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拿起了杯子,对着阳光仔细地看着。

  一夜之间,居然真的烧出了杯子。

  看来,宋又良真的是景德镇百年难见的烧瓷大家。”

  原来这位宋小姐,也不仅仅只会胡闹!

第39章

  宋积云从荫余堂出来,就被李氏堵在了她院子门口。

  “宋积云,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她叉着腰就骂了起来,“凭什么堵我们家的道……”

  宋积云觉得自己和她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她绕过李氏,一面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一面吩咐随行的郑嬷嬷:“找几个健妇把她的嘴给堵上,送到老太太那里。告诉老太太,看在她是我婶婶的份上,这次我就算了。她要是再敢骂人,我就像今天一样,绑了她的人堵了她的嘴,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回她娘家去。”

  郑嬷嬷忙去叫人。

  宋积云则叫了吴管事过来,商量着明天宴请大掌柜和大师傅的事。

  吴管事跟随宋又良多年,这些大掌柜和大师傅个个都很熟悉,做起事来如信手拈来,很快就确定了人数和名单。

  宋积云让他去下帖子,自己则回屋里去补觉去了。

  等晚上醒来,服侍她的香簪叽叽喳喳地告诉她:“两边的路都封了,大老爷那边只说要开个角门,三老爷这边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可小姐把三太太送去老太太那里,把老太太给气坏了。听说曾嬷嬷都被茶盅砸破了额头,用帕子捂着额头出来的呢!”

  宋积云听过就算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只要宋三良夫妻不再惹她,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和他们打交道。

  *

  翌日,宋积云请客。

  早上下起了雨。

  好在是她和母亲出门的时候雨又停了,天边还挂上了彩虹。

  钱氏想到昨天李氏去找宋积云的麻烦,担心道:“你祖母那边知道我们请客,不会来捣乱吧?”

  “无所谓!”宋积云和母亲伫足看了一会儿彩虹,才互相挽着手继续往请客的水榭去,“我都安排好了。她们越闹,就越容易被我们抓住把柄,我还巴不得他们来闹呢!”

  水榭外湖光山色。

  钱氏却抱怨道:“当初是你大伯父把祖产都败光了,要债的天天到家里催债,你祖母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分的家。

  “你大伯父分了祖宅;你三叔父分了别院,两间铺面;你父亲呢,分了一个破院子,还有两千两银子的外债。

  “你父亲好强,不愿意动我的陪嫁银子。

  “他干脆租了个铺子,请了四个伙计,一位拉坯的大师傅,请了你外祖父给我们家当画师,和别人合伙租了一个窑,继承祖业,自立门户,开始做瓷器生意。

  “第一年亏了三百两银子。

  “到了年末尾牙宴的时候,连去馆子里请作坊里的人吃顿饭的银子都没有。”

  她越说越激动:“你祖母当时和你三叔父住。

  “你父亲瞒着我去向你三叔父借银子。

  “带了半车的年节礼过去的,空着手回来的。

  “那年的尾牙宴是在家里请的。

  “饭是你郑嬷嬷帮着做的,我只在旁边帮着烧了柴。事后你父亲却伏在我的膝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直说对不起我。”

  钱氏说到这里,眼眶红红的,眼泪落了下来:“这么多年了,你父亲念着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可谁又念着他的不易呢!”

  宋积云小的时候曾经听大人们说过,只是第一次听钱氏在她面前抱怨,她忙安慰着母亲,道:“您放心!爹留下来的铺子也好,窑厂也好,我都不会给他们的。”

  话说到这里,她不由冷笑了几声:“我原想着,烧瓷也是个苦差事,要是他们愿意接手,我们只拿分红也行。

  “谁知道他们都是群白眼狼。

  “说不定我们把铺子、窑厂交给了他们,他们还觉得我们软弱可欺,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呢!”

  她冷静地道:“摔盆只是个开始。等父亲过了七七,他们一准打着‘商量’的旗号,要推了人来管理我们家的铺子和窑厂。那才是下蛋的金鸡,他们最终的目的。”

  “可你一个小姑娘家,能行吗?”钱氏担忧道,“铺子和窑厂向来都不允许女人进去的,特别是窑厂,连扫地的都只请男子。那些大掌柜们和大师傅们能服你吗?就算有父亲的余威和恩情在,也不是见一面,喝个酒就能行的。”

  “我知道。”宋积云就抱了抱母亲,道:“我这次也没准备他们能立刻就支持我。主要还是为以后做铺垫,见见人,说说话,看看他们的反应。”

  钱氏见女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不由道:“把桩那边你请了谁?”

  宋家仅把桩的师傅就有六个。

  宋积云道:“罗子兴。”

  钱氏沉吟:“我记得他。他是从安徽那边逃难过来的。要不是你父亲收留他,他早就没命了。”

  宋积云笑道:“这次我还请了他们的家眷。”

  钱氏有些意外。

  宋积云笑道:“既然是家宴,就要像家宴的样子。有些话女眷可以说,那些大掌柜、大师傅们却不好说。”

  钱氏连连点头。

  元允中过来了。

  他穿了件宝蓝色织紫色五蝠团花的罗纱直裰,或者是一路走过来,面颊微粉,衬着他面如粉敷,目如秋水,格外俊俏矜贵,和平日的清冷自持截然不同,宛若换了个人似的。

  宋积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半晌都没说得出话来。

  倒是钱氏,一看他就十分的欢喜,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道着“来了”,赞他穿这身衣服好看:“要是我没有记错,这是昨天郑嬷嬷从裁缝铺子里带回来的其中一件吧?”

  元允中含笑点头,奉承道:“您眼光真好!”

  钱氏就笑得更欢畅了,问他用过早饭了没有,早饭都吃了些什么,合不合胃口之类的。

  元允中一改在宋积云面前的桀骜不驯,温文尔雅,轻声慢语,一副让所有中老年妇女看了都会喜欢的模样。

  宋积云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要是元允中知道钱氏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不知道他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在没说几句话,接到请帖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都陆陆续续到了,钱氏领着他们俩在水榭门口迎接客人。

  宋积云小的时候,常被宋又良顶在肩膀上去铺子里查账或者带去窑厂里玩,过了十岁虽然不常见,彼此却不是连面也没见过的陌生人。

  特别是罗子兴,她小的时候还曾经抱过她,看见她时热泪盈眶,对着钱氏直夸:“大小姐真是能干,像老爷。”

  钱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待看到罗子兴带来的人却吃了一惊,指着罗太太身边的妙龄女子迟疑地道:“这是?”

  罗子兴和他太太都长相一般,可那女孩子却芙蓉骨桃花面,娇娇憨憨如朵富贵花,实非罗家能养得出来的。

  罗子兴大笑,道:“太太不认识了,这是我们憨娘啊!”

第40章

  “哎呀!瞧我这眼神。”钱氏忙上前拉了那小姑娘的手,对罗太太道,“这小姑娘长大了也长太好看了。这要是走到街上,我一准不敢认。”

  她扭头给宋积云介绍:“是罗太太娘家的侄女。比你小两岁。跟着罗太太从安徽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绣墩高呢!”

  还对女儿和元允中低语:“这孩子小时候撞到过脑袋,才取了憨娘这个名。”

  两人不由都看了憨娘一眼。

  憨娘就冲着他们直笑,那笑容,又灿烂又热烈,让人想起夏日或者是繁花,美得让人眩目。

  罗太太是个面相憨厚的妇人,赧然地推着憨娘:“还不给太太、大小姐磕头。”

  憨娘十分听话,也不管正站在屋檐下,她还穿着身粉色杭绸褙子,腿一弯就要跪。

  钱氏一把拉住了她,对罗太太道:“哪有这样行礼的!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然后对温柔地对憨娘道,“去和你云姐姐玩去!”

  小姑娘没心没肺地跑到宋积云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就叫“姐姐”,还睁大了眼睛看着元允中,一副毫不掩饰的惊艳模样。

  漂亮又可爱!

  宋积云嫣然一笑。

  元允中从小就被人看着长大的,安之若素。

  倒是罗子兴,看了元允中一眼,问钱氏:“太太,这是谁啊?”

  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

  钱氏笑道:“这是元公子。”

  “原来是姑爷啊!”罗子兴忙上前给元允中行礼,当着钱氏夸奖着他,“真是文质彬彬,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几位大掌柜、大师傅闻言,都主动上前和元允中见礼。

  看来,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宋家的事了。

  钱氏就招呼众人:“外面天气热,大家都里面坐吧!”

  众人进了水榭,均是一愣。

  三间的敞厅,空旷开阔,却只摆了一张圆桌。

  按理,就算是不男女分屋也要男女分桌。

  钱氏看了笑道:“我记得我们宋家窑厂第一年的尾牙宴,就只设了一个大圆桌。如今老爷虽然不在了,可有些规矩还是一样。大家不用见外,都随意坐了吧!”

  这是话里有话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被惊呆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倒是管库房的汪大海,素来以机敏著称,他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哈哈地笑了几声,率先往圆桌走去,还道:“太太说的对!我就不客气了,先落座了。”

  其他人见了,恍然大悟。

  他们可都是签了长契的,就算以后不想在宋家干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走的,何必因这个事惹了东家太太、小姐不高兴。

  众人纷纷找位置坐下。

  罗子兴更是要推了元允中坐上席。

  众人见了,不免在心里骂罗子兴阴险,可也佩服他的应变能力,都嚷着非要元允中坐上席不可。

  元允中是习惯坐上座的人,推辞了几句,就顺势坐下了。

  宋积云和钱氏则坐在了元允中的身边。

  大家都围着三人坐下。

  钱氏笑着示意丫鬟上菜。

  元允中如猛然清醒般,“哦”了一声,忙起身去拿酒壶。

  汪大海就坐在他对面。

  他没等元允中起身,已麻溜地起身,把酒壶抢到了手里,道着:“我来,我来!姑爷是贵客,怎么能让您执壶呢!”

  开始给众人倒酒。

  元允中颇为无奈地向汪大海道谢。

  宋积云懒得理他。

  钱氏却看着满意地暗暗点头。

  宋积云等大家的酒都倒满,就站了起来,以茶代酒,说要给大家敬三杯酒。

  “这第一杯酒,要敬大家,这么多年对宋家不离不弃,没有你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宋家……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先父,他老人家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宋家窑厂……这第三杯酒,敬我们大家,感谢大家这么多年为宋家窑厂所付出的艰辛……”

  她说的情真意切,让在座的都浮想联翩。

  也有热泪盈眶和唏嘘感慨。

  但气氛到底慢慢变得温情起来。

  元允中对她刮目相看,又觉得理所当然。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她要不是这么厉害,也不会干出这许多事来。

  他默默地喝着茶,感觉有道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他顺势瞥了一眼。

  看见那个叫憨娘的小姑娘正笑弯了眉眼望着他,看见他望过来,还朝着他小小地摆了摆手。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正好看到宋积云端着酒盏下位,站在了拉坯的师傅项阳的面前,道:“那年阴雨绵绵,泥坯都不能干,父亲让人拿了扇子扇风,可都解决不了根本。我就随口说了句,可以先拿火烤烤。没想到项师傅真的做成了。”

  项阳起身,差点跳了起来,惊讶地道:“原来这个主意是大小姐出的?”

  宋积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的无心之语,要不是您带着徒弟忙了两个月,也不可能做成这件事。您才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不是,不是!”项阳脖子都粗了,忙给宋积云敬酒。

  元允中在心“啧啧”了两声。

  这妖女“高山流水觅知音”玩得挺溜啊!

  念头刚刚闪过,他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他眼角的余光望过去。

  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身边宋积云的位置上,面如桃花,目如春水般抬头仰望着他,软软糯糯地道:“姐夫,你是不是要娶云姐姐?”

  元允中面无表情,掸灰似的掸了掸被憨娘抓过的衣袖。

  憨娘不高兴,嘟了嘴,问元允中:“姐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元允中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憨娘就摊开手来,帕子上躺着几颗松子糖,道:“姐夫,我请你吃糖!是我爹托人从苏州买回来的哦!”

  元允中置若罔闻,看着宋积云。

  宋积云在给上釉的大师傅宋立敬茶:“听先父说,您的画功是跟我外祖父学的,这样说来,我还得称您一声‘师叔’才是。”

  宋立听了,慌张地差点打翻了酒盅。

  元允中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

  攀亲带故啊!

  这妖女,手段一个接着一个!

  一直被无视的憨娘不高兴了,娇嗔一声,威胁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去告诉云姐姐,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第41章

  元允中仿佛没有听见。

  他静静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盅。

  憨娘更是不满了,她哼哼着还想撩元允中两句,谁知道元允中却瞥了钱氏一眼,突然起身,快步朝宋积云走了过去。

  宋积云在给负责采买的大掌柜周正敬酒。

  “现在苏泥麻青料不可多得,又常有陂塘青、回青、浙青混淆不清的,还好周管事目光如炬,家里的釉料才能供应充足,从来不曾出过错。”她道,“我饮三杯茶,你随意。多谢你这些年为宋家窑厂披荆斩棘,不辞辛劳。”

  周正今年二十五岁,八岁就在宋家窑厂做学徒,是这些大掌柜、大师傅里最年轻的一个。

  他中等个子,皮肤有点黑,相貌却英俊,面红耳赤地端着茶盅,只知道喃喃地道:“大小姐言重了!”

  宋积云莞尔,端了茶盅就要一饮而尽,却被一双洁白修长的手覆在了杯口,耳边传来元允中低沉却依旧清越的声音:“我来代你敬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吧!有时候喝茶比饮酒还让人难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更低了。

  仿若耳语,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月桂的熏香味道。

  宋积云不由恍惚了一下。

  元允中已接过她的茶盅,朝着周正抬了抬手,温声道:“久仰周掌柜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他主动地上前轻轻地碰了碰周正的酒盅,提着茶壶,连饮三杯。

  喝完,还将茶壶亮给大家看了看,很爽快的样子。

  众人原本对他的印象就不错,此时就更好了。

  元允中更是客气地道:“今天不能饮酒,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大掌柜、大师傅海涵!”

  宋家窑厂能做到景德镇第一,除了宋又良,在座的也都付出了不少的心血,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翻。

  可老东家突然去世,没能留下足以担当起经营窑厂之任的继承人,还因为没有儿子陷入到争产的困境,他们也很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看着元允中说话行事是个能撑得起来的,不免会寄希望于他,对他也就更热情了。

  汪大海干脆拎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主动的敬起了元允中:“公子哪里话!我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失礼之处,公子多多海涵才是!”

  他说着,一口饮尽了自己的酒,道:“我敬公子。公子随意,我饮三杯。”

  元允中听了,就颇有些无奈地回头望着身边的宋积云,道:“汪大掌柜也太为难我了,这随意可不好喝啊!”

  那调侃的语气,亲昵的态度,好像在外面受了委屈向妻子诉苦的丈夫。

  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众人大笑。

  罗子兴更是凑热闹道:“元公子放心,他真不是和您客气。毕竟刚才您也说了,有时候喝茶比饮酒还让人难受。”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宋积云只想骂人。

  她飞快地睃了钱氏一眼。

  钱氏也在笑,而且还是望着她和元允中在笑,眼角眉梢全是欢喜和满意。

  宋积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