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不提此事还好,一提便叫我想起了那蜀国质子,在皇兄面前出尽风头不说,还白白得了一杆上好的玉箫。凭他的身份,哪里配使那样珍贵的宝贝,你说是吗,四哥?”东方明惋惜地感叹道。
“皇兄是个惜才之人,想来也是欣赏那位蜀国质子。”东方城脑海里浮现楚南以箫声为当梁国质子侯天吉解围一事。
“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仗着有几分箫便当殿卖弄,到底是蜀国那偏僻地方养出来的皇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东方明不屑地说道。
“十三弟此话差矣,蜀国虽不如我郑国强盛,倒也是个富庶之地,那质子年纪轻轻,便有此乐艺造诣,实属难得。”东方城说道。
“四哥今日怎么净帮着外人说话,莫不是你与那蜀国质子交好?”东方明神情里已明显露出不悦。
“十三弟说笑了,我身居宫外,十天半个月才进宫一次,与蜀国质子不过一面之缘,怎会交好?不过我倒是听说十三弟与另两位质子走的颇近,不知是否有此事?”东方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第九十七章 皇子之争
虽没有明文规定皇子不能与质子来往,但若双方来往过于频繁,难免引人注目,猜测是否别有用心。东方明虽是庶子,但在宣远帝面前颇为得宠,因为横行皇宫,耀武扬威,很是目中无人,他与庞弘扬、鲁玉昌的确来往密切,那也不过是那两人拍马奉承,他只当是多个乐子罢了,论及交好二字,是万万谈不上的。东方城此言,明着就是说他有意与附属国勾结,图谋不轨,叫东方明当下黑了脸。
“便是真有此事,四哥又想怎样?”东方明素来心高气傲,明知东方城故意设套,他也不敢就此低头解释,这一句话说得火药味十足。
“为兄只是觉得十三弟在宫中行走,还需要注意些避讳才是,莫要叫人留下话柄。”东方城虽未露出恼怒之意,但言辞间寸土不让。
“这便不劳四哥费心了,我自有分寸。”东方明冷笑着说道。
“听闻燕国的玲玉公主即将来朝,为兄还未恭贺十三弟即将大婚之喜。”论城府,东方明自远不及东方城,明明言辞之间已占了上风,但东方城却忽然转了话头。燕国为避战祸,数年前自请与郑国结为同盟,出兵助郑国南征北战,拓展疆土,有没有真的出力暂且不谈,年年朝贡肯定是少不了的,还送公主过来和亲,以彰显对郑国的忠心。
对于这门亲事,东方明颇为沾沾自喜,毕竟比起王公贵族之女,燕国公主好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况且传言都说她貌美如花,加之两国联姻之后,对东方明的仕图大大有益,怎不叫他满意?
“四哥现在便来说恭贺之词,岂不是太过早了些?”东方明眉毛一挑,仰头说道,“这还要感谢父皇成全,至少未给我随意寻了一个仕女婚配。”
他话里指桑骂槐,东方城怎会听不出来,脸上却依旧微笑着:“这个自然,若非父皇看中十三弟,又怎么会叫你与燕国公主和亲。十三弟呀,这郑国与燕国今后的和平,就全靠你来维系了!”
明明就是燕国自请联姻,但听东方城的意思,反倒成了东方明这皇子要上门和亲,直叫东方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公主既然都要来了,十三弟理应准备厚礼迎接,怎还在这里跟宫人游园呢?不过倒也是,等大婚之后,十三弟便要搬去王府居住,往后进宫的时间便少了。”东方城故意摇头叹气,一脸颇为惋惜地模样。
“四哥真是闲散啊,旁的不去关心,倒盯着我的事不放了。”东方明嘲弄道。
“成家乃是大事,为兄自然要为十三弟多多思虑周全。”东方城笑道。
“那我真要多谢四哥好意了。”东方明假意鞠了一躬。
“十三弟客气了。”东方城完全不理会他言辞里的假情假意,反而回了一礼。
“我还要去看望母妃,便不打扰四哥游园的雅兴了,告辞。”东方明领着一帮宫人耀武扬威的从东方城面前走过,似乎是在嘲笑他进宫连个随从都没有,着实寒碜。东方城微笑注视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沿着石板小径渐渐远去,那脸色如严冬寒霜一般,瞬间冷了下来,转身拂袖离去。
笼罩在阴影之下的假山后,一条纤细的人影走了出来,清澈如水的双眸从那两个走往不同方向的皇子身上扫过,眸光沉静,正是峥嵘。她原本是要给瑶华宫给冯昭仪送梅花胭脂,那是玲珑在去往玉芙殿的前一夜赶制出来的,在路经此地时,先听见了东方明的声音,先前受了他几次刁难,更不想与他照面,便躲闪至这假山之后。她本只是想避开东方明罢了,却在无意中听见了两位皇子针尖对麦芒般的对话。
对于端王东方城,峥嵘在太子宴请六国质子之时见过一回,只觉得此人虽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精明,看似不经意,却已将众人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今日听他对东方明所说的话,句句在礼法之内,却又句句不留情面,饶是东方明这般口舌善辨之人,也被他逼得节节败退。最可怕的人,并不是显露在脸上的心机,而是深藏在心底的城府,因为没有人知道,他谈笑风生的背后,藏了什么样骇人的杀机,而东方城,就是这类人。
东方城是紫玉皇后之子,而东方平又是宠妃贞静夫人所出,他们的母亲在后宫中已然是死对头,儿子又怎能做到和平共处?但从今日对话里明显可以看出,论心计城府,东方平远远不及东方城,而东方城对于这个弟弟,除了嘲弄讽刺之外,也全然没有一分关怀之情。
身在帝王之家,锋芒太露却并不是好事,东方城在一众宫人面前身同样身为皇子的东方平落井下石,逞一时口舌之快,由此可见此人心胸狭隘,行事太过流于表面,非沉稳之人。
他们都已走远,但未了避免再撞见,峥嵘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前往瑶华宫,虽绕了远路,但好歹在申时到了瑶华宫门前。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守在宫门前,其中一个先前见过峥嵘,竟还留有印象,见她到来便依礼鞠了一躬,问道:“大人今日也是来找绿意姑姑的吗?”
峥嵘也有些诧异他竟还记得自己,毕竟离上次来送茶花胭脂已过去许久时间。她微微一笑,点头说道:“不知姐姐可在宫中?”
“请大人在此稍等,奴才前去通报一声。”小太监恭敬地说道。
峥嵘在宫门外等候着,视线在周围不经意扫过。瑶华宫较为偏僻,为西六宫之一,面积较小,右临御花园,后抵小花园,绿树林荫,幽凉安静,只赐于了冯琬一人居住,可见宣远帝对她的偏爱。峥嵘想起那一日在梅树下与绿意偶遇太子一事,倘若宫中传闻属实,那这两人,该是多么悲伤与痛苦啊…
峥嵘忍不住叹气一声,见到绿意从宫门中走出,便迎了上去行平礼:“绿意姐姐。”
“峥嵘,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几次偶遇让绿意对峥嵘颇具好感,言辞之意多了几分亲密。
“姐姐可还记得前几日提起的梅花姻脂之事?”峥嵘问道。
“自然记得,只不过我家昭仪这两日身子不适,我便没来得急去采梅花,你莫要见怪。”绿意有些内疚,毕竟这件事是她先提出并应承过的。
“姐姐言重了,我擅作主张先去采了花过来,拜托殿里的姐妹制好了胭脂,今日得空便给姐姐送来,姐姐莫要嫌弃才好。”峥嵘将那装在绘有梅花图案的小瓷盒递上去。绿意这几日一直在照顾冯琬,便将此事暂抛脑后,却没想到峥嵘会如此上心,不禁感动。
“峥嵘,多谢你,昭仪这几日一直郁郁寡欢,她若见了此物,定然会感觉。”
“冯昭仪可好些了?”峥嵘关切地问。
“御医说乃是心思郁结所致,是经年的老病症,都调养了这么些年,也不太见好。”绿意愁眉深锁,叹气说道,“昭仪素爱清净,不喜与人来往,一直都独居在瑶华宫中,御医说倘若心结不去,这病症是不会好的。”
心结自因心病而起,心病则需心药来医,冯琬这些年所受的苦楚,由此便可想而知了。峥嵘心下怜惜,说道:“姐姐且好好照顾冯昭仪,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姐姐尽管吩咐便是。”
“峥嵘,不如你帮我去劝一劝昭仪吧。”虽相识时间不长,但绿意知道峥嵘心细如发,她现在最担忧的就是冯琬的身体,希望能借此能稍减冯琬心里的郁结。
“如此不会冒犯昭仪吗?”峥嵘有些犹豫。绿意是她在郑皇宫里唯一结识的朋友,两人颇为惺惺相惜,峥嵘不想因为这件事叫绿意受了冯昭仪的责罚。绿意却是上前拉住她的手,肯切地说道:“昭仪并非有门户成见之人,况且你还为她制了这盒胭脂,她定然乐意与你相见。”
“只要不叫姐姐为难,峥嵘愿意一试。”峥嵘说道。
“你随我进来吧。”绿意挽起她的手,两人相携走进宫门。冯琬所住的配殿名唤“洗霜殿”,是瑶华宫的主殿。绿意先叫峥嵘在殿下稍候,自己先行进去通报。冯琬方才刚服了药,神色还有些疲累,靠坐在榻在休憩。
“昭仪,揽星殿的女官峥嵘来了。”绿意上前说道。
“便是你说得那位会制胭脂的姑娘?”冯琬微抬双睥,问道。
“正是。奴婢前几日向她提起梅花胭脂一事,她便专门去采了梅花过来制成这一盒,今日特意将它送来给昭仪。”绿意将装着胭脂的小瓷盒递上去。
那瓷盒是雪白色的,外面绘有几朵娇艳的红梅,尤是精致,冯琬将它打开,淡雅的梅香迎面溢出,叫冯琬眉宇里的愁怀也舒解了几分。那胭脂色若红梅,冷香扑鼻,比之宫廷司造多了几分素雅和温柔,冯琬感叹地说道:“她倒是有心了。”
“她现在就在外头,昭仪可要见一见?”绿意问道。
“天这么冷,莫要叫她吹风着凉了,快些去请进来吧。”冯琬将胭脂盒盖上,说道。
“是,奴婢这便去唤她。”绿意应道。
☆、第九十八章 佳人若梅
峥嵘在殿外候了这些许片刻,闻到院中有淡淡的药味,冷风盘旋在屋顶,落叶缤纷而下,铺在青石板铺成的院落中,即使雕梁画栋的装饰,也难以消去那份经年累月下来的忧苦。峥嵘微微叹气,对于倾心相恋的男女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与死别,而这种痛,她又何曾不是切身经历过…
往事浮上心头,叫峥嵘的心如针扎一般疼痛起来,至少楚尧待她至如至终都没有改变过,至少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猜忌和怀疑,就算已经天人永隔,在峥嵘心里,那也永远都是最美好最珍贵的回忆。可是,冯琬不同,她经历了恋人的背叛,经历了十年的折磨,经历了无数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那种痛,那种苦,一日一日的加深,一年一年的累积,终有一天,会让她无法承受。
绿意出现在殿门口,示意峥嵘上前,峥嵘犹豫片刻,跟在她身后走进洗霜殿。殿里虽点了熏香,却仍无法驱散那股药味,涩涩的弥漫在空气里,叫峥嵘心头发紧。她微一抬眸,便见到了那后宫中最为受宠的嫔妃。
冯琬身穿一件杏白色如意纹罗衣,外披湖色羽纱面青霞罗,墨发如云,只简单簪带了一枚汉白玉雕成的梅花簪,两缕秀发垂落在身前,娥眉轻描,双眸沉静如镜,脸色苍白,带了些许病容,却更叫她仙姿玉色,一貌倾城。
若说之前峥嵘尚对宣远帝强夺子至爱之事还有所怀疑的话,此时见了冯琬,她便已信了十分。如此风姿才貌,莫说她尚未婚嫁,便是已为人…妻,恐怕也要叫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臣左峥嵘见过冯昭仪。”峥嵘行礼说道。
冯琬的眸子在峥嵘脸上转过,神情里微微有些诧异:“左大人不必客气,请座。”绿意闻言端出一条脚凳,放在峥嵘身旁。
“多谢昭仪。”峥嵘坐下说道。
“这盒胭脂制的十分精致,是本宫要谢谢左大人才是。”冯琬露出一抹笑容,如百花初绽般令满室生出一股春…色。
“昭仪谬赞了,这梅花胭脂乃是揽星殿里一位姐妹所制,她唤做玲珑,素来喜爱以鲜花熬制胭脂,虽朴素了些,但胜在天然芬芳。”峥嵘微笑说道。
“这位玲珑姑娘想必人如其名,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大人请代本宫多谢她。”冯琬将胭脂盒拿在手里,颇为爱不释手。
这胭脂的外观与宫廷司造局还有所差距,冯琬位份尊贵,见多了奇珍异宝,却对它这般爱惜,可见是真心喜欢的。峥嵘心下不禁有些感动,低眉说道:“承蒙昭仪不弃,玲珑姐姐知道了必然十分高兴。只是她现在被调下了揽星殿,臣往后可能也不太容易见着她了。”峥嵘是蜀国质子身边的掌事女官,与后宫宫人尚有差别,虽未有明文规定女官不管擅入后宫,但经上次贞静夫人召见后,峥嵘已不愿过多踏足后宫,以免再发生不必要的事端来。
冯琬对玉芙殿听着耳熟,便将询问的目光望向绿意。绿意躬身说道:“回昭仪,玉芙殿原先是空着的,这两日刚搬进一位宫嫔,是皇上新册封的香贵人,原先是在揽星殿里当差的。”
香伶之事早已传遍整个皇宫,冯琬虽然从不关心什么人得宠什么人失宠,但绿意身为瑶华宫的掌事宫女,对这些事总还是要留几分心思。峥嵘担心冯琬会误会香伶是个狐媚心机之人,忙解释道:“香贵人得宠乃是偶然,她生性最是单纯,求昭仪勿要介怀。”
“左大人言重了,得宠是她的福份,也是陛下的一份眷顾,本宫何需为此事介怀?”冯琬眉宇间神色淡淡的,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这后宫乃是是非之地,一盆清水端进去,总能很快便会被染成黑的,越是心思单纯,越是难以抵抗。”
“后宫的是非皆因争权夺利而起,香贵人素来纯良,与世无争,她只求平淡一生,而无权谋争夺之心。”峥嵘希望冯琬能对香伶多有眷顾,让香伶在后宫中多一份保障。
冯琬幽幽叹气一声:“入了这后宫,岂能再与世无争,岂能再平淡一生?都是些镜花水月的奢求罢了。”她的声音里充满哀怨,叫峥嵘听得心头一紧。
“镜花水月虽遥不可及,但镜外之花,水上之月却是真实存在的,昭仪何不抬头去看一看?”峥嵘说道。
“花开得再美,总归是要凋谢的;纵使月亮近在眼前,又如何能触摸得到?到头来,一切都是空的。”冯琬的眸子里浮起深深的悲伤,眉头紧锁,蕴满了愁苦之色。
峥嵘不忍地劝说道:“花开花落虽无法挽留,但却可以留下花香,就像昭仪手中这盒胭脂那般,它难道不正是梅花留下的痕迹吗?昭仪每每看见它,心中自然如浮现那迎寒而开的美景,花虽落了,但在昭仪心里,它永远都会开放着,不是吗?”
冯琬神情一怔,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胭脂盒,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左大人说得不错,花纵然凋谢了,却总还会留下痕迹在这世上。但是有些人有些事,留在心底太久便成了一根刺,折磨的总是自己,却还是舍不得拔除。”
“既然如此,昭仪何不就间这根刺上开出鲜花来,只记得那最美好的一部分,岂不很好吗?”峥嵘虽不知道冯琬和太子东方平之间经历过何种刻骨铭心的爱恋,但从他们二人的态度上来看,彼此都从未忘记过。最深的折磨莫过于此,偌若此生已然无缘,何不遥遥相望,只留思念?
但峥嵘只猜到了一部分,却没有猜到冯琬的另一个心结。当年宣远帝下旨在迎她入宫之时,东方平突然去了归元寺,这么多年来冯琬一直想要知道当日是东方平为了保全太子之位负了她,还是另有隐情。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倘若答案是前者,那她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可还有半分价值?
冯琬脸上出现一抹悲伤的笑容,如冷雨中的蔷薇花般凄然:“左大人,谢谢你,只是有些事,越想忘记便越难忘记,倘若有一日当真忘了,那或便是本宫心死之时。”
正因为经历过几乎相同的事,叫峥嵘对冯琬此刻的心情更加感同身爱,倘若没有复国重任在支撑,峥嵘也许根本熬不过这样孤单黑暗的日子,而支撑冯琬继续留在后宫的,或许就是心中的那份不甘与坚持。
痴心之人,痴的是刻骨铭心的感情,因此甘愿在身边筑以高墙,拒绝外界任何人的进入。冯琬是如此,峥嵘不也是如此吗?
峥嵘的眸子里浮起哀伤的神色:“不瞒昭仪,我在蜀国之时,曾与人缘定三生,但他为了保家卫国,远赴沙场,最终我们天人永隔,自此再无相见可能。许多人劝我良人已去,不如便忘了好,但我若真将他忘了,那还会有谁记得我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事?纵然那种痛刻骨铭心,我也想将他记在心里,至死不忘。”
冯琬动容地望着她:“原来左大人也是痴情心伤之人…”
“我与昭仪本主从有别,不宜谈论这些,但我能明白昭仪的心情,所以将在此劝说昭仪,世上最大的离别莫过于死别,只要人还活着,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而在那之前,昭仪需要保重身体,才是对自己、对彼此最大的交待。”峥嵘一双清灵如水的眸子里盈盈流光,似乎高放枝头的木莲,倔强而不服输。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对冯琬说过这些,纵然她此时已从峥嵘的话语里猜到她必然已知晓了什么,但冯琬却没有丝毫恼怒戒备。她说得不错,比起天人永隔,至少那人现如今安然无恙,若自己一直这样缠绵病榻,又如何等的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多谢你,峥嵘。”冯琬直接唤了她的名字,可见此刻已视好为交心之人。绿意见冯琬眉宇里的愁色消减不少,便是那苍白的病容上也增添了几分活力,不禁朝峥嵘投来感激的目光。峥嵘笑了一笑说道:“梅园的花都已经开了,不如我陪昭仪前往走走,可好?”
冯琬似有些犹豫,但沉默片刻后还是点头道:“也好。”绿意面露喜色,忙从内室取出一件狐裘披风,好像生怕冯琬会突然改变主意似的。瞧见她那迅速的动作,冯琬不禁失笑,不过就是去梅园散步,也不至于叫她如此高兴吧?但对绿意来说,只要冯琬能舒解冯琬心头的郁结,哪怕只有一小步,也已叫她欣喜非常。
“走吧。”冯琬就着绿意的手起身,与峥嵘正准备出走洗霜殿,忽听宫外传来一声高呼。
“皇上驾到——”
冯琬脚步一步,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峥嵘想要回避,但已是来不及,只见那明黄色的魁梧身影已走进院中。冯琬肃了肃神色,领着一众宫人行礼:“叩见陛下。”
东方宇英上前将她搀扶起,爱怜地问道:“这天寒地冻的,爱妃怎站在门口?”
“在屋中闷了这许久,臣妾正想出去走走,陛下若晚来一步,臣妾或许便不在宫中了。”冯琬神色淡淡地说道。
“如此说来爱妃的身子可是康复了?”由于冯琬抱病的缘故,东方宇英自不能召幸她,虽说后宫佳人无数,但他对冯琬犹是钟爱,颇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意。
“方才刚服了药,御医说还需调养些时日。”冯琬知道东方宇英话里的意思,仍是拂了他的意。东方宇英神情里浮现失望之色,目光一转,停留在峥嵘身上,诧异地说道:“左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第九十九章 有心无梦
冯琬怕峥嵘为难,便抢在前头答道:“回皇上,臣妾方才差绿意去内务府领些炭料回来,那炭料本就沉重,绿意出门着急忘了带上宫人同行,幸好偶遇左大人,才帮忙一起将炭料送了回来。”冯琬为峥嵘隐瞒下胭脂之事,是不想东方宇英过于留意峥嵘,毕竟她心里很清楚,以峥嵘的才貌,很以不引人注目,尤其是宣远帝这般好色之人。
“原来如此。”东方宇英把视线停留在峥嵘身上,峥嵘低垂双眸,尽量让自己显得渺小,却还是没有躲过东方宇英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穿着一身玄色女官宫服,发髻轻挽,眉目如画,站在清冷若梅的冯琬身边,也丝毫不逊色,她们二人一冷一静,平分秋色,直叫东方宇英的眼眸微微眯起,射出一道充满危险气息的光。
“臣不打扰皇上和昭仪了,先行告退。”峥嵘躬身行礼,垂手退了下去。东方宇英倒不阻止她,只是注视着那道纤细身道的目光又深沉了几分。冯琬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心头当下一凛。东方宇英收回视线,朝冯琬笑道:“爱妃想去哪里走走,不如让朕与你同行。”
寻常嫔妃若听了此话,定然受宠若惊,但冯琬却只是疏离地说道:“臣妾忽然觉得有些疲累,想是刚服了药的缘故,还请陛下恕罪。”
东方宇英习惯了她这般冷淡的态度,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叫东方宇英对她爱不释手,闻方后不但不恼,反而关切地说道:“那爱妃先好生休息着,朕改日再来瞧你。”
“多谢陛下。”冯琬行礼说道。
“你们都给我警醒着点,好生侍候冯昭仪,倘若出了一点差池,朕拿你们是问!”东方宇英横了一眼瑶华宫的一众宫人,厉声说道。
“奴才(奴婢)遵命!”那十数名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诚惶诚恐地应承着。等东方宇英把视线投在冯琬身上时,已在不知不觉中又柔软了几分:“那朕便先走了。”
“恭送陛下。”冯琬曲膝行礼,冷淡的神情里全无挽留之意。东方宇英也不在意,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离开瑶华宫,往听雪堂方向走去。在这里受了冷落,他又舍不得冲人发火,自要前去温柔多情的杜恩儿那寻些慰藉。
冯琬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眼神中除了漠然之外,全无其他神色。绿意叹气一声,说道:“昭仪,您每次都是这般拂了陛下的意,他若是有一日怪罪下来,可怎生是好啊。”
“怪罪便怪罪,难道要叫我像其他嫔妃那般趋迎奉承吗?况且没有我,自还会有听雪堂那位在候着,瞧陛下那脚步,走的多快呀。”冯琬冷笑一声,说道。她从不认为东方宇英对自己有何真情可言,她不过是被圈养在皇后里的一只金丝雀罢了,闲时玩耍逗弄,即便没了她,自然还有其他许多羽毛美丽、歌声婉转的鸟儿前赴后继地飞到他身边。
绿意知道她的心思,便也不再就此事多情,只担忧地说道:“奴婢方才见陛下瞧峥嵘的眼神有些怪异,奴婢担心…”
“陛下这毛病也不是犯了一回两回了。”冯琬冷冷地说道。
“奴婢听说那日在梅园时,峥嵘是与香贵人一同遇见皇上的,但皇上独独瞧上了香贵人,兴许是因为峥嵘与北静王已有婚约在先,才叫皇上有了避讳。”绿意说道。
“北静王?”冯琬眸子里浮起一丝疑惑。
“昭仪甚少在宫中走动,所以不知道。前一段时间峥嵘被人陷害关进暴室,是北静王将她救出的,并且北静王还亲口向皇上许诺,等随国之战取胜后,便要皇上为他与峥嵘赐婚。”绿意简单明了地说道,“此事在宫里早已经传来了,多半是真的。”
冯琬久居深宫,自是不知道北静王是攻陷蜀国之人,是峥嵘最大的仇敌,她思及方才东方宇英别具深意的目光,眸子里多了一份担忧。
“绿意,你得空便去找峥嵘,将本宫那串手钏赠予给她,另还要提点她一句,她若无心后宫,往后最好尽量避开陛下,以免惹祸上身。”冯琬提醒道。东方宇英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曾经亲身经历过的痛苦,她不想峥嵘再去承受。
“是,昭仪。”绿意应道。
峥嵘匆匆忙忙回到揽星殿,想起宣远帝方才迫人的目光,仍觉得心有余悸,但愿这一切都是她多心了,毕竟后宫于她来说是绝不愿意踏足沾染的地方。自香伶和玲珑离去之后,揽星殿里似乎一下空旷了许多,内务府虽然新拨了三名宫女过来,但陪伴在楚南身边并值得信任的人,到底只剩下了峥嵘、雅风、木棉、满公公四人。时已日落,峥嵘站在院中看着落叶缤纷,想起他们在处暑之时离开蜀国,同行浩浩荡荡有许多辆马车,现如今流星、容笃笃已至,九名蜀女各怀异心,香伶、玲珑搬离揽星殿,物是人非,纵然千般不愿,这许多事也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
峥嵘忍不住叹息一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身着栗色直裰锦袍的楚南向她走来,便行礼唤道:“楚南殿下。”
楚南的神色里带了几分紧张:“峥嵘,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有太监过来宣旨,皇上邀请五国质子与皇子一同于腊月初八在围场举行冬猎。”
“腊月初八?”峥嵘心头一惊,那岂不就是三日后的事?
“万寿节在即,他此举恐怕是想叫皇子各国质子一头,以彰显郑国国威。”楚南皱眉说道。纵然宣远帝对各国质子以礼相待,在衣食住行上给予皇子同等待遇,但他们始终要受人牵制,不可逾越半分。
“殿下不必担忧,冬猎势必是要去的,不管目的是什么,殿下只需记得泯然众矣便可。殿下仍是年幼,即便故意退让,也不会叫人怀疑的。”峥嵘说道。
“年幼…”楚南苦笑一声,“本王倒是希望不再年幼,如此便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他将目光投向峥嵘,夕阳晚光之下,他明亮的眸子里被洒上一层金色,带着与这年纪截然相反的眷恋与不舍。
峥嵘愣了一愣,刻意回避道:“三日后我会陪殿下一同去围场的。”
“不行,太危险了!”楚南急道。他虽不知郑国围场中圈养了哪些动物,但届时众马奔腾,弓箭往来,惊险万分,他岂能叫峥嵘为自己犯险。
“殿下莫要忘了,我是忠勇王左利之女,这揽星殿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个可以陪殿下前去围场?”峥嵘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微笑说道。她自小习武,身手不弱,举手投足之间较之寻常女儿更多了一份干练与沉静。
“但是…”楚南仍有所忌惮。
“殿下且放心,我自会多加注意安全。”峥嵘只说了这一句宽慰楚南的话,却没有说清楚她话里的“安全”,指的却是楚南的安全。自接到圣旨起,楚南心中一直很不安,这是自至郑国来宣远帝第一次召集郑国皇子和各国质子共同狩猎,并且选在了万寿节之前,目的已显而易见,他担心自己无法顾虑周全,使蜀国陷入两难之地。他原本并未想过要峥嵘随行,但此时听了她的话,心情却不由得轻松了许多,因为只要有峥嵘在身边,任何艰难险阻,他都可以去面对。
“谢谢你,峥嵘。”楚南由衷地说道。
“殿下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峥嵘一笑说道。
“不,本王并不是指的这件事,而是所有事。”楚南上前握住她的手,明亮如星子的双眸望着峥嵘,嘴边笑意温和。峥嵘忽然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闯进脑海,似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渐渐的,似乎已成了同一个人。
峥嵘心头剧烈跳动,湿意染上双眸,泪光晶莹,只看见了心里那朝思暮想的至爱。
“楚…”
她几乎要唤出那已许久未曾进起的名字,一阵冷风却忽然乱过,叫她猛然冷静下来,触电般的从楚南手里抽回手,后退了两步。楚南见她双眸含泪,神色哀伤,已然猜到她定是想起了逝去的太子楚尧,不禁苦笑两声,佯作冷静说道:“峥嵘,你先好生准备着,三日后我们一同前往围场。”
“是,殿下。”峥嵘垂眉行礼,那将眼里的哀色尽数隐了去。楚南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走进殿里。冷风瑟瑟,犹如峥嵘此刻的心一般,充满了彻骨寒意,她方才在想什么,怎么会将楚南殿下当成…
“楚南殿下与楚尧殿下愈发相像了。”满公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峥嵘心头一凛,拭去那未曾滑落的泪珠,强装镇定地转过身。
“他们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是像的。”
“纵然相像,也并非同一人。”满公公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望着峥嵘,似要将她看穿。
“峥嵘从未将他们当同一个,也从未想过要在楚南殿下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楚南殿下便是楚南殿下,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峥嵘知道瞒不过满公公,索性直接了当的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满公公叹息一声,说道:“姑娘,咱家并非迂腐不化、拘泥礼数之人,只是如今大事未成,太过儿女情长难免要消减殿下的斗志,还请姑娘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