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脸嘴唇翕动,一个女声传了出来,声音凄婉:“小姐……”
陌途跟青印都怔了一下。这人脸是在唤谁小姐?
却听人脸又唤道:“小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陌途蹙眉道:“你在叫谁小姐?”
人脸哀哀道:“我在唤青檀小姐。”
青印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青檀。
这是她的本原啊。这个名字太久没人叫了。震惊之下,忘记了害怕,抬起脸来,盯住董展初背的那张怪脸,哑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怪脸望着她,眼中流出两道泪水:“小姐,奴婢有罪。奴婢对不住周家。我……是方艾啊。”
方艾!
周家遭遇灭门之后,从死者名单中消失的方艾!她家莫名失踪的丫鬟方艾。
青印只觉耳中一片尖鸣。待耳鸣总算是消褪后,才发觉自己浑身禁不住地颤抖着,陌途将她紧紧揽着,伏在她耳边柔声安慰:“莫要激动,且听她如何说。”
她强自克制着激荡的心情,凝目向怪脸望去。记忆中,方艾是个美貌丫鬟,再相遇时,竟成了生在他人背上的一张怪脸。此时细细看去,五官之中依稀能辨别出昔日的模样。只是因为附生在他人背上,轮廓已然变形,十分怪异可怖。
她压抑着心惊,哑声道:“方艾。便将事情缘由,分分明明的给我道来吧。”
怪脸应道:“是。”变形的嘴巴一张一翕,从她最初去到周家的时候,一字一句地说起。
当初方艾父亲因贪污案发,锒铛入狱,家中男丁流放,女眷全部被卖为婢。方家在官场上也有些人脉,他们暗中帮着托人,找些好人家帮忙收留这些女眷,也好少吃些苦。
董知府也是方老爷子也是认得的,虽然没什么交情,却意外地出手相助了,递进话来,说是可以托焦州的一户大户人家出面将方艾买下。据说那户人家姓周,是有名的药商大家,家境富裕,待下人也很是宽厚。
方艾别无所择,便应承了。前来接方艾焦州的,是董知府家的公子董展初。两人离开京城去往焦州的途中,董展初意外开口,拜托了她一件事。
请她进到周家后,暗中留心,看他们家是否有秘室一类的设置。方艾惊讶地问为什么,董展初说是父亲正在办理一件失窃案,失主丢了珍贵的宝物,周家人有很大嫌疑,无奈苦于没有证据,所以,需要埋伏一个眼线。无奈那家主人十分谨慎,轻易不肯接受外人。此次方家落难,当地知府帮忙安置落难同僚的一个女儿做奴婢,论起来合情合理,周家也便答应接受了。
方艾听得惊疑不定。董展初让她做的,可是细作的勾当。她小小女子,怎么有那般胆量?
董展初见她面露怯色,不等她出声拒绝,便说出了交换条件:“家父说了,待案子破了之后,必然打通关系,将你父亲从狱中救出来,让你们父女团聚。”
听到这话,方艾没有半分迟疑,忙不迭地就点头了。她一介身单力薄的女子,哪曾有半点救出父亲的希望。此时居然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便死死抓住不放手了。只要能救父亲,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又能怎样?何况只是去做一次细作。
何况董知府也是为了破案,是好事。
方艾就这样进入了青印的家中。周家人看她娇美可怜,想着也是曾是官家千金,不忍让她做粗重活儿,只让她负责在屋里端茶送水。
周家人待她亲厚,她却不敢忘记要救父亲出大狱的心愿,暗中留心着。她发现青印的父亲周亦书的书房像是府中重地,轻易不允许他人出入。
而她是负责倒茶的,却是偶然可以进去。时间久了,便让她窥到了书房中的机密所在。
周亦书的玉石书案底下,有一个手印形状的机关,那手印是按周亦书的右手手形刻制,唯有周亦书本人才能按开。某夜,她从窗上缝隙中窥见周亦书按动了机关,书房正中央的地面青砖便自动分开,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一个石台缓缓上升,台上搁了一个洁白玉匣,匣身四周环绕着氤氲紫气,华美异常,不知是装了什么宝物。
她料想那便是董展初所说的赃物了。想再看下去,周亦书像是有所察觉,匆匆关起了密室。她也急忙悄悄溜走。
之后便找了个机会出府去,与董展初碰面。方艾在周家呆了大约一年时间,期间隔一段日子便与董展初见一次面,沟通事情进展。这次带去了确切讯息,董展初感激不尽。二人一年来接触多了,已是暗生情愫。董展初那天便表白了心意,方艾只觉又惊又喜。她是罪臣之女,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贱婢之身,若是能嫁给知府大人的公子,那真是命运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
董展初她不要再回周府,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家中住下。
过了没几天,方艾就听说了周家的灭门之祸。她是做为细作进到周家,因为董展初之前的“贼赃”之说,让她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一年的相处中,感觉周家人待人亲厚,不像是奸恶之人。
不过,既是知府大人查的案子,而她又分分明明看到了秘室藏有宝物,只道是人心难测,凡事不能只看表象了。
最重要的,她帮董展初探实了底细,他可是答应她把父亲救出牢狱的。
但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周家会遭到灭门之灾。她惊惧地追问董展初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得到的回答是“黑吃黑”。但她直觉地感觉到:周家的灾祸,与董知府脱不开干系。
与她方艾,也脱不开干系。
她逐渐明白,她在灭门惨案中,出演了一个可怕的角色。而且,在董家呆的愈久,愈加发现董府是个诡异之地,时不时会发生些邪门阴森的事。
谁是正,谁是邪,她分不清楚,也不敢分清楚。
她没有勇气戳破事实。唯有在数个深夜里,在噩梦中被周家百多个冤魂追索得几乎疯掉。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她已卷入其中,灵魂粘了血,永世洗不去。
董展初从未提起过要正式地娶她为妻,她自觉身份卑微,最初的奢望也日渐磨灭了。为妾为婢,她都认了。董展初是她唯一的依靠,狱中的父亲则是她唯一的念想。
催问董展初时,他总是答应得很好,说一直在设法打通关系,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了,快了,快了,你的父亲很快就能从狱中出来了。
这根希望的线一直从心口往京城的方向扯着,在董展初的承诺和推托中,飘忽不定。
直到父亲死在狱中的噩耗传来,这根希望的线“啪”地断了。
董展初千万个抱歉,也有千万个理由,让她无法追究,只悲恸绝望地想要去死。这时却发现已是珠胎暗结。她怀了董展初的孩子。
腹中萌动的微微胎动,又让她无法狠心赴死了。
孩子生下来后,十分活泼可爱,多少给这苦命女子的悲惨人生添了一笔暖色。可是孩子的父亲董展初却高兴不起来,仿佛心头压着什么心事。
他给儿子起名为隐儿。方艾问他为何起这么个名字,他答说:“但愿能隐匿踪迹,平安长大。”神色间的凝重,让她心生狐疑。
孩子两个月大时,她偶然间路过书房,听到了董展初跟董知府在争吵。
关于隐儿的。
关于妖树。
关于禁魂坛。
关于人参果。
后园中的那棵“人参果树”。
后园中生长的那棵大树,董展初跟她说过,叫做“人参果树”。她还惊叹说这应是仙家之物,怎么会生在凡间?恐怕只是凡物,起个气派的名字罢了。
董展初面露得色,神神秘秘告诉她说:这棵树每年都会结一个果子,是真真正正的人参果。这仙果可不是谁都有福气享用的,董家只是代为照料仙树,果实要摘下来,送去神仙家中。
董家竟然跟神仙有交情,方艾惊讶之余,是不相信的。直到某次亲眼见到了那人参果。
作者有话要说:某摇爱你们。女人节快乐~
☆、42恶诅之咒
那是方艾到董府的第二个年头,中秋之夜。
家宴之后,董展初没有回房睡觉,不知去了哪里。
她独宿屋中,透过开着的窗棂,望到天上一轮圆月,想到亲人流落天涯,今生怕是不得相聚,不免悲从中来。
心中抑郁,便披衣出门,乘着月色明亮,到园中走一走,也好散去心头压抑的云翳。
信步走到后园,忽然望见那片竹林深处的空地之上,隐隐泛着红光,不像是走水的火光,倒像一层层反光的红色萤粉漫空挥洒,远远望去十分奇异。
难道是那棵“仙树”显灵了?
方艾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沿着林中小径走了进去。
走到小路尽头、望到大树的时候,看到整个树身笼罩在红光之中。这红光近看起来,像血色在空气中流淌,莫名透着妖邪之气。
董展初便站在树下,周身笼在红光之中,仰着望着树冠。
他在看什么?
方艾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树冠之上,居然有一朵血红花朵在迅速盛开。
没错,是迅速盛开。借着红光的照耀,她分分明明地看到那花朵的肥厚花瓣慢慢伸展,很快便由半开的花苞变为盛开的状态,最后将一缕黑色花蕊伸展着吐出。
花朵饱满、硕大、看上去沉甸甸的,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香气。
盛放的状态维持了一小会儿,花瓣便开始凋落,一个小小的果儿生成了,以眼睛可见的速度成长、变大,长到拳头大小,静止不动了。
方艾看得分明,那果子呈现肉色,分分明明是一个盘腿而坐的婴儿形状。
这便是董展初所说的人参果么?!
方艾没想到他的话竟是真的,惊讶得合不拢嘴。
“啪”地一声轻响。那人参果大概是成熟了,蒂部脱落掉下,落入早就等在树下的董展初的手中。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人参果,对着大树说:“好了。”
他在跟谁说话?方艾凝目看去,并没有看到树下有第二个人。大树的红光渐渐敛起,树荫下恢复一片黑暗。暗影中忽然有人影一动,有个人从树干的部位走了出来。
方艾吃了一惊。她之前并没有看到有第二人站在树下啊。难道是此人一直站在树后,被树干挡住了?树影太暗,看不清楚。
那人走到董展初面前,接过人参果时,她才看清了此人面目。
是董知府。
父子两个转身往外走时,猛然看到了站在小径入口处的方艾。两人顿时大惊失色。
董知府低声对着儿子斥道:“她怎么进来了!”
董展初道:“咒法对凡人无效,你我又凝神人参果,竟没有察觉到。”
董知府面色铁青:“早跟你说过,不要留她,你偏不听!”
董展初软声求道:“父亲,儿子喜欢她。她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的。”
董知府哼了一声,冷冷瞥了方艾一眼,也不理睬她,用独手托着人参果离开。
方艾面色惶然,忐忑不安,对董展初辩解道:“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温声道: “我晓得。这是仙家机密,切不可说出去。”
方艾急忙点头,又犹疑问道:“刚才父亲说不要留我……”
董展初安慰道:“父亲是怕仙家机密泄露,劝我将你送走。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这话让方艾心中安定了许多。
万不料,在她路过书房、偶然听到董家父子为了隐儿再次争吵时,才明白这句“不要留她”的真正意思是“不要留她的命”。
从父子两个一来一去的对话中,她也隐约知道了那棵名字起得若仙家圣物的大树,其实是不折不扣的邪魔外道。结果的婴儿形状的人参果,其实是地下埋的婴儿所化。
董家父子,非人,非妖,非鬼。、
是怪物。一个依附妖树、一个窃取婴儿阳寿的怪物。
而隐儿,恰巧逢七月十五子夜出生,是妖树选定的下一枚“人参果”。 失去孩子的恐惧拢上心头。怪不得董展初得子之后,时常显得忧心忡忡。他早就知道了隐儿的命运。
当夜,方艾跑了。
抱着隐儿跑了。被亲生父亲关进魂坛,埋入土中、被亲祖父附体的妖树吸取精血,化为一枚果子的厄运,绝不能降临到隐儿的身上。
六神无主的方艾,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逃跑。
能役使鼠精的董展初,轻易便找到了她。
荒野之外的小路中央,董展初负手而立,缓缓回头,看着那个抱着孩子仓皇跑来的女子。
方艾猛然看到拦截在前面的人,腿一软,跪下了。
“放过隐儿,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我会设法救隐儿。可是你,知道的太多了。”
董展初拿绳子勒住她的咽喉的时候,手上一边用着狠力,一边用满是歉疚的语调,深情地数着他的抱歉:“我其实没有采取任何手段去救你父亲…… 周家的宝物也不是贼赃……我只是利用你……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谁让你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呢……带着这些秘密,安心去吧……”
每一句话,都如刀锋切割着心脏。她如何能安心地去?
董展初将她的尸首用一层薄土掩埋在荒野中后,匆匆抱着隐儿离开了。
他以为已勒得气绝的方艾,以仇恨作为最强的求生意志,将一口含着沙土的空气吸入喉中,猛地从薄土中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名过路人的脚腕。
这个人,将她从土中拽了出来。
方艾伏在地上又咳又喘,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抹去迷住双眼的沙土,向身边看去——她自知从地里突然伸手抓住人家,有如乍尸,定然会把人家吓坏了,想着先给人赔个不是。
不成想,只见一个老头在离她三尺远的地上坐着,脸上并无惊惧之色,颇感兴趣地看着她。
方艾咳出嘴中泥土,用被勒后充血的嗓子艰难地说:“老人家,多谢您救命之恩。惊吓到您了吧?”
老人摇摇头:“没什么,我胆子大。只是你姑娘你,为什么会被活埋在这荒野之中?”
听他问及此话,她只觉得心口被刀剜了一下。苦笑着,眼泪在满是灰土的脸上划下两道痕迹。摇头不忍提起。
老人问道:“看你这般恨毒的模样,必然是深仇大恨了。”
“深仇……大恨。”方艾哑声重复着,目光僵直绝望,“只恨我实在无能,这仇无以得报。若是死了能成索命厉鬼,我宁愿即刻死去,索他们的性命。”
老人灰白的眉毛一压,眯眼看着她,问道:“无法报仇?莫非你的仇家十分有势力?他的家中富有吗?”
“是焦州知府家,自然是有财有势。”
老人目光一闪,啧了两下嘴:“姑娘,你可想报仇?”
方艾咬牙道:“自然是想!”
“若是与仇人同归于尽,你可愿意?”
“愿意!”她蒙泪的眼睛突然燃起了火焰,看着眼前的老人。这时她才注意到,老人虽然枯瘦,目光却透着犀利狡黠。
老人咭咭笑了,笑声颇为怪异:“姑娘,做个交易吧。”
方艾奇道:“交易?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