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火光中,宋积云守了一夜,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等到天青时分,她觉得自己闻起来就像在腌菜缸里打了一个滚又泡了一夜似的,味道“酸爽”。

  宋积云赶回去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让香簪带着几个小丫鬟去石板房开了窑,取出了那个烧得歪歪扭扭,像被狗啃了的素坯压手杯。

  别说,仔细看看,还挺有艺术品的味道。

  如果能再烧层釉,还挺有意思的。

  等元允中拿到这个杯子,她倒要瞧瞧,他还有什么理由意难平?

  宋积云满意极了,让人去请了郑嬷嬷。

  郑嬷嬷几乎一夜没睡,眼下有黑黑的眼圈。

  她身后跟着五、六个小丫鬟,或拎着包袱,或提着食盒。

  “都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她说着,犹豫着打开了其中一个包袱,拿出一件男式衣服,道:“就是怕元公子不太喜欢。”

  宋积云一看,大乐。

  那是一件大红纱宝蓝色织金银菖蒲纹团花的直裰。

  先不说那衣裳猩红猩红的有多亮丽了,就是这宝蓝色织金银菖蒲纹的团花,在屋内光线不充裕的情况下还不时闪动或金或银的光芒,就可以想象到穿在身上,走在阳光下是多么的耀眼了。

  郑嬷嬷解释道:“也是巧了,街尾洪家的公子九月份行及冠礼,特意从苏杭那边订了一批布料回来,做了这几件衣服。我好说歹说,加了五倍的银子,那家的裁缝才答应瞒着洪家,先紧着我们。”

  宋积云再看那包袱里,除了这件大红色,还有若干件苏梅色、紫蒲色、朱柿色等颜色极其鲜艳的衣服。

  若是穿在元允中的身上……肯定很有意思。

  不过,就元允中这身材,能和他穿同样大小的衣服,这位洪公子只怕也是个大高个子。

  宋积云大手一挥,道:“你记得到时候洪公子的及冠礼好好的送份贺礼过去。”

  不管怎么说,没有洪公子的及冠礼,就不可能有这一堆衣服。

  郑嬷嬷松了口气,笑着应是。

  郑全也赶了回来,说事情都办好了。

  宋积云放下心来,找了个藏蓝色的锦盒装了杯子,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不在。

  宋积云挑眉。

  扫院子的小厮说,他去了钱氏那里。

  他去那里干什么?

  宋积云眉心突突地跳,她拿着锦盒,匆匆去了钱氏的院子。

  满院的浓荫,让钱氏的院子看着就透着股清凉。

  厅堂龟背锦的琉璃扇门洞开,元允中穿了件青竹色素面纱道袍,坐在厅堂里摆了茶具点心的黑漆钿镙束腰圆桌前,和她母亲说着话。

  听见动静,钱氏扭头笑着朝她招手:“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早上要去封道吗?快来,元公子给我带了大方糕。你还别说,这鲜肉馅的大方糕,我还是小时候在老家吃过,好多年都没吃过这种味道了。”

  这话就有点夸张了。

  去年中秋节,她爹还从苏州带了鲜肉馅的月饼回来。

  宋积云的心思半点不漏,含笑着过去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钱氏就亲自叉了一块点心给她:“你尝尝好不好吃?”

  宋积云接过钱氏手中的青花瓷小碟,还没有来得及尝一口,就听见她母亲笑道:“我准备留元公子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等过了冬至再说。”

  点心差点从她手里落下来。

  她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摊了摊手,一脸茫然,好像比她更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才有鬼呢?

  宋积云忙问母亲:“您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这边送元公子回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钱氏温声道:“我是觉得这么快就让元公子离开不太好。你父亲七七都还没有过呢!何况我们和宋家的闹得这么厉害,他要是走了,你的婚事还不知道会起什么波澜。”

  这都不是理由。

  她既然敢撕破脸,就不会怕他们魑魅魍魉。

  送走了元允中,没有了这个定时炸弹,她反而行事更方便,把握更大。

  她尽力地说服着母亲:“总不好让人在我们家过这么长的时间吧?”

  钱氏却铁了心,任她怎么说也不为所动,还道:“这件事你听我的,元公子就暂时在荫余堂住下,想吃什么喝什么,或者是有丫鬟小厮服侍得不周到的,你就让六子来跟我说。”

  最后几句,她是对元允中说的。

  元允中笑着应“好”,还温文尔雅地道着:“多谢二太太。外院有什么事,您也直管差遣我就是了!”

  钱氏的满意溢于言表,还对积云道:“他身边只有一个六子服侍怎么行?我已经派人去跟牙行的人说了,他们明天会带人过来,你让郑全帮元公子挑几个机灵的小厮。”

  宋积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她要是当初对母亲坦白了元允中的来历就好了。

  此时再说,她怕……她母亲会以为她是在找借口让元允中走。

  宋积云抚了抚额头,草草地答应了。

  可转过头来就把元允中拽出了厅堂,按在了院角的香樟树下,沉声道:“你和我母亲说了什么?”

  他低头,望着她揪着他衣领的手。

  宋积云冷笑,不仅没放,而且还拧了拧。

  元允中就伸出手来,点了点宋积云的拳手,若有所指地道:“宋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第37章

  “哦!”宋积云才懒得理会他的这些小把戏,道:“你要是不说,等我去问过我母亲了,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元允中听着,就缓缓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一副很是无辜的样子,道:“宋小姐,我在令堂面前什么都没有说,你总不能让我造谣吧?”

  好样的!

  宋积云揪着他衣襟的手突然用力,两人面对着面,呼吸仿佛都要融在了一起似的。

  “明人不说暗话。”她徐徐地,“有什么条件?说吧!”

  元允中望着自己胸前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襟,慢慢地道:“宋小姐,不是我不想离开,是令堂非要留我。”

  两人离得极近,元允中垂眼,就可以看见她乌黑的青丝,光洁的额头,又长又翘的睫毛,还有那冷锐清澈,英气逼人的眼睛。

  他的心骤然间就有点乱。

  宋积云却“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元公子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昨晚还连夜让人做了鲜肉馅的大方糕,怎么今天当我的面就说没办法了呢?”

  “长者赐,不能辞。”元允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宋小姐不喜欢吃咸口的点心吗?我瞧贵府的厨子还挺聪明的,下次我让他们做甜口的点心,您看如何?”

  宋积云突然发现,元允中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表情居然特别的认真、诚挚。

  到了这个时候,还和她装模作样。

  “好样的!”她道。

  元允中突然偏头,低低地在她的耳边道:“宋小姐,我觉得你这儿还是放手比较好。”

  他灼热的气息打在宋积云的耳朵上,她耳朵一痒,差点儿就下意识松开了手。

  还好她很快回过神来,不仅没放开他,还讥诮道:“看来元公子不怎么瞧得上那十万两银子啊!”

  元允中答非所问:“宋小姐,我劝你还是快点放手的好,不然你等会一定会后悔的。”

  宋积云冷笑:“元公子还有什么高见……”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屋檐下突然传来钱氏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宋积云身体一僵。

  元允中若无其事地朝着她笑了笑。

  宋积云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厮应该是早就发现她母亲过来了,才故意说那些话的。

  她冷冷瞪了元允中一眼,转身却对钱氏豁然地道:“好像有香樟树的果子掉在了元公子的肩膀上,我帮他拍拍。”

  钱氏听着不由走了过来,苦恼道:“这香樟树夏天可以趋蚊,好是好。可就是这树果黑漆漆的,一踩就破,看着脏兮兮的,不太好。可又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的。”

  元允中笑道:“要不您种几棵山胡椒树?就是这树的气味不太好闻。或者是在家里种食蝇草……”

  “你还知道山胡椒树啊!”钱氏喜出望外,道,“我小的时候,记得我家屋后就种了好几棵山胡椒树,小时候只觉得不好闻,如今却是想闻也闻不到了。

  “这有什么打紧的。”元允中道,“景镇德几乎每日都有船到鄱阳湖去,再转道苏州或者是杭州的,让人带个信,给你找几棵就是了。”

  钱氏笑眯眯的连连点头。

  两人居然就夏天种什么样的花草好热情地讨论起来。

  宋积云撇着嘴角笑。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

  她笑着喊了声“娘”,打断了两人的话,道:“既然元公子暂时不走了,那我就把为他准备的一些衣饰吃食放到荫余堂去好了。”

  她还让郑嬷嬷把包袱拿了过来,让钱氏看了看那些原本属于洪公子的衣服,随手拿了一件抖开道:“娘,这料子好吧?为了这几件衣裳,我们不仅承了裁缝铺的情,还承了街尾洪家公子的情呢!”

  元允中看着那艳亮的颜色,道:“这恐怕有些不太好吧?”

  钱氏见那衣料做工的确是好,且元允中长得又高又白,气势极盛,觉得他穿这样的衣服肯定很好,道:“虽说我们家要守孝,可我们两家毕竟没有正式下聘。你去外面,总不能穿孝服吧?出门的时候换一换也好。”

  按理,戴孝的人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门的。

  元允中道:“还是做几件素净的衣服吧?这也太不够敬重了。”

  钱氏根本不听他的,亲自系了包袱,吩咐六子:“你帮元公子拎着。”

  宋积云就朝着元允中挑了挑眉角,仿佛在说“是你了解我母亲,还是我了解我母亲”。

  元允中就望着宋积云对钱氏道:“难得您这样的宽厚慈爱,那我明天就穿这些衣服出门去见王主簿好了。”

  钱氏直摆手,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可眉宇间透露出来的欣慰却让人一目了然。

  宋积云在心里“嗤”了一声。

  要出门?

  想得美!

  她斜眼望着元允中道:“娘,听说县令大人去了南昌还没有回来,王主簿这几天下乡督促夏粮去了,不在城里。”

  钱氏立刻对元允中道:“那你就别去了!天气这么热,就在家里歇暑。我们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需要麻烦他的。等天气转凉了再去拜访他也不迟。”

  元允中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宋小姐怎么知道王主簿去了乡下督促夏粮?是和户房的人很熟吗?”

  她之前说要把南昌和上饶等地的田地处理掉。

  而土地买卖,是要经过各地的户房登记造册的。

  宋积云笑道:“在梁县,我们家也算是地头蛇了,不仅和户房的人熟,和刑房的人也挺熟的。下次我让吴总事陪你出门,带你都认识认识。”

  说完,她撒娇似的拉了拉钱氏的衣袖,道:“元公子既然不走,荫余堂那边还要收拾,您就别总拉着他说话了。”

  钱氏恍然,忙吩咐身边的小丫鬟:“把那冰湃的李子、香瓜给元公子送去荫余堂。”还歉意地对元允中道,“那我就不送你了,你有什么事找不着吴管事,就来找我,或者是找积云也是一样。”

  宋积云笑道:“娘,我去送元公子好了。”

  元允中没让她送,客气道:“不用了。有六子带路就行了。宋小姐也很忙。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四个字,被他说的意味深长。

第38章

  来日方长吗?

  行啊!来日方长!

  宋积云朝着元允中微笑,糊弄人般地把元允中送到了门口就折了回去。

  钱氏在库房,正在整理她的一些陪嫁。

  宋积云找了过去,把母亲按在库房的鼓形小圆桌前坐下,还给母亲倒了杯茶,道:“娘,刚才元公子在,我也没好细问。现在只有我们母女了,您总得给我讲讲您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吧?”

  钱氏像是早就意料到了她会追问似的,笑着指了身边的绣墩,示意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云朵,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您是说家里的事吧?”宋积云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们还有三年的守孝期,当务之急是让您平安的生下小四……”

  “我不是说这些。”钱氏打断了宋积云的话,温声道,“我是说你。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吗?!”

  “嗯”钱氏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太好。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以后准备出嫁还是准备招赘?”

  “都没有准备!”宋积云不以为然地道。

  钱氏抿了嘴直笑,道:“你这孩子,主意也太正了些。”

  宋积云就抱了钱氏的胳膊,枕在了她的肩膀上,道:“娘,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不外乎是觉得我把宋九太爷和祖母他们的面子都扔在了地上踩了又踩,把宋家的人几乎都得罪光了,以后我们家再出点什么事,不要说帮衬的人了,可能连给我们家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钱氏直点头,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这个女儿更贴心、知心的女儿了。

  她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青丝,幽幽地道:“他们这些人黑心烂肝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别的事都好说。我就怕他们在你的婚事上做文章,几家人联手,花个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工夫来做局,骗婚。”

  宋积云已经知道她母亲在想什么了。

  她笑道:“您这是想让元公子做您的大婿吗?”

  钱氏道:“我最怕,我们千防万防,精挑细选,结果找的人还是和九太爷、你大伯父他们狼狈为奸。那元公子再不好,关键的时候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比什么都好。”

  再就是,元公子长得好。

  万一这要是成了,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好看。

  只是这个理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好说给女儿听的。

  她就只说了第三个理由:“他这样的出身,你也比较好节制他。”

  宋积云眼角直抽,寻思着,要是她母亲知道元允中是个能让官府来搜家的人,会不会就改变了主意。

  钱氏已继续道:“我留他在家里住些日子,也是想仔细观察观察他的德行品格。我们不求别的,只求他能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你又是个立得起来的,以后这日子,就不会太差。”

  可如果他不听她的话呢?

  宋积云忍着笑,爽快地道:“行!母亲要是觉得这个办法好,那我们就留元公子在家里住些日子。”

  钱氏见女儿赞同她的办法,非常的高兴。

  她悄声对女儿道:“如果元公子不合适,我们再换一个人好了。”

  宋积云忍俊不禁。

  原来她母亲对元允中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

  他只是个备胎而已。

  她干脆直接给母亲泼冷水,道:“元公子准备今天就走,捏了个压手杯,说是要带回去做个纪念,让我连夜烧出来,我一夜没睡,把杯子烧了出来。他虽说暂时不走了,我还是帮他把杯子送过去好了。”

  钱氏闻言一喜,道:“他用你爹留下来的高岭土捏杯子了?捏了个什么样的杯子?你拿来我看看!”

  关注点不应该是他让她连夜烧出来吗?

  宋积云看了她母亲一眼,发现她母亲是真的满心欢喜,沉默地把刚才没来得及给元允中的杯子拿了过来。

  钱氏拿着杯子左看右看,宋积云道:“很丑吧?”

  “不丑!”钱氏笑眯眯地道,“想当初,你爹哄着你做杯子,你也做了个和这差不多的样子。”

  宋积云满头乌云。

  她那是艺术创作好不好?

  钱氏见她不为所动,起身去找杯子:“我记得你爹还把它当宝贝似的收藏了起来。说是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当陪嫁的。”

  她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丈夫的种种,神色黯然。

  宋积云忙搀了钱氏,道:“您就别折腾了,小心小四不高兴了。”

  钱氏以为她是害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又说起元允中来:“你说,元公子都捏杯子了,他不会对烧瓷也感兴趣吧?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以后还能帮着你管管家里的窑厂。”

  宋积云觉得她母亲想得太美了。

  就元允中那个样子,还烧瓷?管窑厂?

  宋积云不好和她母亲明说,陪着钱氏说了会话,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一副大爷的模样,在书房躺在醉翁椅里看书。

  书房四角放着冰盆,书案上摆着清供,茶几上是冰湃过的果子,还有六子在旁边尽心尽力地打扇。

  他看见宋积云,抬头“哎哟”了一声,道:“宋小姐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指教?”

  宋积云倚在落地罩旁,道:“我父亲去得突然,主持丧礼的又是我大伯父,铺子里的掌柜、窑厂里的师傅都没能有个交待。我准备这两天在家里设宴,请他们来坐一坐,说说话。元公子若是没事,就来给我打个下手吧!”

  元允中听了,就走到了她身边,在落地罩的另一边站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积云,道:“宋小姐这是想让我去给你执壶吗?”

  这通常是下人干的事。

  宋积云挑衅地望着他,轻笑道:“怎么?元公子不愿意吗?我们家的碗,可不是那么好端的!”

  元允中扬了眉笑,眼底像盛着星光,低声道:“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他的声音如胡琴,悠远而又清亮。

  宋积云顿了顿,把手中的锦盒丢给了元允中,道:“你的杯子!”

  随后扬长而去。

  元允中打开锦盒。

  一个灰白色的杯子安静的躺在藏青色的漳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