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心疼不已,轻轻将她拥住:“别怕,我在这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你一起面对。”
委屈的泪水从香伶脸颊上不断掉落,纵然人人都认为,一朝雨露恩泽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事,但是在香伶心中,她从未想过要攀龙附凤。她宁愿自己是个小宫女,安安份份做好该做的活,等年满二十三岁被遣送出宫时,便回到自己家乡,找一位忠厚可靠的男子,相依相伴、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她的愿望就是这般简单,什么恩宠,什么荣耀,她不敢奢求,也不去奢求,平生所愿,只是想守住心头那对幸福的小小企盼,可如今,却已在承泽殿一夜后化为泡影。
香伶的眼泪一颗颗砸下,就像砸在峥嵘的心头一般,叫她涌起无限酸楚:“香伶,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纵然这件事已并非她所能阻止的,但毕竟,当初她也曾动过要送香伶去宣远帝身边的念头,看着香伶心碎如雨,怎不叫峥嵘内疚伤怀?
香伶渐渐平静下来,从峥嵘怀里离开,一双噙着泪的眸子向峥嵘望来,摇头说道:“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大家都说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我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样难过…”
难过,是难过无力为人生作主;难过,是难过面对霸权的无可奈何;难过,是难过从此要与那平淡无缘;难过,是难过那单纯的岁月,终于消失了。香伶不懂,峥嵘却懂,所以她才会这般心疼,这般内疚。
“香伶,你怪我吗?”
“我们都不知道皇上会出现在梅园,这件事又怎么能怪姐姐?”香伶摇头说道,“姐姐说为了楚南殿下,为了我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反抗皇上,我听了姐姐的话做到了,但是…但是我不知道皇上他高不高兴。我一直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或许已经在无意中惹恼了皇上,姐姐,我好害怕自己会拖累揽星殿。”
“不会的,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平安无事归来,就是最好的事。”这一晚,峥嵘心里最担忧的,一直都是香伶的安危。她知道宣远帝此人性情凉薄,喜怒无常,香伶又是那般心性单纯的人,若因此事叫她受了责罚,峥嵘怎会心安?
“殿下不会怪罪我吗?”香伶忧心冲冲地问道。
即使到了此时,她心中最担忧的仍是揽星殿,最挂怀的还是楚南,峥嵘心下感叹,温柔地说道:“没有人会怪你的,你做的很好,真的。天色尚早,你先回房去休息一会吧。”
“嗯…”香伶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向自己卧室走去。峥嵘看着那清瘦纤细的身影走进房里,忍不住低低叹了声气。
从那位随行宫女对香伶的态度来看,宣远帝不但没有恼怒,还颇为中意的样子。那宫女甚至说稍后会有人来接应,指得难道就是册封的圣旨吗?自入郑国之后,峥嵘熟读了各项宫规,知道若有女子新得了恩宠,会先将其送回原住处,再着内务府商议品阶及封号,等正式下了圣旨圣旨之后再行挪宫。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自此石沉大海,再无音讯传来,而香伶又会是哪一种…
☆、第九十四章 册封贵人
册封的圣旨在下午就到了揽星殿,楚南领着一众宫人跪在殿中接旨,宣旨的是宣远帝身边的大太监李自忠,他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香伶温静恭淑,徽柔安正,克娴内则,着晋封为正六品贵人,挪居玉芙殿,钦此!”
“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声高呼,楚南先行起身,身后的宫人也跟着站起来。李自忠走到香伶跟前,把圣旨交到她手里,抱手说道:“咱家恭喜香贵人,请香贵人着手准备,两日后便会有人来迎贵人前去玉芙殿。”
身旁几名宫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叫香伶愈发不安,那圣旨握在的手里,便跟烫手山芋似的,她垂眉轻轻应道:“谢谢公公。”
“天气寒凉,公公进殿里坐坐吧。”楚南说道。
“不了,皇上那边还得有人侍候,奴才不敢耽误太久。”李自忠脸上带了恭敬地笑意,他虽是宣远帝跟前的红人,但该有的礼数一分都不会少。楚南也不多说什么,只以眼神示意满公公。满公公上前将一包银子放在李自忠手里,笑着说道:“李公公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小小心意,便当是给公公的茶钱吧。”
李自忠微一惦量,便知手上这包银子份量不轻,脸上笑意不禁又深了几分:“香贵人真是好福气啊,玉芙殿便在承泽殿左侧,距离相近,说明陛下格外看重香贵人,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啊。”
“今后还请李公公多加提携。”过去此等趋炎附势的行为是楚南最为厌恶的,但此时他却只是神色平静地说道。
“殿下客气了,那奴才便先回去了,告辞,告辞。”拂尘一甩,李自忠在几名太监的簇拥下离开揽星殿。聚集在院落里的宫人在满公公的喝斥下纷纷散去,楚南看见峥嵘向自己望来的眼神,问道:“峥嵘,你为何这样看本王?”
“我只是觉得,殿下好像长大了。”峥嵘欣慰地说道。
经历了这么多事,纵然楚南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他在郑皇宫里的弱小与无奈,他必须要学会隐藏与周旋,在逆境中成长,才能保护这些随跟他的人。
“峥嵘,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本王都会与你共同进退,你不用再一个人面对了。”楚南真挚地说道。
峥嵘此刻的心思都在香伶册封一事上,未将此话细想,倒是满公公眼里露出些许诧异,投向楚南的目光深沉了几分。香伶拿着圣旨左右无措,只得巴巴望着峥嵘:“姐姐,我一定要住在玉芙殿吗?”
“香伶,你现下已经是嫔妃了,往后再也不能叫我姐姐了,知道吗?”殿里只剩下楚南、满公公、玲珑、雅风还有峥嵘五人,峥嵘便没有按规矩用上敬语,只淳淳说道。
香伶愣了一愣,眼里浮起一丝无措:“我…我…”
“雅风,你先陪香贵人回房收拾细软。”满公公说道。
“是。”雅风躬身应下,上前挽住香伶,“香伶…香贵人,奴婢陪您回去吧。”听到雅风对自己的称呼,香伶愈发神色不安。
“雅风姐姐…”
“走吧,先回去吧。”雅风心里也不知该是替她高兴,还是该为她难过。见她们走出殿门,满公公的眉头拧了起来。
“香伶这般脾性,恐难以适应后宫生活。”
“满公公可有主意?”楚南也知道香伶的性子过于柔顺,很难在后宫中生存下去。
“殿下不如从揽星殿里挑一名得力的人陪伴香伶。”满公公提议道。
这确实是最折中的办法,但谁能够胜任这项职责呢?楚南拧眉沉思片刻,视线从峥嵘和玲珑两个人身上转过。不管是论资历,还是论机敏,她们二人都是最合适的,但是…私心也罢,专制也罢,他都不想让峥嵘离开揽星殿,唯有她在身边,楚南才会觉得安心。
“殿下,奴婢愿意过去揽星殿陪伴香伶。”玲珑躬身自请。
楚南微微讶异,玲珑向来自恃甚高,在蜀国的时候便经常仗着身份目中无人,自流星被人毒害后,她收敛了许多,性子也渐渐变得沉静,尤其与峥嵘交好一事最叫楚南欣慰。背井离乡会叫人变得成熟,变得稳重,以玲珑的能力,楚南相信她可以帮助香伶化险为夷。但是,玲珑毕竟是皇子身边的一等宫女,现下忽然叫她去侍候一个曾经品阶在她之下的宫女,她当真会心甘情愿吗?
玲珑似乎瞧出楚南心里的疑惑,说道:“殿下,过去奴婢做了许多错事,险些成了流星的帮凶,幸得殿下宽宏大量,未加追究。奴婢人单力薄,不懂朝廷大事,奴婢只想为殿下分忧,若能尽得绵薄之力,便已是奴婢最高兴的事,求殿下恩准。”
“玲珑,你可想清楚了?”楚南正色问道。后宫非比前殿,那些残忍的勾心斗角,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即使是楚南这样的身外之人,也曾见识过为恩宠、为地位不惜残害他人性命的事。
“奴婢已经想得很清楚,峥嵘是殿下的左膀右臂,况且之前出了暴室之事,她如今理应尽量避免再与紫玉皇后见面,以免惹祸上身。她们并不识得奴婢,所以奴婢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玲珑说道。
“玲珑姐姐,郑国后宫不比蜀国,你当真决定了吗?”峥嵘担忧地问道。
“香伶能够获得恩宠,不止是她的机遇,也是蜀国的机遇。殿下大事未成,香伶将来或许可助殿下一臂之力,奴婢愿陪侍在侧,护她平安。”玲珑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楚南心下感动,伸手将她搀扶起,郑重地说道:“玲珑,那香伶便交给你了。”
“是,奴婢定会竭尽所能,不叫殿下失望。”玲珑坚定地说道。
皇帝宠幸宫女历来都不是稀罕事,但香伶是质子身边的侍女,身份较其他宫女还要低一等,宫人们明着不敢议论,私下早已传言四起,纷纷猜测此女是否另有后台,或许是被人有间推将上去。紫玉皇后等人倒还沉得住气,毕竟区区六品贵人尚不足以造成任何危险,但湘春苑已然炸了锅,林薇儿领着一干蜀女怒气冲冲就往揽星殿方向而去。
峥嵘早已料到她们会来闹事,安排了两名太监守在殿门口,若见她们来了便直接给拦下。林薇儿心气极高,怎么甘心自己的恩宠叫一名低贱宫女给抢了去,指挥着一干蜀女准备强行闯入问个明白。
峥嵘透过窗台看见她们纠缠不休,不由得皱眉。过去峥嵘总是让她三分,只因着左家与林家份属亲缘,凡事理应留下情面,但自容笃笃一事后,林薇儿的所做所为已叫峥嵘心寒,今日见她领着一帮人胡搅蛮缠,直叫她皱起眉头。
“左峥嵘,你是消遣我们姐妹玩儿吗?”看见峥嵘出现在殿门口,林薇儿便迫不及待大声指责起来。
“林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峥嵘淡淡地问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使的那些勾当!若不是你处心积虑安排,香伶那贱丫头怎会遇见皇上?”林薇儿气急败坏地说道,“前脚还假惺惺的叫我们姐妹好好练舞,后脚便叫香伶使那狐媚手段勾引皇上,你这不是消遣我们姐妹是什么?”
“就是就是!”其余蜀女都连声咐合,皆是虎视耽耽地瞪着峥嵘,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峥嵘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过,依旧那般波澜不惊。
“林姑娘,此处是皇后,并非你们林家后院。香伶如今是御封的六品贵人,你如此出言逊,眼中可还有礼法?”
林薇儿一怔,神色变了变,嘲讽地说道:“这都还没搬出揽星殿呢,就跟这儿摆起谱来了?六品贵人又怎么样,她也不瞧瞧自己那长相,皇上也就是图个新鲜,等这劲头一过,她就等着在冷宫里孤苦冷清的渡日吧!”
“香贵人的恩宠是否长久,皇上是否图个新鲜,以林姑娘你现今的身份,似乎都没有权利去评断。”峥嵘冷冷地看着她“左峥嵘,你说什么?”林薇儿指着她怒骂,“我会落到今日,还不都是你害的!当初要不是你用白玉糕害我,我早已位列嫔妃,哪轮得香伶那个贱人,又哪轮得你在这里跟我耀武扬威!”
“是不是我害的你,老天自有评断。不过,倘若不是那碟白玉糕,现如今躺在乱葬岗的人,或许就不会是容笃笃。”峥嵘望着她那张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的脸孔,眼里的寒光犹如刮过宫墙的冷风,刺骨冰冷。
“你…!”她的话犹如惊雷一般炸响在林薇儿耳边,叫她瞬间白了脸色,说不出话来。峥嵘的视线扫过那一张张年轻美丽的脸孔,眼神锋利如刀。
“大蜀挑选你们来郑国,是希望你们能为家国做出贡献,但你们扪心自问,除了争风吃醋窝里斗,除了叫人看笑话,你们还做了什么?难道当真以为凭那一副皮囊便可以平步青云?你们是太看重自己的样貌,还是太看轻皇上的品行?”
☆、第九十五章 东方城
峥嵘眼角余光已然睨到那一条鬼鬼祟祟躲在墙角的人影,故意大声质问。
“皇上乃是九五至尊,是这整个天下的主人,他喜欢谁,宠爱谁,都是那个人的福份,岂由得了你们作主?你们若想继续呆在郑国后宫里,就该安份守已,陶冶性情,而不是在这里如市井泼妇一般吵闹不休,不止丢了自己的脸面,更丢了大蜀的脸面!”
那一干蜀女在她声音俱厉的质问下皆不由得垂下头,唯独林薇儿不肯善罢甘休,连连冷笑着说:“你这话说得倒是好听,谁知道你背地里打的什么心思?我看这举宫上下最想攀龙附凤的人就是你!一边赖在楚南殿下身边耀武扬威,一边又跟那北静王东方玄牵扯不清,左峥嵘啊左峥嵘,你这左右逢源的本事可不小啊,真该叫楚尧殿下好好瞧清楚你的真面目!”
林薇儿心里很明白,这世上若有什么事能刺伤峥嵘的话,那太子楚尧之死便是最锋利的一柄刀,只要轻轻一挥,便能叫峥嵘痛彻心扉,她三番四次以此事还击峥嵘,就是要叫她痛苦。见峥嵘的脸色白了几分,林薇儿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天色阴暗,冷风瑟瑟,峥嵘清灵的眼眸犹如朔月寒光,直叫林薇儿神情一怔,往后退了一步。
“林姑娘,你要清楚一件事,论品阶我在你之上,教管贡女是我的职责,若你再出言不逊,我自会向殿下禀明,遗你回大蜀。”
“你没有这个权利!”林薇儿气急败坏地大叫。
“今日你说的话,我可以当没听见,但倘若还有下一次,你便会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权利。”峥嵘冷冷看着她,神色里再无过去的悲痛软弱。
林薇儿脸色煞白,愤怒叫她浑身颤抖,伸出涂着腥红蔻丹的手指向峥嵘,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友儿和秀香一左一右拉扯她,友儿说道:“薇儿姐姐,咱们犯不着跟她在这里废话,先回湘春苑吧,反正往后的时间长着呢,看谁能耗得过谁。”
“就是就是,她也不拿面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当自己现在还是大蜀郡主呢,充其量也就是个侍候人的宫女!”秀香翻着白眼说,“咱们用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走走走,回湘春苑去。”
那话里的哪一个字不是扎着针带着刺,峥嵘的神情却依旧没有一丝波动,只冷冷静静地看着她们。友儿本来想接秀香的话头继续往下说,一打眼瞧见峥嵘清冷的面容,心头蓦然咯噔一声,那话便被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林薇儿讨了个没趣,但又不敢真冒着被驱逐回大蜀的风险再跟峥嵘作对,只得满腔怨恨地瞪了峥嵘一眼,扭头便走。众蜀女见状急忙都跟了上去。
看着那几道花花绿绿的身影行走在朱红宫廊下,峥嵘的心情已失望至了极点。她原来就对她们不抱希望,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她们若肯安份守已,便已是对揽星殿最大的帮衬了。
最可怕不是明刀,而是暗箭。流星一事给峥嵘心里安了一枚警钟,叫她明白在权谋之路上,第一个拔剑相向的,或许就是身边的人,她,不得不防。
峥嵘转头看向那被暗影笼罩的隐秘角落,先前那个鬼鬼祟祟偷听的人影已然不见。虽然峥嵘不知道他是谁派来的眼线,但她心里已然明白,真正的风雨,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离万寿节越来越近,合宫上下暂将其他事放置一旁,都假精力放在了准备夜宴上,紫玉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暂也顾不得香伶之事,只差了春然仔细盯着。贞静夫人自不少要跟在紫玉皇后身边协助处理一些事宜,一时间后宫倒也还是平平和和的,未出什么岔子。宣远帝嫔妃众多,除少数几位仍能时常得宣远帝召见外,有不少人甚至已经有一年半载未曾见过宣远帝一面,万寿宴是个难得的机会,她们更加绞尽脑汁想着法儿,希望能在万寿宴上重得恩宠。
大多女子所求,都不过是相夫教子,夫妻和乐,但于宣远帝来说,她们不是妻,甚至连妾都不如。她们只不过是他打发漫漫长夜的玩物,又谈何真情?倘若有生育子女,倒还能多得一些眷顾,若只是孤身一人,恐怕便只能被遗忘在这重重高墙下,任岁月蹉跎韶光与容颜。
紫玉皇后能坐稳后位,除与刘家在朝廷中的势力有关外,还因她为宣远帝生下了二子一女。嫡长子东方平乃是当朝太子,温厚纯良,甚得民心;嫡长公主东方琼玉于三年前嫁予一等贵族文宣王之子余英;次子东方城赐封端王,并迎娶了兵部尚书之女孟娴云,在朝堂中颇有势力。今日得空,东方城见天色尚早,便转道去了一趟东宫。
宫女正端了汤药出去,东方城见了不禁皱眉,关切地问道:“皇兄莫不是身体不适?”
东方平神色有些憔悴,半靠在软榻上,冲东方城摆了摆手说道:“许是前几日受了风寒,不打紧的。”
“可有请御医来瞧过?”东方城面露焦急之色。
“开了方子一直在服用,就是不大见好。”东方平掩嘴轻咳,苦笑了两声。
“那里哪里来的庸医,竟这般无用,真该叫父皇撤了他的职才是!”东方城怒道。
“严大人乃是御医院的正一品太医,得高望重,你想叫他撤职,可是不容易。”东方平玩笑地说道。
“一品太医又如何,连个风寒都瞧不好,留着还有何用。”东方城气不打一处来。
“不碍事的,近日天气反复,严大人已开了方子在调理,你呀就莫要再去找他的麻烦了。”东方平劝说道。
东方城叹气一声:“皇兄你就是这般宅心仁厚,才叫那些奴才肆意妄为。”
“奴才也是好人家里出来的,何苦将那莫须有的罪责加到他们身上呢。”东方平笑了一笑,“你便不要将此事耿耿于怀了,风寒罢了,调养几日自会康复的。”
“皇兄乃是当朝太子,国之储君,岂容有一点马虎!不如臣弟从王府里领一名大夫过来仔细给皇兄瞧瞧?”看着东方平憔悴的模样,东方城愈加放心不下。
“罢了你府上的太医再好,终究还是外头的人,莫要坏了宫里的规矩。”东方平摆摆手说道。
“皇兄可有将此事告知父皇和母后?”东方城问道。
“父皇的寿辰在即,怎能让这些小事扰了父皇的兴致。”东方平笑笑说道,又咳了两声。
“太子的健康关乎国之命运,怎能是小事!”东方城与东方平乃是一母同胞,兄弟感情甚笃,对这个兄长,他自来都是尊敬的,此时闻言更加着急上火,连声说道,“臣弟这便去向父皇禀报!”
“好了好了,皇兄答应你,等过了万寿节之后,定会自行去向父皇禀报。”东方平拦住他,好言说道。
东方城见他心意已决,也只能叹气点头:“那皇兄你要多注意休息,夜晚天凉,莫要再出去吹了风。”
生在帝王之家,兄弟之情素来淡薄,古来有多少为争权夺位而手足相残的事,东方平素来引以为诫,所以格外注重兄弟情谊。宅心仁厚虽是好事,但对于一个储君来说,若太过心软,总会给虎视耽耽之人以可趁之机。东方平并非不懂这些,他只是不愿意去怀疑未曾发生的事,因为一旦心生戒备与提防,曾经累积下的兄弟之情,或将烟消云散。
“四弟今日来找本王,不知所谓何事?”东方平问道。
“方才去见了母后回来,母后提及万寿宴一事,内务府已将陈设准备妥当了,届时六国朝贡,万人同庆,必是一番难得的盛事。”东方城感叹地说道。
“这自然是的,我大郑国力强盛,非一般小国可比。”东方平笑道。
“不过届时可能就不是六国了,而是七国。”东方城眉宇里露出一抹嘲讽,“那东方玄还真是有些本事,竟在短短三个月里便将随国攻下,恐怕到了万寿宴上,诸位皇子也只不过是他的陪衬罢了。”
东方城乃是紫玉皇后嫡出,身份本就较其他皇子不同,他与东方玄年纪相差三岁,从不将这位七皇弟放在眼里。幼年有一日见到东方玄在后院习武,一时兴起便拿了兵刃要与他比试,两人身高相差悬殊,但东方城竟败在了当时尚只有七岁的东方玄手里。东方城怎能甘心,回宫之后便缠着宣远帝请了名师教导他,等着有朝一日能叫东方玄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后有一日,宣远帝一时兴起,便唤了他二人到自己身旁,叫他们演习下学习成果。那时东方玄不过八岁,而东方城已有十一岁,不管是个头还是力气,都要在东方玄之上,他本信心满满,要叫东方玄在众人面前出糗,可是到了最后,出糗的那个却还是他自己。
东方城至今未忘宣远帝那日深意末明的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玄儿有武将之才,将来必可为我大郑立下汗马功劳。”
☆、第九十六章 旧日之怨
东方城在宣远帝面前丢了脸面,从此更视东方玄为眼中钉,回宫之后勤加苦练。他并非嫡长子,紫玉皇后对他的管教并不算严历,见他沉迷习武,还特意请了弓箭师傅和剑术师傅教导他。但不知为何,东方玄在十二岁那年突然被册封为北静王,别砌王府,搬出了皇宫,东方城虽与他很少再碰面,但未有一刻不想一雪前耻。
这些年东方玄征战沙场,不断拓展郑国版图,把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战场上,甚少回到左京,虽然眼不见为净,但东方城心里很明白,东方玄此时手握兵权,举国上下无人可出其左右,实乃朝政一大隐患。
东方城曾数次上书请宣远帝削弱东方玄的兵权,并表明自己愿带兵征战,但宣远帝考量的事情更多,自然不会采信他的意见。如此反复,愈叫东方城怀恨在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未将这恨意显露在脸上,却早已经深刻进心底。
“六国也好,七国也罢,只要早些结束战事,对两国百姓总是好的。”东方平叹气说道。
“北静王此人手握兵权,皇兄你不得不防啊。”东方城语重心长地说道。
东方平笑了一笑说道:“四弟多虑了,七弟虽然性子冷傲,不喜与人来往,但他这些年为郑国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牢,可谓劳苦功高,他若有异心,又怎么会为我大郑浴血奋战这么多年。”
“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他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累积兵权,便是等着有朝一日趁虚而入。此人心计如此深沉,纵然皇兄顾念手足之情,他也只不过是在利用皇兄掩护自己的野心罢了!”东方城语气笃定,仿佛那事已成定局,只是尚未到厚积薄发的时刻。
东方平微蹙眉头,眼神中露出些许不悦:“七弟与我们虽非一母同胞,但亦是至亲之人,四弟如此怀疑他,似有不妥。”
“他若无心政权,为何迟迟不肯交出兵权?这些年他四处征战,手下累积了一批誓死效忠之人,狼子野心,由此便可见分明!”东方城信誓旦旦的说道。
“帝王之家,最忌兄弟不睦,相互猜忌。四弟今日说的话,本王便当没有听见,往后也不许再提了。”东方平虽然性子温和,甚少发怒,但他此时的语气里已带了明显的责备。东方城哪里见过东方平以这般严厉的态度跟自己说话,当下就神色一怔。
那东方玄到底是给宣远帝跟太子两个人喂了什么迷汤,竟然叫他们一个个都这般护着他!
恨意如火苗般窜进东方城心底,直叫他脸色一沉,旋即又恢复如常,像东方平拱手说道:“皇兄教训的是,是臣弟错了。”
东方平知道自己方才的话重了些,叹气一声说道:“四弟,家不宁则国不宁,本王希望你今后能抛弃成见,与七弟好好相处,莫要再如此了。”
“或许臣弟该学学三哥,做那不问政事的闲散之人。”东方城不应也不答,只寻了个话头打起马虎眼。
“三弟那逍遥王爷做的连本王都羡慕不已,兴许众家兄弟中,唯有他最是快活。”东方平神色稍缓,笑着说道。
“快活不快活臣弟不知道,不过听说三哥前些日子又收了一名女子做侍妾,皇兄身为太子,身边却只有一名正妃一名侧妃侍候,岂不太冷清了?”东方城打趣地说道,“若不然让臣弟为皇兄在民间寻访几名温柔娴淑的女子送进宫来?”
皇家联姻素来与权益相关,在冯琬被宣远帝强娶进宫后,为断绝东方平的念想,紫玉皇后便作主将刘家宗室之女刘静露为太子正妃,东方平待她虽不亲厚,倒也还算相敬如宾。刘静露人如其名,温柔貌美,端正可亲,成婚起初东方平几乎不愿见她,刘静露依旧操持东宫大小事务,毫无怨言。东方平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日子久了,也渐渐被她所感动,两人婚后三年才育下一子。
紫玉皇后曾多次提议叫东方平广纳妃嫔,充盈东宫,绵延子嗣。但娶刘静露为妻已是东方平最大的让步,他又怎肯再叫其他女子进入东宫。如此拒绝了多次,紫玉皇后便也恼了,不经东方平同意便将当朝礼部尚书之女万芷蓉送进东宫为侧妃。那礼部尚书万大人乃是朝中重臣,若再将他女儿送回万府,定会叫他面上难堪,心生间隙。东方平安无可奈何,只得将万芷蓉安置在东宫西殿,如今已过去五年之久,万芷蓉仍未生下一男半女,可见恩宠淡薄。也因着当初不甘不愿,东方平待她也远不如刘静露。
“四弟,你就别为本王张罗了,该好好为你自己打算才是。”东方平推托道,“你成亲也有一年多了,若再不生个一子半女,母后便又该着急再上火了。”
东方城是在宣远帝作主下于一年前迎娶了兵部尚书之女孟娴云,夫妻间自是谈不上什么感情,东方城待她也不过尔尔,在成亲半年后便纳了两位侧妃,王府中又圈养着多名貌美侍妾,孟娴云空有主母之位,却是最不得欢心的一个。
“有桩喜事臣弟一直未来及得告诉皇兄,今日皇兄既然提起,臣弟便一并说了吧。”东方城笑逐颜开道,“臣弟一位侧妃已有了身孕,臣弟再过些时日也要当爹了。”
“你啊,竟瞒得这般紧!”东方平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欣慰地说道,“如此母后也该安心了。”
“臣弟左右不过是个王爷,有无子嗣并不重要,倒是皇兄你,成亲多年尚只育下一子,母后真正担心的应该是皇兄你才是。”在东方平与冯琬两情相悦之时,东方城尚在年幼,又正专心致志跟着武师学艺,立志要打败东方玄,便对东方平与冯琬之事全然不知情。自冯琬成为嫔妃之后,紫玉皇后便下令举宫上下再也不许提旧事,若有一点风声传至她耳里,便就是死罪。东方城只隐约觉得东方平心有所属,却不知那人是谁。
“皇兄,你心中若有中意的女子,向母后禀报一声将她娶来便是,何必在这里苦苦相思呢?不管那女子是何身份,即便只是成为太子侧妃,也是她的无上荣耀。”
东方平神色一沉,悲伤浮现在他眼底,最遥远的距离或许就是如此,纵然近在眼前,也只能够咫尺天涯。窗外阳光和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却还是难以阻挡寒风瑟瑟,郑国地势偏南,多雨少雪,入冬之后愈显湿冷,永宁宫里早已升起了温暖的炭炉。但对于东方平来说,每每入冬,他便会想起与冯琬在梅树下初见时的情景,那个清灵秀雅的少女,一直都住在他心里,从未离去。
十年遥遥相望,十年刻骨相思,也是十年的痛苦与折磨。
东方平垂眉咳嗽起来,宫女连忙奉上一杯热茶,东方平端着茶碗,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摇头说道:“四弟,这件事今后不许再提了。”
东方城自然看出他神情里的哀痛,不由得一怔。他很想问一问,那女子是已不在人世,还是已嫁作人女,为何会叫太子殿下念念不忘这许多年?但是,此时此刻,他怎么忍心再在东方平的伤口上撒盐?
“皇兄,你且好好保重身体,臣弟过两日再来看你。”东方城躬身行了退礼。东方平兀自沉浸在悲伤中,只微微点了点头,神色里皆是失魂落魄。东方城离开正殿,随行的太监正候在门外,见到他便恭恭敬敬行礼。
“去,给本王打听打听,太子过去是否跟哪个女子有过瓜葛。”东方城吩咐道。
“是,王爷。”太监应道。
出了永宁宫往南走就是御花园,东方城闲事无事,便独自一人踱步过去。园中除了一些长青的树木外,大部分花草都已枯败,唯有假山林立,在阳光下白花花的晃眼。东方城已成家,自然不能再住在宫中,他的端亲王府气派非凡,尽显奢侈,虽不能与皇宫相较,但亭台楼阁,花园清池,应有尽有,一样不少。他是嫡出次子,注定与皇位无缘,这倒也叫他心态平和许多,至少做一位亲王,要比做太子轻松许多。
一道衣着华贵的人影在数名宫人的簇拥下沿着石板小径走来,但见他身穿一件中黄色刻丝缎袍,腰间束一根茶灰色龙凤纹玉带,眉宇里带着一股子张扬,正是东方明。东方城脚步微顿,东方明也见瞧见了他,上前行了个平礼说道:“四哥,许久不见了。”
“不错,上一回见面还是太子宴请六国质子的时候。”东方城还以平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