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心东张西望,找到校园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指牢树大叫:“舒一润,那棵榕树十分可爱,站起来,我们去拍照。”

舒一润抵死不从:“你去吧。让我歇会儿。”

她坐在树荫下看往来行人,行政楼里走出中年男子,穿短袖T恤,露出两条肥嘟嘟手臂,凸出一个肚腩,头发稀疏地盖不住头皮,腋下夹一个公文包,走起路来颠一颠。没有人去责怪他不修边幅,大家仿佛有共感:中年人就该是这个样子。原来不止女人,男人老起来也是骇死人。但是杜卿格一定不一样,舒一润忽然想,他即使老去,也一定精神矍铄,维持年轻时健美身段,加上儒雅气质,引得少女前仆后继。

看,原来她的工程如此浩大艰难。

舒一润一个人苦笑,忽然有人大声唤她:“舒一润!”

舒一润抬头,讶异:“乔周?”

来人一头浓密黑发,根根直立着,如同刺猬,还在往下滴水,舒一润微笑:“你又洗净头发却不吹干。”

“夏天谁用吹风机,并且我是男生。”乔周笑。

乔周是隔壁临床学院学生,与舒一润在校趣味运动会上认识。彼时有一项无聊项目叫做夹乒乓球,舒一润做裁判,发觉到众选手中有一个男生满头大汗,筷子在手里不听使唤,乒乓球如同有自主意识,不叫筷子夹到,满瓶子乱转。

舒一润默默注视他半日,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教他技巧,他十根手指笨拙,哀叹一声,十分可爱,自此相识,结为朋友。

后来乔周问她:“你为何突发奇想来教我?”

“因为你英俊。”舒一润坦白。

“哗!”乔周为她的直白愕然,隔一会儿,艰涩说,“幸而我有好皮相。”

舒一润微笑,不告诉乔周他有他的好。舒一润曾同另一临床专业男生吃饭,男生津津有味讲起实验课上捞结肠经历,舒一润一口饭在喉咙不上不下,吃下去的饭菜垫在胃里如同石块一般沉甸甸。乔周不一样,他与舒一润在一起,绝口不提人体构造,并且他爽朗,没有医生身上特有的冷硬气质,与他在一起心神舒畅。

同学都知道舒一润与乔周走得近,程素心问舒一润:“可是你男友?”

舒一润诧异:“不不,怎么会。”

有人拿同样问题乔周,换来同样诧异和否定。

于是周围人都说,这俩人来往密切,却非情侣,他们关系,非常人所能理解。

乔周有时候开玩笑,说:“舒一润,做我女朋友吧。”

舒一润说:“你虽有英俊皮相,却没有我所喜爱内涵。”

乔周哈哈大笑,声音嘹亮。舒一润就想,杜卿格从来不会这么笑,他至多微笑,何时何地都温文尔雅,善待所有人。

乔周问舒一润:“你们毕业了?”

“是。立刻便失业。”

“多好,我还余一年要熬,熬出头来也要考研考博,现代医生大抵难当,人类吃太多转基因食物,有些疾病闻所未闻。”乔周抱怨。

舒一润立刻接口:“病人更难当。一个小感冒花去一天时间挂号看病,真正看病时间只得两三分钟,医生永远只说一句话:去化验。”

乔周立刻转话题:“你们预备去哪里毕业旅行?”

舒一润说:“先去附近温州乐园狂欢,再去楠溪江漂流,最后去洞头踏海。”

“哗,真正夏日好去处。”

舒一润问:“你呢?暑假可有充实经历?”

乔周脸上焕发出神采:“我准备做无国界医生。”

舒一润惊叹一声,由衷钦佩他:“好志向。”她想起乔周夹乒乓球的笨拙的手指,握上手术刀时却灵巧极致。

“不,还没实现。暑假我只涉足过西北部偏远山区。”舒一润这才发觉乔周英俊面庞被晒得黝黑。

她从心底赞赏他的伟大:“如何?”

“有些地区甚至无医疗机构。走百十余里地,才能走到一间小小卫生所,贫穷落后,卫生设施极为匮乏。不过治疗一个感冒,当地人奉若神明,十分感激。”

舒一润恻然。

乔周又说:“给我极大感触。沿海地区有众多女性为了眼角一道皱纹脸上几颗雀斑找整容医生一掷千金,在地球另一处地方却有人因为医疗条件的落后死去,呿,令人愤慨。”

“你如同愤怒青年,我们需要接受这个社会的不公。”舒一润安慰。

“呵,我只有这时候才能愤怒了,过个几年,待年华老去,整日里为了一口饭和一平米房子奔波,谁还会关心多少雨林被砍伐建成高尔夫球场,多少动物被杀戮做成皮草衣裳,多少人吃不上饭读不上书。”乔周忽然疲倦。

“也有人一生奉献于环保及慈善事业上。”舒一润轻轻说。

“是,这些人是伟人。”

舒一润忽然惭愧,她至为信奉一句话:青春不荒废也是要过的。其实不过是她一事无成胸无大志的借口。

乔周理解她的内疚:“我们只需做小小平凡事事即可。不穿皮草也不会死去,对不对?”

舒一润感激他的体贴,问:“毕业以后能否继续联系?”

“自然。”

“有了女友知会我一声。”

“呵,是。你呢?可有捕获到那位杜君?”

舒一润忽然沉下脸来,不愿开口。

乔周惊诧,怪叫:“竟然会有男性拒绝你?”

不,他不是拒绝我,他只是不在乎我。舒一润想辩解,然而她只微笑:“这是什么话?”

“男性大抵对貌美女子心软。”

“咦,你们整日与人体构造打交道,我以为你们眼中已无性别之分,居然还对艳光四射的女子有视觉欣赏及眷恋。”舒一润打趣他。

“可不是,多奇怪的生物。”乔周也笑。

“舒一润!”程素心在远处叫,“过来拍照!”

舒一润只得与乔周告别,与众人齐齐拍毕业照,已有人订好了饭店包厢,只等晚上一醉方休。

晚上十分喧闹,几乎人人喝醉,又哭又笑,平日里谁看谁不对眼,今晚通通发泄出来,说出肺腑之言,相视一笑泯恩仇。舒一润自小家里练出的好酒量,幸存下来没被灌醉,程素心却醉了,嘴里嘟嘟囔囔,由舒一润扶回寝室,扎头就睡。

舒一润却精神亢奋,黑夜里想念起杜卿格来。他多日未联系她,仿佛她不过他以往任何一届女友,一旦失宠,旧人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21

21、毕业 ...

班级早联系好了旅游包车公司,第二日兴致勃勃地预备去楠溪江露营。睡袋帐篷等大抵由男生背了,女生提着食用油和小罐携带煤气,舒一润负责提米和蔬菜,众人互望一眼,调笑:“哗,像是生存演习。”

“生存演习哪里有这么好条件,更为艰苦。”

说说笑笑,就到了车子旁。是一辆豪华商务大巴,设施十分地完善。

舒一润目瞪口呆,惊讶道:“程素心,我们班班费几时如此富余?出手如此阔绰?”

学校在郊区,大抵都是私人所办的旅游公司,学生租车,往往都是破旧依维柯,坐在里面窄小逼仄,也有过收了钱却不发车的事故,因此豪华大巴,简直像是虚幻。

程素心也一脸惊讶:“我并不知情。”

“舒一润,程素心,姑娘们上车喽。”生活委员满面红光,在车门处招手。

舒一润只能提着满手东西登上车,正准备与程素心一同落座,忽听有人叫她,极为熟悉的声音:“一润。”

舒一润不做声,等内心震撼平复,问题一箩筐,挑了一个最简单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陪你。”杜卿格坐在车最后位,微笑着看他。

哗,荡气回肠。简简单单两个字,胜过情话无数,舒一润想。

生活委员讶异:“舒一润,你认识杜先生?这回全靠他提高我们出行待遇。”

周围同学早看出端倪,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善意地笑。

舒一润脸孔涨红,一片火热,庆幸这次出行并没有老师参与。

程素心笑嘻嘻把舒一润往后面推:“过去。”

更有年轻大胆的女同学窈窕地走过来,笑道:“杜先生?等你与舒一润分手,请通知我一声。”

舒一润抗议:“喂喂。”

女同学咭咭笑起来,朝他们一摆手,又走了回去。

舒一润直到在位置上坐定,仍无法置信:“你不用工作?”

话音刚落,白千张电话已经打到:“舒一润,你知不知道杜卿格在哪里?”

舒一润张大了嘴巴,看到杜卿格用口型无声地说:“不。”

白千张继续说:“他前日打电话问我你们毕业安排,今日便失去踪影,积压了一堆工作未做,统统丢给言陌。”

舒一润只得说:“我不知情,他并没来找我。”隔一会,觉得实在有些愧疚,又轻轻问:“姐夫怎么样?”

“气急败坏。”白千张叹,“请你若有他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自然。”

舒一润挂了电话,深深凝视杜卿格,半日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杜卿格微笑:“一润,我最不希望听你对我说‘谢谢’。”又说,“毕业了作何打算?”

舒一润怅然:“不知道。现代大学生太廉价,想找一份工作先稳定下来,也许日后会继续深造考研,获得更高履历。”

“我可以替你介绍。”杜卿格诚心邀请她。

舒一润骇笑,她若愿意接受杜卿格帮忙,她大可做一朵攀附于他的菟丝花,有宝马香车,住在豪宅里,每日睡到早上十点,醒来喝一杯橙汁,躺在柔软沙发上看一天杂志,是多少在都会打拼的女性梦想,舒一润有一点受诱惑。

然而她很快摇头:“不,我自己可以。”舒母从小的教育,女性要经济独立,到今日看来,真是至理名言。

杜卿格也就笑笑不说话。

车在一个小时后到了楠溪江,舒一润问:“你可有预订酒店?”

“不。我有睡袋。”杜卿格回答。

“啊。”舒一润又惊讶,“你与我们一同?”

程素心带头起哄:“欢迎欢迎!多一个免费劳动力!”

他倒很快与同学打成一片。

楠溪江边不止舒一润他们,一早有其他毕业班扎营,班长找到一片柔软草地,分配任务:“男生搭帐篷,女生做饭。吃完中饭各自散开活动,傍晚时集合归队。”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杜卿格掳起袖子,与男生一同半蹲着摆弄帐篷支架,女生就垒了几块鹅卵石,架起锅来焖饭。

舒一润与程素心一同煲一锅汤,程素心看到舒一润眼神一直看牢杜卿格后背,打趣:“思情郎?”

舒一润坦白:“是,他就在我面前,可是我还是思念他。”

“呦。之前是谁同我抱怨某人薄情?”程素心做大惊小怪状。

舒一润微笑,这样的荡气回肠,心里立刻原谅他大半。

程素心又压低了声音:“嘿,你们有否……,他能力如何,嗯?你明白的。”

舒一润恼怒:“喂喂,有这份闲情逸致,不如想想如何做简历。”

程素心哈哈大笑。

笑声惹得杜卿格回过头来,与舒一润视线相触,就朝她微笑,真真是赏心悦目。

汤煮沸时,有班上男同学提了塑料袋过来,虚心向女生请教:“这个笋怎么烧?”

舒一润探头朝袋里一看,与其他女生哈哈大笑:“这不是笋,这是茭白。”

男生“啊”了一声,羞赧的挠挠头:“这茭白怎么烧?”

女同学七嘴八舌,这个说切丝,那个说切片,忽然杜卿格也走过来,兴致盎然:“切丝,可有豆腐干丝与肉丝?若有,炒在一起,味道就很好。”

“哗。”程素心感叹,“杜先生还会做菜?”

“只会几道小炒。”

程素心手肘撞撞舒一润:“舒一润,真被你捡到便宜。”接着起哄,“舒一润最喜欢吃茭白了,对不对?”

周围同学善意地一阵哄笑,体贴走开去,留给他们空间。舒一润不禁脸红,看杜卿格倒油切菜,心里最后的埋怨和自怜也消散不见。

吃完饭大家去楠溪江漂流。

岸边的浅水清可见底,有一尾尾灰色小鱼灵活地游行。舒一润仿照别人,撩起裤腿下水捉鱼,小鱼轻巧地在脚趾间穿行,滑溜如泥鳅。

杜卿格也下水替舒一润捉鱼,薄薄白衬衫因为汗水和溪水被浸湿,贴在他骨架身体上,十分诱人。

“嘿,”他忽然直起腰来,“捉到了。”

舒一润探头去看,他掌心掬起的一捧水里,一尾细长的鱼甩着尾巴游动。

程素心也凑过来,笑说:“啧,舒一润,简直叫人羡慕死。”

舒一润微笑不做声。

到了夜里,气温骤降。对面扎营的另外一个毕业班过来告诫:“晚上最好有人守夜,已有几个班晚上东西被偷了。”

班长发挥绅士精神:“男生分两班轮流守夜,美女们自可安睡至天明。”

立刻有女生叫起来:“男女平等,我愿意守夜。”

“固执的女权主义。”大家笑成一团。

杜卿格也笑,自告奋勇和男生一起守夜,已经融入团体。

舒一润一早钻入睡袋里闭眼睡觉,同帐篷的程素心过了十分钟就睡着,轻微地开始打鼾。舒一润辗转反侧,帐篷又闷热,索性挪出帐篷外。

杜卿格正与一帮男生打牌消磨长夜,有男生看到舒一润,拍拍杜卿格肩膀示意,后者扔了牌走过来。

“为何不睡觉?”

“地太硬,里面太热,外面凉快。”舒一润沉吟半晌,决定说实话。

“小心草地里蚊虫。”杜卿格说,从袋里翻出蚊香。

舒一润不去答话,仰面躺在地上,感慨:“哗,有星星,我已许久未见过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