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芷馨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曲谱递了过来。郑司楚顺手接过,心里却仍有些不安。余成功今天来拜访申士图,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察言观色?他在想着,宣鸣雷却已接过琵琶,从布袋中取了出来试了两个音,笑道:“多谢申小姐费心了,这琵琶的音真好。”
宣鸣雷和申芷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郑司楚忽道:“小芷,今天余将军来见伯父,口气如何?”
申芷馨道:“他说得很是客气,说一切都由阿爹做主,他定然追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余成功是觉得和申士图直接对着干没好处,所以赶在这时来表明态度吧?他不再多想,翻了翻曲谱,见这曲谱和程迪文给他那本有一半相同,但也有一半没见过,定是五羊城的地方小曲。宣鸣雷道:“郑兄,借我看看。”郑司楚递给了他,他翻了翻,手指一屈一屈,忽然叫道:“这支《步步高》很有意思啊,申小姐,这是广阳的小调吧?”
申芷馨抿嘴笑道:“是啊,这是广阳历代相传的古曲。”
宣鸣雷道:“好,郑兄,我们来合奏一下此曲。”说着,将曲谱还了回来。郑司楚看了看乐谱,见这调子音符变化极多,甚是繁复,心道:宣兄又不怀好意,想出我的丑吗?
他猜了个正着,宣鸣雷打的正是这主意。那回三人合奏《秋风谣》,郑司楚的笛声一鸣惊人,将琵琶和筝声全都盖过了,宣鸣雷心中一直很不服气,觉得《秋风谣》郑司楚吹得滚瓜烂熟,自己却不是很熟,所以落了下风。这支《步步高》他和郑司楚都没练过,两人起点相同,这回定不会落败。另一方面这是广阳特有之曲,申芷馨定然早已练熟,自己选了这曲,也正是投其所好,拍个马屁。郑司楚猜中了宣鸣雷的心思,心中亦不服气,忖道:怕你何来,我可是迪文和蒋夫人两大高手门下,就算你是什么曹氏三才手嫡传,我也不会输给你。三人兴起,便去外面找了个地方练上了。段紫蓼见郑司楚和申芷馨马上就到了一处,心中暗笑,觉得这个外甥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从善如流,当真孺子可教。
这支《步步高》吹来还当真不容易,因为变音极多。好在郑司楚武艺精熟,手指灵活有力,虽然宣鸣雷的指法极精,他也不遑多让。试了两次,便觉已能顺利吹下,三人合奏一曲,当真如春花乍放,美不胜收。阿力阿国诸人都是武人,也不甚喜音律,虽知道宣舟督对音律一道极精,但老听他一面琵琶弹得不停也有些嫌烦。碍于面子,每回宣鸣雷弹琵琶,几人还要装出一副爱听的样子,实则已听得有点厌了。但这回三人合奏,音色丰富得多,就算这些粗人亦觉美妙,阿国更是心想:我只道大哥叮叮咚咚弹琵琶只是自得其乐,原来合奏起来竟会如此好听。
他们在外面树下合奏,旁人听得都有点呆了。听完一曲,旁人还不说什么,阿力阿国诸人却大声叫好,将戏园子里听戏叫好的惯技都用了出来。宣鸣雷听他们乱叫,皱皱眉低声道:“牛吃牡丹。”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道:“宣将军也别这么说。你和司楚哥哥的手法当真高明,今年建国节,我们都可以登台合奏去了。”
宣鸣雷抓抓头皮道:“登台吗?那倒也不错。”看样子已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登台表演。他见郑司楚将铁笛擦了擦,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嘿一笑道:“郑兄,你不再练练吗?要是到时塌了申小姐的台,可不好看相。”
郑司楚道:“小芷,余将军来见伯父,可曾带从人?”
申芷馨道:“当然有啊。阿爹见有一个是新来的,还问了一声。司楚哥哥,我们再练一下吧。”她在五羊城,向来有种曲高和寡之感,现在一下子来了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个好搭档,三人合奏大为快心,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练曲。
郑司楚皱起眉道:“新来的?余将军的从人这时候有个新来的?”
宣鸣雷道:“换个从人,那也是常事,多心什么。郑兄,别浪费时间,让申小姐等急了。”
郑司楚将铁笛一收,正色道:“小芷,我想去见见伯父。”他看了看宣鸣雷,又道,“宣兄,你也随我一同去。”
宣鸣雷见他说得郑重,不由一怔,“现在就去?”
郑司楚点了点头,“万万不可大意。”
此时宣鸣雷也觉得有点不安了,说道:“好吧。申小姐,那麻烦你了。”
申芷馨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执意要去见自己父亲,心中实是满心不愿,但他们都如此,便道:“好吧,我的车就在前面,坐我的车去吧。”
他们坐上了申芷馨的车,宣鸣雷低低道:“郑兄,你觉得有意外发生了?”
郑司楚也小声道:“余成功如果是来安申太守的心,说明此人很是谨慎小心。你想,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换个从人?”
宣鸣雷道:“临时换了个从人,那也没什么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然。听小芷说,余成功平时就常来拜见申太守,他的从人申太守亦看得熟了。这个时候,他是来表示一切听从申太守的,这事应严守机密,更不应该带个生面孔来。”
宣鸣雷听得心惊,低道:“那么,这人有问题?”
郑司楚道:“我担心,这人是大统制遣来的。”
一听这话,宣鸣雷便觉心头一寒。他没有郑司楚想得那么深远,但郑司楚一说,他也登时想到了。大统制驭人,向来是各自牵制。南九北十十九行省,各省一军一政两个长官,大统制遣下人来向来都是只与一线联系,就像上回要在东阳城拦截郑氏一家,大统制派的人只与太守蒋鼎新联系,作为之江军事长官的邓沧澜,虽然身为三帅,官位还在蒋鼎新之上,大统制却要邓沧澜听从蒋鼎新安排。在五羊城,很可能大统制只与余成功联系,所以连申士图亦不知道大统制的人已到了五羊城。假如余成功带来的人真是大统制派来的,很有可能余成功来不是为了向申士图表忠心,真正用意是来察言观色,看申士图是不是真有异心。
车行得很快,转眼便已到了太守府。太守府的司阍见小姐的车回来了,忙出门迎接。申芷馨跳下车道:“老姚,阿爹没出去吧?”
那司阍老姚道:“太守在书房呢。”
申芷馨道:“好的。你去吧。”
老姚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申芷馨转身向车里的郑司楚和宣鸣雷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下车吧,我带你们过去。”她虽然对政务向来没兴趣,但也知道现在郑司楚和宣鸣雷尚不能公开露面。虽然老姚也是靠得住的人,但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事。
郑司楚下了车,见这太守府占地甚大,只怕比雾云城里当初他住的国务卿府还大。他还没来过太守府,跟着申芷馨向前走去,只见沿路花木森森。这院子里亦种满了荔枝树,现在荔枝正在挂果,尚是青色,一颗颗缀满枝头,偶有几颗已红,更显得娇艳欲滴。到了一个小门前,见匾额上写着“丹荔厅”三字,字写得笔黚墨饱,门边石柱上还刻了一副对联,写着“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则是“照磨轩题”,看样子已十分古老。申芷馨道:“阿爹就在里面,我先去通报一声。”
郑司楚忽然抢上一步,小声道:“小芷,小心,让我走在前面。”
他心中越发不安。大统制的手段,他也有亲身体会。这一路南逃,沿途重重设伏,若非有宣鸣雷这个意想不到的意外,自己一家早已被传首雾云城了。他还不知道在东阳城马先生之事,那回马先生已经看破了他们的行踪,若非马先生知道了郑司楚的真正身世,放了他们一马,他一家连同宣鸣雷都已尸骨早寒了。但就算不知道大统制还曾布下马先生这着杀招,对大统制的手段郑司楚亦是不寒而栗。
会不会,申太守已被暗杀了?
郑司楚心中实是有这个猜测,只是他实在不忍向申芷馨明说。如果进了这丹荔厅,看到申士图尸横在地,小芷只怕要吓昏过去。他抢在芷馨身前,先敲了敲内室的门。
叩门声方落,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谁啊?”
第十二章 杀机四伏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不由松了口气。
这正是申士图的声音。
申芷馨在一边小声道:“阿爹,是我。司楚哥哥和宣将军要来见您。”
门呀的一声开了,穿了一身便装的申士图走了出来。一出门便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站在门前,他对宣鸣雷不熟,便向郑司楚笑道:“司楚,有什么事吗?”
郑司楚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伯父,小侄方才听小芷说,余将军曾来拜访过您,是吧?”
申士图道:“是啊。进来说话吧。”
进了内室,只见四壁都是书籍,一边一把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桌上放了几盆饭菜,申士图定然正在小酌吃饭。申士图道:“芷馨,给司楚和宣将军泡茶。”
申芷馨答应一声,转身去泡茶。郑司楚哪有心思喝茶,才一落座便站起来道:“伯父,余将军带来的从人,有一个是新来的吗?”
申士图道:“是啊。看那人身量不高,不知余成功怎么找这般一个从人。”
“伯父,他是怎么介绍的?”
申士图一怔道:“一个从人,介绍什么?只说是新来的便是了。”
郑司楚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但正如自己向宣鸣雷所说,余成功若是来向申士图表忠心,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让人怀疑。他道:“余将军说了什么?”
申士图心中有点不悦,忖道:若是你爹,我自是要说。你这么个小辈,也像是审问一样来问我,做什么?他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道:“余将军只是说,五羊城的一切由我做主,他会追随我的。他定然也已听得了风声了,生怕我多心,所以来让我安安心吧。司楚,你放心,他身边我也有眼线在,一有异动我就会知道的。”
郑司楚也已听出了申士图话中的不悦,不禁有些不安。但话已问了,自是要问到底,就算申士图不悦也随他。他又问道:“那伯父可知道余将军这从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申芷馨这时泡了两杯茶端过来,插嘴道:“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前几天余将军来,带的还是阿顺,今天阿顺反倒没来。”
一听到“阿顺”两个字,郑司楚不由一怔,许久以前的回忆又涌上心头。他道:“是小时候,常和我们一块儿玩的阿顺吗?”
申芷馨道:“就是他啊。你忘了吗?他大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七天将之首了。”
小时候郑司楚和阿顺常在一块儿玩,那时叫的尽是“阿顺”,大名是什么,郑司楚那时根本没在意,就算那时知道,现在也早就忘了。他道:“阿顺是余将军的手下吗?”
申芷馨道:“嗯。他是余将军的外甥,现在是余将军的中军。”
中军是主将的副手,如果年景顺还是余成功的外甥,那更是余成功亲信中的亲信了。本来郑司楚已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多心,听申芷馨这般说来,他越发不安,小声道:“伯父,您可有他的消息吗?他为什么没随余将军一同前来?”
申士图此时亦觉得有点异样了。余成功来时,说愿追随自己,这心腹之患从此消除,他满心欣慰,根本没往别处想,现在听得郑司楚分析,亦觉得其中只怕另有章。他想了想道:“你等一下。”说着,向一个书架走去,在书架背后拉了一下一根隐蔽得极好的细线。几乎是同时,后窗外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申太守,属下飞铁轮值。”
申士图沉声道:“飞铁,即刻去探查一下陆战队中军年景顺的下落。”
那飞铁答应一声,马上又消失了。郑司楚看得心头一凛,忖道:原来原来申太守如此小心,怪不得余成功来见他,他也没有太多心。
申士图防备得如此严密,这飞铁定是他的贴身保镖,就算余成功当时想要下手,定然也不会成功。申士图发下令去,转身向郑司楚微笑道:“司楚,宣将军,你们坐下喝口茶吧,马上就会有消息来的。”
他说得果然没有错。才喝了两口茶,后窗处又响起了飞铁的声音:“禀太守,年景顺自昨日起,便不见踪影,目前尚无人知其下落。”
申士图听得飞铁这般说,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想了想,沉声道:“立刻加派人手守护郑大人!”
郑司楚心头又是一凛。他一直担心余成功会向申士图下手,却不曾想到父亲也有可能遇险。父亲是申士图此番举事的一面大旗,到时将父亲抬出来,足以使诸省会有不少人心偏向广阳省。假如余成功不能向申士图下手,但一旦将父亲杀了,同样可以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他待申士图交待完了,再也坐不住,站起来道:“伯父,那我去看一下家父。”
申士图脸上已大是凝重,点点头道:“也好。”他又转向后窗道,“飞铁。”
窗外的飞铁道:“属下在,请太守吩咐。”
“郑公子也要前去,你即刻备车,与他一同前去。”
飞铁答应一声,申士图这才道:“司楚,车已备好,你与宣将军马上去令尊大人处看看。”
申芷馨见父亲和郑司楚说得越来越郑重,心想只怕真要出事,在一边道:“阿爹,我和司楚哥哥”
她还没说完,申士图和郑司楚、宣鸣雷三人一同道:“不要去!”如果当真出了事,申芷馨去全无用处,反倒碍手碍脚。只是宣将军进来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说话,申士图倒有点意外。他道:“芷馨,你和我待在一块儿,司楚一有消息,马上就会来通知我的。”说完,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柄短刀道:“司楚,宣将军,你们没有随身武器吧?”
宣鸣雷以前带着腰刀,但现在这腰刀早已解下了,郑司楚却一直带着如意钩。他道:“我有,宣将军只怕没有吧?”
宣鸣雷道:“是。请申太守借我一件兵器。”
申士图将一柄短刀递过来道:“这把天碎牙虽短,但利可吹毛,你先带着防身吧。”
宣鸣雷接过短刀来,躬身一礼道:“多谢申太守。”
申士图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司楚,但愿没事,但一旦情况有变,不要恋战,飞铁会安排援兵的。”
郑司楚见申士图安排得井井有条,大为心折,忖道:申太守是个文职,原来心思如此缜密,我还当真小看了他。他本来对此番起事多少还有点担心,但见申士图应付自如,不由多了几分信心,沉声道:“伯父请放心,小侄理会得。”
申芷馨见他两人要出去,眼里已急得有泪花闪烁,小声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小心啊。”
郑司楚回头笑了笑道:“小芷,放心吧,你就待在伯父身边,我们不会有事。”
他们一出丹荔厅,便见外面有一辆马车备好,车边站了一个短打扮的汉子。这汉子身材不高,但一脸精明,手脚亦极是有力,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他上前躬身一礼道:“郑公子,宣将军,在下飞铁,请两位上车。”
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多谢。”飞铁看上去就不是个寻常之辈,申士图的保镖自不会只有他一人,在这儿应该没事,现在要担心的还是父母。他心急火燎,和宣鸣雷上了车,飞铁也跃上了马车,一辆马车疾驰出了太守府。
一到车里,宣鸣雷便小声道:“郑兄,你觉得,余成功真会向令尊下手吗?”
郑司楚道:“余成功自己只怕也已被挟持了。”
宣鸣雷想了想,半晌才低低道:“大统制的手段,真是骇人,怪不得邓帅那时说起大统制,尽是敬畏。”
郑司楚诧道:“邓帅也忌惮大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