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转身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时,头上原本乌黑的头发居然变得双鬓斑白,脸皮也松垮了下去。昨天还看着像二十多岁的人,这时竟像五六十岁了。
偷来的时光,仿佛正在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
他的突然苍老,是因何而起?
玉兰抱着隐儿走来的时候,黑猫跳下青印的臂弯,无声地消失在花丛间。
陌途循着气味,很快找到了董展初。他正走向竹林空地中的那颗大树。他走的实在是太慢了,脚步越发拖沓了,渐渐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时不时发出苍老的咳嗽声,那模样,像是个足足有七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
陌途走进竹林时,发现林中的咒术机关也不是很灵光了。他没有跟得太近,就躲在竹林中,静静观望。
董展初走近大树时,树干上慢慢现出一个黑影,渐渐成了人形,是个形容枯槁的老者。那老朽的模样,像是一具从坟墓中走出来的干尸。
陌途看了半天,总算是认出来了——这个老得快成一把骨头的人,是董知府。他的模样也是一夜之间苍老得不成人形了。
树妖就是董知府,这让陌途感觉十分意外。之前他只猜测树妖以某种方法奴役了董家父子,却不料会是这样。只是,凭他的认知,董知府明明是凡人之躯,又怎么会是树妖呢?
现在父子两两相对,几乎看不出谁更老朽了。
两个老人相视无语半晌,董知府说话了,嗓音像漏气的风箱:“蠢货,慢慢老死的滋味好受吗?”
董展初用同样苍老的声音吃力地问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董知府哆嗦着枯骨般的手,想打儿子一巴掌,无奈没有力气,“因为你引狼入室,领来的那个什么印仙人,她带的那只黑猫,竟然是天上神兽,昨夜他重创了树身,我的命,与树的命已经合为一体。树伤,我伤。”
董展初道:“那为什么我也……我也……”
董知府呵呵笑起来,可怖的嗓音仿佛来自地狱。“你以为树死了,我死了,你从那些婴儿那里得来的阳寿,还可以继续享用吗?我告诉你,从一开始,栓在这棵树上的,不仅是我的性命,还有你的长生。你我都是树的奴仆。树死了,你也得死。怎么,开始后悔了吗?”
躲在竹林中的陌途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树虽然古怪邪门,却仅仅是树,董知府在某种邪术之下,由一个凡人,变成了附在树上的妖。
董展初的身体颤抖着,越发站不住了。
董知府的声音突然悲切起来:“展初,死亡的滋味痛苦不说,且说你我数百年来做下的孽债,死后必入地狱,受不尽的抽筋剥骨、刀山油锅的酷刑!你愿意吗?愿意吗?”
董展初恐惧地摇着头,痛苦地道:“可是隐儿……隐儿……”
董知府嘶声道:“隐儿恰逢七月十五出生,这是命中注定!我们行尽极恶之事,本不该有子嗣。隐儿注定要入魂坛、成仙果,献于主上,换你我长生,也算是死得其所。”
突然地,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狗屁!隐儿会好好地活下去,你们两个,才是早该入土的朽骨!”
董知府吓得一抖,嘶声道:“谁!是谁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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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背后有人
董展初回头看了看身后,道:“父亲,您看不到它。这是一只隐形的鬼,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鬼。”
“不可能!”董知府道,“没有鬼怪可以闯入董府而不显形的!”
怪声嘻嘻笑道:“我便是进来了,日日跟在你们的身边,你如何说?”
董展初气急败坏道:“全是你这只鬼,指引我找来什么印仙人,最终害得我父子命之将丧!”
怪声冷笑了起来:“董展初,你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终是放弃了隐儿的命了。”
董展初道:“放弃便放弃,我只要有命在,不愁将来再有儿子。”
“你还想有儿子?”怪声大笑起来,“试问哪个孩子瞎了眼还敢投胎这以子换命的歹毒人家?”
董展初浑身哆嗦着,气喘吁吁地原地团团转着圈,浑浊目光投向虚空,哑声道:“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那怪声突然变了腔调,换成一付妩媚的女声:“相公,分别数月,你就认不出奴家来了吗?”
董展初猛地站住了,董知府也是神色大变。
董展初的声音饱含着恐惧:“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死了。”
“是啊,我已经死了。”声音说,“是相公你,在荒野之中,亲手用绳子将我勒死,掩埋在泥土里的。我当然是死了。不死,怎么能变成索命的鬼呢?呵呵呵……你们两个,很快也要变成鬼了。只要你们七月十五子夜前找不到隐儿,妖树就会枯朽,你们两个,也就该去往地府领罪了。你们二人的罪状,只那些遇害婴孩的名单,就不知要写多少页纸。地府的执笔官,可要受累了。”女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
*
荷花池边。青印看着玉兰,问道:“玉兰,与董展初相处了这几日,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玉兰逗弄着腿上的隐儿,含羞微笑道:“是个清雅脱俗的书生呀。”
青印道:“是如今是个清雅书生,还是过去是个清雅书生?”
玉兰不解地道:“书生还是那个书生,分什么过去未来?”
青印:“人是会变的。再者说,即使是百年前那个清雅的书生,也仅是你短暂时间里简单的印象。人的本性是最复杂的,想认清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很难。”
玉兰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迷惑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听不懂哎……对了,忘记告诉你,”她的嘴角抿出一弧甜美的笑,“我与书生相认了。”
“相认了?”
“嗯,我告诉他说,其实我是百年前佑都小院中的那棵伴他读书的玉兰树。他听了以后,又是吃惊,又是欣喜呢,还说怪不得总是觉得有熟悉感,仿佛是前世便认识的。”说到这里,眉眼含羞,喜不自禁的模样。
青印却觉得心头一片凉意。看样子,这两个人已表明心迹,两心相许了。她刚刚正在准备告诉玉兰,董展初其实是个畏缩自私的小人,让她对此人断了这份心意。此时,却觉得难以开口了。
难开口也要说。此时不让她断绝心念,之后只能遭受更深的伤害。正要张口,却见陌途回来了。
陌途道:“清楚了。董知府是被某个魔主役使,附身于妖树,专吸七月十五生辰的婴儿精血,结一种异果,献给那个主子。那妖树的阴邪之气,能影响方圆百里的水土。董府中的那些鼠精,想来不是修炼成精的,而是普通老鼠在邪气浸染下成精的,因此无半分灵性,完全受人奴役。
在妖树的作用下,焦州每年都会出生一个七月十五子夜生辰的婴儿供它备用。董展初的长生也是来自这些早夭婴儿的阳寿。现在遭了报应,自己的儿子居然被选中。”
青印听得惊心,道:“如此作孽的妖物,绝不能袖手旁观了。”
陌途道:“想要了结此事很简单,趁现在妖树伤后虚弱,灭了妖树,董家父子即刻便会死去,也不会有人来要隐儿的命了。现在雾障散去,我不便动用法力,你却可以。只需对着那树来一羽箭,一切便了结了。”
玉兰在一旁听到,惊呼一声:“不要啊!”
青印正色道:“玉兰,方才陌途说的你都听到了。董展初不是你印象中的那个书生,是靠杀害婴儿,窃取阳寿苟活的怪物。这等下作东西,你还舍不下吗?”
玉兰用力摇头:“我不信他是那样的人。再者说,他对隐儿父子情深,一直想救隐儿,是我亲眼所见,他绝不会害隐儿。”
陌途冷笑道:“不害隐儿,是建立在不伤及他自己的性命的前提之上的。现如今,这惜命小人已知道若是不舍弃隐儿,自己便会老死,你且看他会如何做。”
心上人被如此指摘,玉兰勃然大怒:“看就看!如何?”
陌途气得胡须一竖,就想上前教训这只不知好歹的小树妖。玉兰也抛下对他的一贯畏惧,玉足一抬,居然想上前踢他一脚。青印急忙拦腰抱起黑猫按在怀中,两方安抚:“不要闹不要闹!……”
费了半天劲,才让两块货平静了一些。
青印安抚地顺着黑猫的颈毛,道:“玉兰此时被情意迷了心窃,这样粗暴简单的处置方式,确是让玉兰难以接受的了。唯一让她看清董展初的真正嘴脸,才会清醒过来。”
陌途被顺得舒服,怒气也消了不少,哼哼道:“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只要七月十五子夜前他们找不到隐儿,妖树即毁,事情就可了结。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了。”
青印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看不见的人告诉我的。”
青印紧张道:“那么我们该带着隐儿即刻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将他藏起来。”
玉兰不情愿地拥住怀中孩儿,嘟嘴道:“你们走吧,我可不走。”
陌途道:“董家父子能役始鼠精,鼠精数量惊人,又无孔不入,难说躲到哪里是安全的。此时倒不必急着逃开。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青印思索道:“你是说……”
“就留在这里好了。”陌途转向玉兰道,“玉兰,你便在那凉亭之侧幻化成树形,将隐儿藏在树身之中,事情了结之前,不要显形,切记把隐儿藏好。我们会一直留在亭中守着。”
玉兰茫然道:“这是为什么?”
“不必问了,到时候,自然有人告诉你。趁四周无人,快去变化。”陌途道。
玉兰犹疑地抱着隐儿走到亭边,身影如水中倒影般虚晃了一晃,便化成一棵树干粗壮的玉兰树,隐儿也不见了,想来是被藏到了树干之中。
树干中传事隐隐哭声,隐儿大概是被突然笼罩的黑暗吓到了。青印急忙跑到亭中法坛的供桌上拿了些当供品的果子点心递到树干前,树干上出现一个树洞,她便将吃的扔了进去。
果然安静了。
陌途对着树身道:“将他喂饱了,便施个迷术让他睡吧,切不能吵闹。你记着,不论发生什么事,切不可显形。”
玉兰树叶子抖了一下,表示收到。
安排好了这一切,青印因一夜未睡,有些疲累,往亭中蒲团上一坐,对着黑猫伸出手来:“陌途,你现出原形吧,变得大一点,软一点,让我趴一趴,趴一趴……”
“青天白日的现原形,会暴露气息。”黑猫一边说着,腰一伸,竟变成了人形,弯腰将她抄起,然后自己靠着香案坐下,将她放于腿上,拢在怀中。
青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向上坐起,被他按着脑袋按了回去,道:“你不是要趴一趴吗?”
青印的脸被按在他的胸口,含混不清地呜噜道:“我是说想趴在大猫身上……”
“那不都是我吗?”他不耐烦地道。
这话说的没错啊。青印顿时释然了。放松了身体,舒适地靠在他的怀中,十分惬意。陌途伸手从案上取下一只果子递到她的手中。
“唔,谢谢。”青印将果子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张口就要咬。
头顶传来一声吩咐:“喂我。”
喂猫的时间到了,这是她的职责所在。于是她举着果子,一口一口喂到吃货的口中……
二人就这样偎在亭中昏昏欲睡。正午时分,忽见小径那头走来一人,脚步轻快,衣袍翩翩。凝目望去,是恢复了年轻模样的董展初。
“他又变年轻了。”青印低声道。
陌途:“或许是妖树拚力将妖力赋予董展初的身上,让他暂时恢复精力。”
两人从地上站了起来,等他走近。
董展初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面色惊讶狐疑,问道:“这位是?”
青印道:“他便是我的那只黑猫。”
董展初记起父亲之前说过,这黑猫是天上神兽,不由地面露怯色,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他,对着青印施礼道:“印仙人,可见到玉兰?”
青印道:“没有见到。”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瞟了一下,显然是不相信。道:“玉兰带着隐儿,不知何处去了,小生十分不放心。印仙人若是知道下落,还望赐教。”
青印道:“那我就直说吧。明日便是正月十五,依你所托,为保隐儿平安,我让玉兰带他藏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去了。我在这边作法破咒,过了明日子夜,再将活蹦乱跳的儿子还你便好。”
“哦?”他眼中一闪,“藏到哪里去了?”
青印道:“为防隔墙有耳,我且暂时保密吧。”
他的眼中闪动着犹疑,道:“如此,甚好。那么,一切拜托印仙人了。”
说罢告辞,就要离开。
陌途突然出声道:“等一下。”
董展初脚步一顿,站住了,低着头,竟不敢抬头看陌途的眼睛。
陌途缓步上前,围着他转了两圈,锋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道:“董公子,你身上晦气很重,有恶鬼缠身啊。”
董展初身子一抖,面露惊恐,忙忙道:“是!还要请仙人替我驱去恶鬼!”
陌途道:“那你可知那恶鬼是谁?”
董展初顿了一下,摇头道:“不知道,不知是如何招惹来的这孤魂野鬼。”
陌途眼中含了冷笑:“果真不知?”
“果真不知。”嘴上这么说话,心虚的神态已是流露了出来。
陌途绕到他的身后,脸色一沉,道:“那便让这只鬼,亲口说出她是谁吧!”
“什么?!”董展初一愣,只听“嗤”的一声响,背后一凉,衣服被陌途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此时董展初正背对着亭子,亭中站着的青印的目光落在他背后衣服的破洞上,惊得大叫了一声。
董展初更慌了,回头想要看自己的背,却怎么也看不到,原地团团转着,声音发着抖:“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吗?”
陌途已迅速回到青印身边将她揽住,柔声安慰:“莫怕,有我在。”
她一头钻进他的怀中,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这才镇定了些。再次克服恐惧,将目光投向董展初的后背时,还是感觉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董展初背后衣服的破洞内,露出了一张脸。一张生在他的脊背上、与他背部肌理锲合、皮肉相连的一张脸。
一张女人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吓到?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41人参果树
但见这张女人的脸在董展初的背上微微凸起,像生在他背部的一块赘肉,又像一个人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拱出来。这脸五官俱全,眼睛嘴巴紧紧闭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便是之前董展初时不时瞻前顾后想要寻找的那个看不见的人吗?
陌途抬指,对着董展初的脑袋指了一下,一道无形气流“嗤”地一声划过,慌乱转圈的董展初顿时僵立住不动了,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
陌途对着他的后背道:“我对他施了迷术,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只见那人脸的眼睛睫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情形是如此恐怖,青印双臂紧紧箍住陌途的腰身,闭着眼,脸埋在他的胸口,简直不想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