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吩咐的事,今日已经有了回报。北岑的上相赫罗的确是逃去了东诸,伊南莎·泷发兵给他,现在赫罗的军队占据了北岑东南方大片疆域,夫人……北岑国已陷苦战,都城恐怕会沦陷……”
沽月汐没说话。眼神幽幽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她问道:“华葛军情如何?”
“约莫两日后,便可抵达东诸国边城库尔奈。”
“……东边的海呢?”
“还是和以前一样,东诸海岸军戒森严,蓄势待发,但是仍没有特别的动静……”
沽月汐闭上眼睛,似乎很累。
潇沭延站起身,“夫人歇息吧,在下打搅了……”潇沭延转身要离去。
“延将军。”
潇沭延停下脚步,转身望去,看见塌上的沽月汐睁开了眼。
“延将军,传令下去,北侧船队扬帆举旗,潇沭辰潇沭潜二位大将帅兵左右,你帅兵居中,船队北移。”
潇沭延愣了一下,随即低身领命,“属下遵命。”
门又闭合,不需多久,外面传来阵阵号响——
杉儿听着这沉闷的号响声,她知道这声音独特,它只属于战争。慢慢走到塌边,她问道:“夫人,是要打仗了么?”
沽月汐却是沧桑的一笑,“为何这样问,这仗……不是早就开始打了吗?”
杉儿不再作声了。
“延,我们为何要去北边?”潇沭潜靠着栏杆问他。
“……大概,是去救人吧。”潇沭延脸上带着莫明的哀愁。
“不打东诸了?”潇沭潜笑起来,高深莫测,“不过无所谓,只要有的打就行。”
潇沭延紧闭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延,你在担心什么啊?”
“你没有看见吗……”潇沭延低低的说道。
“什么?”潇沭潜不明所以。
“所谓四极。”潇沭延转过身来,正对着潇沭潜,“东、西、南、北四极,我们的船阵就如天平架在其中,能通四方八向,任何一方有变,我们都可及时做出对策,此时北移,南方明显空出了一个大缺口,东边航线畅通,夫人不可能没有察觉。”
潇沭潜无所谓的耸耸肩,“南方是华葛,现在东诸南部受袭,兵力受到牵制,哪还有功夫出海袭击华葛……”
“那么两两相制又如何?”
潇沭潜挑起眉,看向潇沭延,“两两相制?”
“如果东诸大军海袭华葛,华葛大军会如何?”潇沭延含眉问道。
潇沭潜想了想,道:“……那么,华葛皇帝就不得不撤军回国,以抵强军。”
“但是,——如果伊南莎·泷在时间上多下心思,完全可能在林逸之没赶回国之前攻陷华葛!”
“…………”潇沭潜奇怪的看着潇沭延,“……延。”
“呃?……”潇沭延的表情不太自然。
“为何你会对华葛国的事这么上心?”
“……不知道,只是觉得……夫人似乎很在意南方……”
海风流连,船头两位男子望着远方,不是将去的北,而是越来越远离的南。
北岑——
战火焚烧着雪白的城,赫罗银色的面具被火光映衬得邪魅,他嘴角勾着笑,望着眼前的城,他突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烧吧!全都烧尽吧!烧到她来为止!!!——”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了解华葛与北岑,所以,伊南莎·泷挑选了他——
他们之间有约定。
伊南莎·泷对他说:“你想见的人,会嗅着血腥味来找你。”
他情愿被利用,他情愿被诅咒,他甚至可以不要曾经的名字,他只要见她。
“赫罗。”
赫罗转过身,克罗蒙·俣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落魄。
“哈哈!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愁苦?”赫罗大笑着问,他已不再是曾经的儒雅之君。
克罗蒙·俣没有理会他的嘲弄,他对眼前的男子没有丝毫好感。
“在下现在要启程回东诸,将北岑之胜转达给陛下,并做下一步的准备。”
“俣将军走得真急,你忘了将战利品带给陛下了。”赫罗笑。
克罗蒙·俣脸色一变,神色沉重。
赫罗侧头唤道:“来人!把战利品呈给俣将军过目!”
克罗蒙·俣只是低着头。他已能听见婴孩的啼哭声。
士兵们牵来四五辆马车,赫罗走到一辆面前,随意的揭起帘幕,“俣将军请过目,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满意的。”
克罗蒙·俣艰难的抬起头,他看着那马车里面,零零散散拥挤着一群孩童,大多年幼,更多的是些尚不知人事的婴儿,马车里坐着一位少妇,她的头发零散,双眼透着恐惧,无措的望着克罗蒙·俣——
赫罗却把帘幕又放下,转头对克罗蒙·俣说道:“婴孩大多年幼,需要母亲哺乳,所以我在每辆马车里安置了奶娘,将军大可放心上路。”
克罗蒙·俣双拳紧捏没有说话。
赫罗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我知道,上次将军为了保住东诸那群小孩的性命,被陛下关在地牢七天七夜,这次正是将功补过的机会啊……”
克罗蒙·俣压着心里一腔怒气,咬齿回道:“……多谢赫罗大人提醒……”
赫罗松开手,笑了笑,“俣将军是聪明人,哪里需要在下提醒呢……听闻叛军风声又起,看来俣将军又要多费心神了。”
克罗蒙·俣不再理会赫罗,眼前的大火灼得他双眼疼痛,不愿再看战争惨状,克罗蒙·俣转身离去,并说道:“陛下嘱咐,若是她来了,及早撤离。在下告辞。”
“那是自然,这只是个饵,我明白。”赫罗诡异的笑着。
大火在北岑王都四周肆虐的燃烧着,赫罗的进攻在这里停止,他肆意渲染着战火,硝烟滚滚犹如张扬的野兽。
柯尔娜在一群疲惫不堪的士兵里找到柳言。他与北岑曾经的大殿下柏明站在城墙上,两人身上都带着战斗过的痕迹。
柯尔娜跑上城墙,“柳言!”
“柯尔娜?!”柳言愕然的望着她,并向她迎过来,“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柯尔娜扑进他怀里,“不用骗我了,我知道现在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
柳言抚摩她的发丝,“……说些什么蠢话,怎么会……”
柯尔娜凄然的抬起头,双眼注视着柳言,“你告诉我,都城是不是要沦陷了?……北岑……是不是要亡国了?”
柳言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柯尔娜。”柏明走过来,眼中带着不忍。
“殿下!是不是?……殿下你告诉我,是不是?”柯尔娜一把揪住柏明的衣袖。
柏明有些感伤,但是眼中仍带着坚毅,“柯尔娜,我们还没有沦陷,北岑没有亡国,我们还可以继续战斗。”
柯尔娜的手松下来,低下头,“赫罗已经把北岑摸了个透……伊南莎·泷早就想除去北岑,我们毫无胜算……”
柏明手中的剑紧了紧,“柯尔娜,只要北岑人还有一个活着的人,他定会血杀到底!”
然后这并非柯尔娜想听到的答案,她不愿看见牺牲,不愿看见流血。眼前的硝烟弥漫,看得她心撕肺裂。
“赫罗已经停止了攻城,他在四周放了火,不知想干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柯尔娜站上那高墙,面容上浮现一阵苦楚的笑,“他在拿我们做饵。”
海上的船队犹如一袭暴风雪,向北方倾袭而去,似是要洗净焦烟与芒火——
沽月汐站在船头中央,三位大将立在她身后。她俯视群船,天籁之音白歌嘹亮——
“此次初战,我定下军规三条!一,不可轻贱自己;二,不可心存仁慈;三,不可弃队逃亡!”
“东诸大军肆虐屠杀,你们要比他们更加狠绝!东诸大军血洗城池,你们要比他们更加彻底!你们要记住!你们是战士!手里握的是战斗的兵械!你们强大足以决定他们的生死!你们强大足以称作勇士!!!”
“你们是雪蛟化身!雪漫北国,出海蛟龙,天威神兵,无人能敌!!!——”
暴雨般的声响自近千艘海船上发出!嗜血与征服的欲望使得士兵们吼叫呼喊!
沽月汐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潇沭辰与潇沭潜,下令道:“左右夹击,虏获全军。”她又看向潇沭延,“从中部截断,与辰将军潜将军接应,绝不可放出生路——”
“属下领命!”
“属下领命!”
潇沭延迟疑了一会,也低下身来,“……属下领命。”
沽月汐微微一笑,看着船上那些躁动的士兵,听着那些发狂的吼叫,她笑得绝艳——
“去吧……杀他个片甲不留……”
赫罗站在高地,他远远看见从港口扑杀而来的军队——他们源源不绝,一波又一波袭来,杀得那东诸士兵措不及手!这盛气凌人的攻势使人骇然,赫罗沉默观望着,眉头微皱,他觉得这来袭之军身后的人,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
真的是她么?
真的……是那个她么?
他能相信她的智慧,但是无法相信她的狠绝。
什么时候起,变得对喷涌而出的鲜血没了感觉?汐儿,真的……是你吗?我此刻面对的人……她真是你吗?
那大军,像是越杀越猛,像是越杀越狂!像是被人血挑逗的猛兽——他们挥舞冰冷的刀刃,着了魔一般不能停止!
雪漫北国,出海蛟龙,天威神兵,无人能敌!!!——惨白的六芒星旗帜如风涌上这片土地,染血,染得鲜红!风嚎旗舞,这满天通红!!!
“赫罗大人!大人!!!”传报的士兵跑来。
赫罗望过去,怒声质问:“为何还不见我军撤离?!!!”
“赫罗大人!无法撤离!我军中途受到伏击!左右也都被夹击!请赫罗大人明示!!!——”
赫罗身体是猛地一寒,彻寒彻冰!
那个人……怎么会算到他会预先撤离?……那个人,竟早已做好了准备!她究竟是谁?!
“撤……不论如何也要撤离这里!!!”赫罗第一次害怕起来,声音颤抖,他提声怒吼,“撤退!!!——”
赫罗,或者林然,他们不怕死。他们怕的,是见证自己的失败——逃吧,赫罗,逃吧……
赫罗心里是苦笑——林然,我们还能往哪里逃?林然,你已经逃过了一次,已经逃过了两次……从华葛到北岑,从北岑到东诸,你还能逃去哪里……
——逃吧,赫罗……还有雪山……
这心底的声音使赫罗身体一僵!
连绵的雪山,无情的雪山,此刻就在他眼前了!——北岑万年冰封的雪山,从未有人能抵的雪山,逃去那里,逃去那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不……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登上雪山去……雪山,那不是汐儿呆的地方吗?……死在那里,也是件美事吧……
潇沭延停下来,他的身上有血,死去之人的血,不知性命,亦不相识的死去之人。他们胜了,这遍地是血就足以证明他们胜了!然而潇沭延心里却没有半点激动,望着前面那些逃窜的亡徒,潇沭延觉得胸口有些闷……
“为何停下来?”悦耳清幽的声音舒舒响起。
潇沭延急忙转过身来行礼——
“夫人。”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竟是莫名的怅然……
看她站在这里,他心头竟是这般难受……
——沽月汐淡然自若站在这里。
地上是污血横尸,是焦火土烟,是断裂的兵器,是碎离的肢体,满地皆是人间的丑陋与罪恶。而她,一衣圣洁白,一脸静漠水,亭亭立在这里,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相融。
“战事未终,延将军为何停下来了?”沽月汐面无表情的问他。
“夫人,战局已定,我军已胜……”
“那又如何?”沽月汐却反问他。
潇沭延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
“延!——”潇沭潜兴奋的策马过来,看见沽月汐,不禁问,“夫人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是否顺利。”沽月汐微微笑。
潇沭潜跳下马来,脸上的笑意显示着他的好心情,“顺利!当然顺利!他们一个都没逃成!哈哈哈哈……”
潇沭潜一面说着一面转向潇沭延,“我刚才一刀连斩二十余人!那群东诸狗贼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你真该去看看他们的蠢样!哈哈哈哈!!!——”
潇沭延却是眉头微皱,“潜,何必赶尽杀绝?”
潇沭潜却愣了一下,“延,你怎么这么说?……他们可是东诸兵!东诸侵犯我西婪时,哪一次不是烧杀强掳?!我们为何要对东诸兵手下留情?!”
“可是也不用将他们全部杀尽!”
潇沭潜的脸色垮下来,十分难看,“难道你要活捉他们做俘虏吗?然后再用西婪的粮食喂着他们?!延,他们是东诸兵!是东诸兵!是比狗更下贱的东诸兵!!!”
潇沭延不愿再和他争执什么,转身再看,沽月汐却已没了踪影。
这一地凄凉,仍旧是一地凄凉,污血横流,碎尸成丘,铁火焚野,难灭难休。
赫罗的士兵没有跟上来,赫罗回头看,他身后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他们是被杀了?他们是逃了?还是他们已经沦陷进了风雪里?
没有人可以告诉赫罗正确的答案。
赫罗坐下来,倒在雪地里。这一片极寒之地,他仰望天空希望能寻觅到一些什么,然而,就连天空,也是一片惨淡的白。
山下是温热的夏,为何山上却是这样的寒……
他感觉到意识正在逐渐流失。
他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一个白色身影在他身边停下来,低头俯视他。
赫罗微微睁开眼。看见沽月汐。
沽月汐在笑,极为绚烂夺目的笑,她说:“为什么停下来?你就快要到山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