开。

借着月光,涂龙拆开信茧并细细读下去。

一张小小的薄纸,上面只有四个字。

——王妃将回。

涂龙竟觉得一阵眩晕!他猛然摇摇头,再看那张纸,仍是这四个字,确实是这四个字,没有看错就是这四个字——

王妃将回。

回?……回?哪里?谁?谁要回哪里?……

涂龙不禁怨恨起柳言来,是发生了怎样紧急的情况,才迫使你只能写得这四个字?!你该详加说明才是啊!

可是不多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

这封信,是给要陛下的。这封信是要给陛下过目的。

眼下,这里却没有主人。

林逸之人在东诸,三军已出,国无君,臣无主。

林逸之将一切交给他打点,一个皇城,整个华葛。

涂龙手心是汗,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心收好信茧,涂龙将它放在心口上。——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柳言的飞鸽传书,一封是海岸边界的紧急军函。

涂龙一只手习惯性的向腰间靠了靠,他的剑仍在。

轻吁了口气,涂龙走出王府。

——王府外,士兵们已经整军待发。

时间紧迫,他们不得不趁夜行军。涂龙看见元老大臣们站在队伍前,他们是来送行的。只是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枉然,每个人脸上只是静默与肃穆。

涂龙穿过他们,无言的走到军队前面,干净利落的跃上马。一位花甲元老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瓶一杯,瓶微斜,酒入杯,一线清莹,碎玉溅,散珠飞,饮酒,饮酒,饮酒壮士当威。

涂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冷酒入喉,如火灼腹。

涂龙已别无他法,东诸大军海上可称无敌,行军神速无人能及,此刻进犯,华葛安危难保,边界若是被占了去,皇城也迟早会沦陷。

但是,他不能向林逸之求助。

他知道,林逸之已经将华葛舍弃了。——一个舍弃自己子民,舍弃自己的王国的国王,还是国王吗?

国王已经把自己给舍弃了。

谁晓得他心里的苦?

涂龙知晓。一切,只是为了那日漫雪冰霜,两个遗失的亡魂。

可是,……王妃将回,是什么意思?……

还有谁能阻止林逸之?还有谁?!

一个熟悉的名字在他脑海里闪过——

沽月汐?……

不……不会是她……林逸之疯了,沽月汐比他更疯!她更需要被阻止!……可是,又为什么会想起她?……

海上的白色船队追得风疾,沽月汐一直看着远处。她有些焦急。

“夫人。”

沽月汐回头,见是蔚小海与蔚小雨。自从怜秀离去之后,他们二人一直愁绪满怀。

沽月汐看了他们一会,轻轻一声叹,道:“我让潜将军为你们准备了一艘船。”

“呃?”蔚小海与蔚小雨不约而同抬起头,两人皆是愕然。

“上船后先往西去,再向东行,虽是绕了远道,但应该可以安全抵达东诸。”

“夫人……要我们去东诸……做什么?……”蔚小雨诧异的问。

沽月汐轻轻摇头,“不是我要你们去,是你们自己去,你们自己离开。”

“夫人?……夫人是要赶我们走吗?!”蔚小海急忙慌张的问道。

“夫人……我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蔚小雨也问道。

沽月汐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叹了一声气,她暗笑自己竟吞吞吐吐起来了——再看着眼前这两人,心里头又何尝不是痛呢……

“若遇着了怜秀,帮我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怨她。”

两人不能相信却又哑然无言的望着沽月汐,嘴中有话,此时却不知如何言明。

潇沭潜走来,略略施礼,道:“夫人,为两位护卫准备的船已经可以下水出行了,干粮和水也全部准备好了。”

“夫人?!”蔚小海与蔚小雨仓皇失措的望着沽月汐。

沽月汐向潇沭潜点了点头,“辛苦潜将军了。”

潇沭潜看了蔚小海蔚小雨一眼,知道自己不便多留,便低身道:“属下告退。”

看着潇沭潜离去,沽月汐回头看向他们二人,“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为何这样说……”蔚小雨慌张的摇头,“我和小海绝没有叛逆之心!”

“北岑之战,我刻意让你们俩留在船上,你们人在船上,但终究看得见回船的士兵兵器上的血迹,也听得见他们胜利之后的欢声笑语,你们心里感受如何,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们…………”

“海上之战近在眼前,一旦追上东诸的海船,又是一场血战,你们能一直忍下去?——也许你们能,但是我不能。”沽月汐望向远处,“我不能看着你们继续隐忍着,而我什么都不做。杀母之仇我不能不报,东诸大军我不能不歼,怜秀把我错当作东诸的救世主,但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只为泄恨,我只知杀戮。”

“夫人……您不是……”小雨哀声道。

沽月汐淡淡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你们是东诸人,回东诸去吧……去找怜秀,我对她有愧。”

两人怔怔看着沽月汐,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蔚小海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单膝跪下,犹如起誓一般说道:“小海记住夫人的话了,小海会把夫人的话亲字亲句带给怜秀姐!”

沽月汐愣住了。

蔚小雨也猛地跪下,容易掉眼泪的少女已经泪流满面,“小雨也记住了,我与小海定会回来向夫人复命!”

沽月汐心头一阵痛,“你们……这不是命令……当是我的请求,我不要你们和我一同背负这仇恨!你们明白吗?!”

两人却全当没有听见,默然站起,低身又行大礼,“夫人保重,找到怜秀姐后,小海小雨定会回来复命!”

“…………”沽月汐睁着眼看着他们,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蔚小海与蔚小雨先后下了甲板,潇沭潜已在两船间架了船桥,他们头也不回的走了,头也不回,像是跟母亲赌气的孩子,头也不回的,似乎很坚强的离开了。

沽月汐怔怔看着那船远去,心里的痛逐渐转为舒缓。——走了就好,走了就好……不要跟着我一起恨,不要跟着我一起错……他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我,已经快到尽头。

“娘……”

一声轻唤震得她心神恍然,转过身来,歆儿无神的站在她面前。

沽月汐弯了半腰身将歆儿扶住,见他面带红潮,神志不清。一探额头,竟是烫得吓人!

“歆儿?”

“夫人!”杉儿跑上甲板,她一眼看见歆儿,急忙跑过来,“总算找到了!我刚给他煎好了药,他就不见了……”

“怎么回事……”

“是惹了风寒,白天里虽是暖和,可这晚上的海风凉得很,夫人不用担心,我已经煎好了药,等歆儿喝了再睡一觉,便没事了。”杉儿一面安抚说着,一面去抱歆儿,可歆儿的两只小手,却紧紧揪着沽月汐的衣衫不放。

沽月汐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将他抱起,“罢了,我同你一起下去吧。”

杉儿微微一笑,“那自然是好。”

歆儿的头枕在沽月汐肩上,他感觉到脸上有凉凉的发丝轻滑,心里头莫名的安适,便沉沉睡了去。

夜幕渐落,大海潮汐。

潇沭辰夜不能寐,便走上甲板。没想到,此夜不眠之人,不止他一人。借着船上随波摇晃的灯火,潇沭辰看清那人是潇沭延,他手里似乎在鼓捣着什么,并且十分专注,以致于没有觉察到潇沭辰的到来。

“延。”潇沭辰唤道。

潇沭延一惊!手中的信鸽挣脱飞起!——扑腾着翅膀,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潇沭辰也是一惊,他走过去,“你刚才在干什么?——那是什么?信鸽吗?”

潇沭延显得慌张,他微微低下头去,眼神游移,不知如何答他。

潇沭辰狐疑的看着眼前的潇沭延,再一次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你在给谁传信?”

这一次,潇沭辰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些,潇沭延惟恐他再问,被人听见,只得勉强的回答他——“我传信……回西婪……”

“是吗?”潇沭辰仍是狐疑的看着他,“给皇后娘娘吗?既然如此,何必躲躲藏藏,叫谁看见都会生疑的。”

潇沭延却是摇了摇头,“不……不是皇后娘娘。”

“不是?”潇沭辰愕然。

潇沭延抬起头,说道:“是给陛下。”

“…………”潇沭辰看着潇沭延,久久没有说话。“那么……她就是陛下,……一直在找的人?”

潇沭延神色黯然,他摇头,“……我不知道。”

“那……那个孩子……”

潇沭延仍是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潇沭辰便不问了。

潇沭延一脸痛苦,几乎要哭出来一般,口中只是念着“……我不知道。”他转身离去,走下甲板。

潇沭辰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看出潇沭延动了情。

“她不属于你……何苦揪心?”

清晨。

灼眼的红日跃出了海平线,像是要将这一片海洋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