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沧澜的夫人乃是大统制亲妹。作为大统制的妹夫,在旁人看来,邓沧澜实是大统制亲信中的亲信。事实上也是如此,共和国五大军区的长官数年一轮换,邓沧澜轮换的尽是广阳、之江和雾云这三个重中之重的军区,可见大统制对他的信任。但听宣鸣雷这般说,邓沧澜对大统制实亦大为忌惮。宣鸣轩苦笑道:“我只是邓帅之徒,他的家事我也不太晓得,但察言观色,可娜夫人对她这个哥哥,也颇有微词。”
郑司楚暗自叹息。一家不知一家事,他自己家里,父母两人也曾反目多年,以至于母亲独自住在五羊城,连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常见她。大统制虽然在民众心目中等若天神,但他家里只怕一样有矛盾。不过,假如邓沧澜和大统制之间亦有心病,广阳省举旗后倒也多了一分胜算,邓沧澜会响应也说不定。但这些都还远,眼下最关键的,就是保证父亲的安全。父亲做了多年的国务卿,在民众心目中地位虽然比大统制仍然远远不及,可毕竟是大统制之下第一人。有父亲牵头,五羊城起事后只怕相邻诸省都会表示同情。从另一方面来看,比起解决申士图,对大统制而言,解决掉父亲更是当务之急。只是父亲抵达五羊城虽然不像当初那样隐蔽,到底也不是大肆声张,知道的人并不多,大统制当真知道吗?
不,大统制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所以,这应该是大统制早已安排下来的计策。如果要正面与大统制相抗,郑司楚实是毫无把握,虽然自从见过大统制后,他已对大统制有了一点隐隐的不服,可在大统制积威之下,他仍是胆战心惊。但眼下肯定不是大统制亲自布置,他就更有了几分信心。
飞铁的驭车术很是高明,加上五羊城市政建设得相当好,大道如砥,十分平坦,车行很快,转眼已到了郑昭一家居住的地方了。车停下来后,飞铁在前座小声道:“郑公子,宣将军,请你们进去,在下留在此地观风。”
郑司楚答应一声,小声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进去吧。”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宣鸣雷已将短刀握在掌中,若里面没人前来应门,他们便要破门而入了。但很快,有人踢里踏拉地过来开门,一边道:“谁啊?”
郑司楚有过目不忘之能,听得是一个先前的工友,他心下一宽,忖道:还好没事。就算是白担心,白忙一趟,也总比出事要好。此时那工友开了门,一见外面是郑司楚和宣鸣雷,怔道:“少少爷,您来了?”
共和国里这些“老爷少爷”的称呼早就废止了,但这工友年纪不小了,也叫惯了改不了口。郑司楚道:“我爹我妈在吗?”
这工友道:“在,在,少爷进来吧。”说着又掩上了门。郑司楚进了院子,见楼上点着灯,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上去看看吧,我在下面等吧。”
现在已是黄昏了,厅堂里有几个工友正在收拾碗筷。宣鸣雷还没吃晚饭,只觉肚子有点饿,便道:“还有东西吃吗?”
那收拾碗筷的工友听见,忙道:“少爷还没吃饭?我去热热。”
宣鸣雷听得自己都成了“少爷”,不由一阵苦笑,只是道:“不用了,我随便弄点垫一垫。”
那工友看了看道:“这儿还有几个叉烧包,成不成?”
那小蒸笼里还有四五个叉烧包。五羊城的点心做得很精致,这叉烧包也很小,一口一个。宣鸣雷也不算冷热,抓了两个一口吞下,小声道:“郑兄,你也吃一点吧。”
郑司楚只觉肚子是有点饿,便不客气,拿了一个道:“麻烦你们有什么吃的,先拿点出来,我上去看看再下来吃。”
他把那叉烧包一口吞下,只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多少好受一点。沿着扶梯拾级而上,才到一半,便听得郑夫人在楼上道:“是司楚吗?”
听得母亲的声音,郑司楚心下又是一宽,道:“妈,是我。”
郑夫人没想到郑司楚这时候过来,忙到梯口迎接。郑司楚见母亲臂上还包着纱布,忙扶着她道:“妈,你的伤还没全好,别走动了。”
郑夫人见郑司楚嘴里还在嚼着,微笑道:“还没吃饭?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过来?请工友给你热点粥吧。”
郑司楚道:“妈,这儿没外人来吧?”
郑夫人一怔道:“怎么了?今天没外人来过。”
郑昭已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也走出房道:“司楚,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你住在姨父那边吗?”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我听得点风声,担心有人要来对你们不利。”
郑昭一凛,也低低道:“是南武的人?”
郑司楚见父亲一下便已猜到,便道:“正是。”
郑昭看了看四周,冷笑道:“南武的手脚真长。不过也应如此,不然就不是他了。申太守怎样了?”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他没事,已有防备。”
郑司楚说着,便将方才和申士图的话又说了一遍。郑夫人知道儿子还没吃饭,便拿出些荔枝干之类让他吃。荔枝干是补血之物,运到北方是作为补品用的,但在这儿便只是零食了。郑司楚将荔枝干吃了十几个,将事情也都说了。郑昭听得面色凝重,下意识地伸指弹了弹桌面,叹道:“我也是大意了,若当时我在申兄府中,便可知他的真实用意。”
郑司楚一怔,问道:“父亲,你能看得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吗?”
郑昭心下一动,暗道自己身怀秘术这事尚不可让妻儿知道,便道:“你父亲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在我面前耍不了花枪。”
郑国务卿极有识人之能。这话在共和国上下尽人皆知,郑司楚也不多想,低声道:“父亲,我怕你和妈会出意外,所以今晚过来守着。请父亲放心,外面申伯父也已布下了一道防线,就算大统制派来的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也不用怕。”
郑夫人见郑司楚一口一个荔枝干,定然真是饿了,不由心疼道:“司楚,现在反正没事,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若真有事,那就来不及了,还是请他们端上来吧。”说着,走到楼梯口,向下小声道:“宣兄。”
宣鸣雷此时已吃得嘴鼓鼓的,闻声走到楼梯口道:“郑兄,这儿有粥有点心,你来吃点吧。”
郑司楚道:“宣兄,你也端上来吃吧。”
五羊城是个食不厌精的地方,点心做得滋味甚好,虽然这些只是些剩下来的,都有点冷了,但宣鸣雷肚子着实已有点饿,已吃得肚子都满满的。他心想楼上郑氏一家三口待着,自己夹在里面会让他们不自在,便笑道:“我已饱了,不吃了,外面那位兄弟只怕还饿着,我去送点过去,就在楼下看着吧。”
郑司楚道:“也好,那麻烦你了。”
宣鸣雷回到桌前,将半碗粥一口喝光。见桌上还有一小壶酒,不由馋涎欲滴,心道:不成,今天可不能喝了,别误事。一面如此念想一面向一个工友道:“麻烦你给我些点心,外面还有个朋友没吃呢,另外的送到楼上去吧。”
那工友答应一声,将六七个叉烧包放在一个蒸笼里,宣鸣雷端了起来便向外走去。此时天色渐暗,他出了门,见那辆车还停在门口,飞铁正坐在车上环顾四周,便小声道:“飞铁兄,你没吃饭吧?这儿有几个包子,滋味当真不错,就是有点凉了。”
飞铁常年守候在申士图周围,吃饭自是饱一顿饥一顿,因此身边都带着干粮。但干粮终究没有点心味道好,见宣鸣雷端了一笼包子出来,他微笑道:“多谢宣将军。”
宣鸣雷道:“眼下没事吧?”
飞铁道:“宣将军放心,我已通知下去了,很快会有人赶过来,到时连蚊子都飞不过一只。”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在里面守着,一旦有事,会通知你的。”他见飞铁吃得细嚼慢咽,便道:“你先吃着吧,蒸笼搁着就是,明天天亮了再让他们来收。”
飞铁吃惯了干粮,这些干粮又干又硬,自是要嚼得粉碎才能下咽,因此这几个叉烧包也一个个慢慢吃着。他答应一声,见宣鸣雷回到屋中,心道:太守只怕多虑了,今晚应该不会有事。他吃得虽慢,却也有四个包子下了肚。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便舒服了不少。正待拿起另一个,忽然迎面一阵风吹了过来。虽然五羊城街上扫得干净,但这儿很是僻静,人来往也少,路上却有不少浮土,被这一阵风吹得扬了起来。他将蒸笼往怀里一掩,心道:这阵风来得可有点怪。正想着,突然背心处传来隐隐一阵刺痛。
有变!
飞铁是申士图亲随保镖,武艺极佳,一察觉身后有异样,伸手将蒸笼一扔,人已要向前跃出。哪知他还没起身,身后忽地一条细丝飞了出来,往他脖颈一绕,一下便已束紧。这细丝坚韧无比,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飞铁还没站起便又被束在座位上,身后那柄短剑却已直直刺入,穿胸而过,剑尖透出他的前心,飞铁连一声都没吭就已毙命。他扔出的那蒸笼眼看要落地,从车底忽地闪出个黑影,一把托住,蒸笼里还有两个包子亦不曾掉出来。那黑影身法极快,声息全无,连驾车的马都没觉出异样。
飞铁前心的剑尖一下又已消失,只在他身前留下了一点血痕。此时从车中又闪出一人,落下了地,手一收,将束住飞铁的细丝收回掌中,这人也不说话,只是向托住蒸笼那人举手示意,那人将蒸笼放回车上,同样不说话,只是示意无事。这时,车门无声地开了,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手上握着一柄细细长剑。隔着板壁一剑刺死飞铁的,正是此人。此人剑术极高,剑又细得跟针一样,杀人向不失手,但方才却险些被飞铁脱身,此时亦有点心悸。
若非有这两个同伴接应,只怕一出手便失风了。
这剑士看了看坐在车上的飞铁尸身,暗自心惊。虽然也听说过申士图的保镖大不寻常,但飞铁的反应之速,仍是超过了他们的预想。
好在,北斗影忍手下,从无失手,这次也没例外。
这三人正是北斗麾下七星君中的三个,持剑的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用细丝束住飞铁的是天权,托住蒸笼的则是开阳。北斗天官在西原失去影踪,他们被暂划归南斗天官管辖。毕竟不是本部长官,这北斗七星君自不受重用,但南斗六星君损兵折将,只剩下了七杀一人,南斗天官无奈之下,亦只得动用他们北斗星君。这次的任务,便是来五羊城伏击。当他们发觉郑昭一家已到五羊城时,马上就来下手。没想到郑昭已作防备,竟然差点失手。
好在,只是“差点”。现在,郑昭一家就在眼前,这件大功可说已成一半。只消提头去见大统制,北斗新任天官便是自己的了。天玑暗自得意地想,手中的剑仍是稳重无比。南北两部影忍,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斗诸星君最擅长的还是追踪行迹和探听消息,北斗诸星君却都是杀人好手,天玑更是暗杀的绝顶好手,这柄细剑杀人,向无活口。他用长剑从车里座位上割下一片碎布,擦拭了一下剑身,指了指面前这幢小屋,左手向下一挥。
命令明白无误,杀无赦。这一次,不用顾忌什么,见人就杀,一个活口都不用留,就算对方是曾经的国务卿也是这样。天权与开阳两人点了点头,三人同时闪身到壁前。
暗杀之道,在于无声无息。现在还早了点,但申士图派来的援兵马上就会赶来,到时更难下手,因此现在这时候才是最佳时机。这三人在墙根处以手语比划了几下,商定了下手计划,三人顿时分开。
此时屋内,宣鸣雷正坐在厅里剔牙,楼上郑司楚则小口地喝着粥。宣鸣雷刚送了包子出去,一切都平静如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外面已生大变。
郑司楚慢慢吃着粥,一边咬着一个包子,面色平静,心里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到了五羊城,本以为已是逃出生天,但看来事情并没有完结。大统制不把父亲置于死地,必不肯休。幼时他在学校里学习过共和国的历史,觉得这个美好的共和国是由父亲辅佐大统制建立起来的,自己亦是光荣无比。但随着年纪增长,却越来越觉得现实并不如幼时想象的那般美好。
那时,他还听闻了很多大帅丁亨利的事迹。说丁帅百折不挠,为了共和国的建立不惜肝脑涂地,丁帅确实为了共和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可是他却最终死在了共和军的追杀之下。那时他就极为震惊,觉得书上说的是一套,事实却是另一套。
曾经为了同样的梦想而奋斗的战友,也会有反目的一天。更让人担心的事,反目的原因却讳莫如深,谁也不知道真相。这样的国家,真的如此美好吗?人间乐土,不应该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地方。一梦醒来,昨天还在赞美的人,今天就成了叛徒。丁亨利被杀后,关于他的赞美之词瞬即消失了,周围渐渐出现了不少丁大帅结党营私、违背共和信念、肆意不法的传闻。郑司楚还记得当时雾云城有个著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最擅长说一套《坠星原血战录》。所谓坠星原,是天水省的一个地名,也是帝国军和共和军决战的地方。这申公北相貌堂堂,口才极佳,说到极处,声泪俱下,极富感染力,说丁大帅在这一场决战中,血染征袍,大旗所向,战无不胜,将帝国军击得一败涂地。
“什么是英雄?老子就是他娘的英雄!”
据申公北说,丁大帅当时中了敌军一箭,副将劝他下火线,丁大帅绝不肯后退,说了这么句话。申公北每次说到此处,便将一脚踏到案上,声若洪钟,据说吃奶的小孩子听了都不敢哭,因此每次都能赢得满堂喝彩。郑司楚亦听过一次,见申公北在台上红光满面,慷慨激昂地说着,仿佛他申公北也是个丁大帅一般的不世英雄,暗里不由失笑。丁大帅温尔雅,郑司楚死也不相信他会口出粗话。但申公北这么说,旁人这么听,仿佛当时申公北就在丁大帅身边,亲身听他这么说了,无不大赞。加上申公北有个别号,叫“拜丁”,意思是最崇拜丁大帅,人们越发觉得这申公北虽是个伶人,实亦大有见识,连带着也被人称赞,说这申拜丁是艺人中的仕人,仕人中的艺人。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回到雾云城后,为了散心,又去听这申公北说这段《坠星原血战录》,惊愕地发现在申公北嘴里,丁亨利成了个见风使舵、胆小怕事的小人,只会在背地里对人下阴手。自然,这时候申公北那个“拜丁”的别号也没有了。
“什么叫逃兵?老子就是他娘的逃将!”
那句曾经让人为之痴迷的豪言,现在在申公北嘴里成了这样。而台下的听众们仿佛忘了当初的欢呼与喝彩,当申公北说丁亨利看到敌兵势大、想要逃跑、被副将所阻、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么句话来时,全都哄堂大笑。而台上的申公北依然满面红光,只是脸上带着似乎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凛然正气和对丁亨利的不屑。后来他听人说起,也有人问申公北怎么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申公北则振振有词地说他以前从来没称过丁亨利这叛贼为英雄。那时郑司楚只觉得如此震惊和悲哀,为了申公北的厚颜无耻一至于此,也为了人们的记性竟能如此靠不住。
也许,再荒唐无稽的谎言,一天天地说下去,也会被当成真理吧。那么,共和国的信念,难道也是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共和的信念绝对没有错,错的只是人!郑司楚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那柄如意钩,轻轻抚摸着。这柄夺自敌人的利器,在自己手上同样是利器。武器无知,关键在于是谁在用。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做到大统制的位置上,会不会也和大统制一样?
他默默地想着,却又有点茫然。一时的清醒,并不意味着一世的清醒。当身边尽是欢呼和赞美时,自己未必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大统制的初衷,何尝不是高尚庄严,但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的歌颂渐渐让大统制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对的,如果和别人的看法起了冲突,那一定是别人错了。所以,丁大帅会被追杀,自己父亲也落到了同样的地步。
碗里的粥喝光了,包子还有一个。郑司楚将包子在碗里擦了擦,把最后一点粥汤也吃了下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就常对自己这么说。每一粒米都是农人千辛万苦种出来的,不能浪费,所以他也养成这么个习惯,在军中时连干粮都不浪费一点,那时程迪文还笑话他太抠门。他咽下了包子,拿起碗盆走下楼去。楼下,宣鸣雷还坐在桌前,见郑司楚下来,站起来道:“郑兄,你吃完了?我拿过去吧。”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麻烦宣兄了。”他将盆子递过去,宣鸣雷正待接过来,两人却同是一怔。
雪白的盆里,有一片灰尘。
前来做事的工友是申太守亲自关照的,手脚勤快麻利,不可能连盆子都没擦干净,所以这片灰尘一定是刚才落下来的。这宅院有些年月了,又很少有人住,房梁上定然都已积满灰尘,但一般并不会落下来,除非
除非屋顶有人走动,震落了灰尘!
他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眼里都已闪出了惊惧。郑司楚将碗往桌上一放,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是点点头,转身向门外冲去。
刺客已在眼前!
郑司楚心急火燎,一个箭步便已冲上了二楼。现在楼上只有父母在,那些刺客如果要下手,实是最好的时机。一时间郑司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也紧紧握住了如意钩。
但愿还来得及!
来了多少人?他们准备如何下手?如果这些人知道了已被发现,是会知难而退还是孤注一掷?这些事在郑司楚心头瞬间打了个转。如果是大统制派来的人,肯定不会轻易退却,那次在路上所遇之险,郑司楚记忆犹新。
郑夫人已听得郑司楚冲上楼的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站了起来正待出来看看。她刚要推门,门却已被郑司楚先行拉开了。郑夫人见郑司楚脸涨得通红,正待问他,几乎就在同时,楼窗忽然发出了砰一声响,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厉风直扑进来,直取坐在床沿上的郑昭。
这个人破窗而入之时,也正是郑司楚冲进来的时候。郑昭全无防备,就算有防备他也躲不过,已是吓得脸色煞白,郑司楚手一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挡住了郑昭,手中如意钩已伸长了三节,对着那人刺去。这已是两败俱伤的招数,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柄极细的长剑,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郑昭的性命已如囊中之物,却不料边上竟会杀出个人来,若再直冲过去,他的剑没有如意钩长,没刺中郑昭自己便要先被如意钩刺个对穿。那人虽有必死的信念,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心慌了,长剑在如意钩上一磕,人借势倒翻出窗,脚在窗框上一点,又翻身上了屋顶。
此人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天玑剑术极强,自觉定能一击见功,谁知这突然一击竟被郑司楚击退,他大是懊恼。只是攻击已然发起,现在自己居高临下,仍是占了上风。隔着瓦片,听得下面郑司楚正让父母下楼,他心知一旦郑昭下了楼就更加难办,心一横,一弯腰,伸掌下击。这些瓦片烧得很是厚实,但天玑的掌力却也沉雄非常,这一掌顿时击碎了六七片瓦,屋顶被打出了一个洞来。他一敲出这个洞,人却退到屋檐边,翻身又待从破窗子里进去。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本是绝妙的计策,天玑翻身而下,刚踩到窗框上,见郑司楚发觉屋顶被人击破,只道刺客要从破口冲入,正在全力防备,根本想不到自己却是从老路进来。天玑将长剑握得紧了紧,脚下一发力,正要再次冲进去,忽觉背后一阵厉风袭来,一个人在楼下喝道:“受死!”
那正是宣鸣雷。宣鸣雷和郑司楚同时发觉屋顶有人,郑司楚冲回楼上,宣鸣雷却是想去通知外面的飞铁。他刚到院中,还没出大门,便听得楼上已然发作,抬头看去,一个人破窗而入,入而复出,然后击破屋顶再次冲入。他在楼下看得分明,见此人声东击西,生怕郑司楚中了计,也顾不得再去查看飞铁的动静了,待那人又要冲进屋里,他拔出短刀,用力掷出。宣鸣雷是水军军官,马上击刺之术不算太高明,但这柄刀却有独得之秘。他将短刀脱手掷出,只是这样等如暗算,他还是先行喝了一声。
天玑听得喝声,只觉这股厉风已到背心。他一心要对付屋中的郑司楚,却不曾想到自己亦已成了别人暗算的对象,心头一沉,身子也极快地一转。只是他转得虽快,仍是慢了一步,嚓的一声,虽然让过了背心要害,但右肩头却已被短刀刺中。宣鸣雷的短刀是申士图给他的天碎牙,极是锋利,这一刀入肉极深,天玑本就只有单脚踩在窗框上,正待冲入屋中,这阵剧痛袭来,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个踉跄,人已直直摔下。宣鸣雷见此人摔下,自不容情,抢上一步,便要将他摁住。天玑虽然肩头中了一刀,倒也坚忍,竟吭都不吭一声,虽然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了,右手用不出劲来,但右手一晃,长剑已交到左手,反手握着,竟从肋下刺出,直向宣鸣雷刺来。
天玑剑术极佳,这一剑亦神出鬼没,极是阴毒。若是他身上无伤,宣鸣雷亦难逃穿心之厄。但天玑受伤既重,出手的速度和力量已大不如前,宣鸣雷也没料到这人到了这时还要反抗,身子一侧,剑尖已从他前心掠过,将他的衣服都挑破了一个口子。他心头怒起,飞起一掌,手掌像刀子一般砍在天玑左肩上。他的手掌竟然不输快刀,这一掌斩下,天玑的肩骨便是嚓一声,被他从中斩断了,这阵剧痛比右肩的刀伤更痛,天玑亦不由皱起了眉。他左右两肩俱伤,双臂都已无力,已握不住长剑,饶是剑术绝妙,用也用不出来了。正在这时,他只觉腿弯里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却是宣鸣雷从他右肩上拔下短刀,见他左右手都能使剑,生怕这人本领超卓,连两脚也有特异本领,索性一刀斩向他腿弯。宣鸣雷不是个能留情的人,一刀出手,将天玑腿上筋络都已斩断,天玑就算还能活,下半辈子也已站不起来了。
宣鸣雷刚将天玑的脚筋斩断,抬头看向楼上,却不见动静,心道:郑兄还在防备别的刺客吗?他却不知此时的郑昭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宣鸣雷飞出一刀,将天玑击落时,郑司楚才发觉屋顶那人打破瓦片只是在诱敌,真正攻的还是那破窗子。此时以如意钩反击只怕已晚,但郑司楚手一抬,如意钩已抬了起来,对准天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