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四肢已丧失知觉,但西园春忘猛地挺起脖子,像青年人的小腿一般有力,答:“跟着日本走!”
室内的人均一怔,表情变得严肃,两位老人尤其郑重。西园像一个说遗言的人,专注在自己的话上:“东方是道义的文明,西方是利益的文明。两个文明必有一争,人类将进行三场战争。第一场,是已经打完的日俄战争,日本胜利,确立了日本是东方的代表;第二场是现在欧美各国之间的战争,以确立谁是西方的代表;胜出者将与日本决战,以日本的胜利告终,这便是第三场战争。三场战争之后,地球将产生永久和平,全球日本化,处处有道义。”
女人欠身问:“中日之战,算是什么战争?”
西园:“中日之战,不是战争,是一次大规模的力量整合,亚洲国家都是一体的。中日之间的冲突,是手与脚在协调,为击溃欧美而作的锻炼。”
众人皆有神往之色,女人深吸一口气,对青年说:“西园家族的宗家正在看他的论文。对不起,我要把他带走。”
两老人站起,俯瞰着西园,皆有惋惜之色。他们将杀人作为艺术,折腾了六个半小时,却不能做出终结的一刺,可想心情的悲怆。
青年双目发出狼眼的幽光,女人脸上脂粉漂移,展现出一个热情的笑容:“不可以么?”
青年:“你们已经答应把这个人交给一刀流。”
女人的眼神宛如十六岁姑娘般天真,青年脸色一红,不自觉地低头,后退半步,嘴里嘀咕:“不可以。”
女人不再理他,吩咐两老人将西园裤子上的血迹弄干净,以便见宗家。两老人说需要四个小时,女人上前一人给了一记耳光,呵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两老人回话:“十分钟。”彼此对望一眼,面容均惨烈之极。
西园被抬出单间时,女人向青年回眸一笑,青年脸色铁青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礼作别。
西园家族宗家书房外的庭院为“枯山水”,以石头和沙子模拟大自然,不用草木,所以为“枯”。
西园躺于室外环廊,身下铺了一张竹席,身上换了新西装。他头部前方三尺处,坐着一个五十岁老人,抽根白细烟卷,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一叠文稿 他是西园家族的宗家。
石沙模拟的是中国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横陈的石块为富春山,满地的白沙为富春江。
宗家两腿垂在环廊木板外,西园斜眼能见的只有这两条腿。腿上文稿上是他的字迹,熬了三夜写就,作为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写下这两万字,是做好了随时累死的准备。
宗家发出一声长长感叹,是柔和的男低音,将烟头湮灭后:“不愧是西园家的人,你写的不单是政论,还是诗!”略一沉吟,又道:“唐诗!”
西园眼眶湿润:“你说我是西园家的?”宗家:“当然。我派人到警备厅查了你家档案,你父亲是1850年从北海道小樽地区迁到东京来的,1802年西园家走失了一个智障的幼儿,传说他长大后,在小樽出现过,据此分析,你的确是西园家族的直系亲属。”
西园脖子挺起,竭力地向上望去:“智障?”仍看不到宗家的脸,仅能听到他柔和的声音:“西园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明确的家谱记录,只有这个智障儿下落不明。你也知道,幕府时代中期,有一大批虚荣的平民仰慕这个姓氏,改姓了西园。”
西园脸贴于木板:“我的祖上决不会是这样的平民。”
宗家发出满意的笑声:“虽然智障,但血统的力量巨大,只要遇上好女人,两代就矫正过来。你在政治理论上的天赋,正是西园祖先的遗传,确凿无疑!那位智障儿的名字叫西园秀三郎,我希望由你来承接他这一支,在家谱上尽快登记上你的名字!”
西园大喝一声:“嗨。”是士兵遵令的叫喊。
经过三星期调养,西园可以坐起身,终于正视到宗家。这是一张和自己迥然不同的脸,骨相之清逸,如中国宋代绢画上的王公。
西园家族文脉已衰,两代不出能写政论的子弟,更别提理论建树。西园对中日关系、世界大战的设想,令家族长老们极度兴奋。他在养病期间,也设想自己的未来 成为西园家族的一支笔。
卧床期间,名贵滋补品不断,并有一位二十五岁女佣照顾起居。吃着鱼翅,望着女佣行走的婀娜身姿,他常常感慨:“男人,七十二岁才刚刚开始啊!”
他做好了当一支笔的充分准备,等腰能坐直,就没日没夜地写下去,他的文章将为西园家族赢得光荣,在家族内部,令智障儿“西园秀三郎”的名字受到尊敬宗家柔和地说:“不要再动笔了。你写不过他们。”
因为自认为是单线联系的间谍,西园在上海十七年的生活是自我封闭式的,甚至很少与牙医学校内的日本人交流,对日本本土的思想潮流完全隔膜。
日本已有了一大批理论家,如北一辉、蓑田胸喜、德富苏峰、大川周明 西园论文中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解放亚洲论”、“日本国土膨胀论”、“大东亚战争”等概念,均被他们写过了。
西园喃喃道:“宗家,相信我,我写的都是我的原创,没有抄袭!”
宗家慈祥一笑:“我相信,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他们先发表了,唉,你要是早回来几年就好了。”
西园:“我一定能想出更新更大胆的理论!”
宗家:“你想出来也没用,更新更大胆的会脱离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理论的极限,现在的已够用了。”
西园感到腰部一瘫,坐姿崩溃,斜在榻榻米上。歪对宗家是失礼的事情,他两臂用力撑地,想端正自己,但腰软如断,难以直起。
宗家:“不,你的天赋是西园家族的珍宝,我们不会浪费它,有一个更能发挥你的去处。”
西园的腰直了起来。
在女佣的搀扶下,走过两百米环廊,跟着宗家入了后花园。园中有一座三层塔,塔檐铺黑瓦,下部支撑的木条刷成猩红色。如此的色彩搭配,令西园脊背一凉,觉得像看到了一颗掏出来的心脏。
宗家举手示意,女佣抽出一条黑丝带,蒙住西园的眼,在他手里塞入一朵金花。
门吱嘎开启,又吱嘎关闭。握着宗家的手,西园被带到塔的第二层。停下时,感到是站在一面瀑布前,没有水声,却感到有什么在流动。
响起宗家沉着的持诵真言声,低不可辨,类似于宫廷雅乐的吟唱,令人心生敬畏。四十分钟后,宗家停止念诵,西园的内心感受只能用“贵不可言”来形容,似乎血统中的卑贱因素被清洗,注入了一股贵气。
宗家:“将你手中的金花向前投去!”
西园一哆嗦,金花脱手,吸入瀑布。
宗家摘下蒙眼的黑丝,西园见面前的“瀑布”是一幅一丈见方的画,用工笔重彩的技法绘在绢上。
绢色暗棕,色彩有剥落,可见年代久远。画面中央是一朵八瓣红莲,每瓣上均有一位佛端坐,花心位置上亦有一尊佛,体形略大,左右手相叠于腹部。
以红莲为中心,向四方扩展,形成十二院,布列着四百一十四尊佛菩萨金刚护法。一朵金花吸在左上侧院中。
金花和绢画均装有磁石,可以相吸。宗家取下金花,露出一位盘腿而坐的八臂菩萨,右持杵、剑、斧、叉,左持轮、索、幢、箧,通体莹黄。
宗家:“噢,果然与密法有缘,你投中的是大随求菩萨。”西园连忙跪拜。
绢上所画的是大日坛城,绘制了《大日经》中的诸佛境界,是唐密第七代祖师惠果打坐时呈现的景象。投金花名为“投华”,随手而丢,偶然命中,却是冥冥中的定数。依投中的菩萨修行,会有深邃感应。
宗家:“从唐朝而来的密法,三百年光景,在日本已繁衍出七十余派,并落入了俗家。平安时代晚期,西园家族承接密法传承,每一代宗家也是阿阇黎(传法师),自古只在家族内传法,从未外传。”
西园内心一颤,想到自己的血统,宗家发出慈祥笑容,以示安慰。
宗家:“大光明真言和大随求真言,是唐密的两根门柱,大光明真言度化亡灵,大随求真言则满足现实,学了这两个真言,便掌握生死两界。如不求深造,凭此两真言,也是唐密修行者,一生够用。”
大光明真言在日本深入民间,成为度化亡灵的习俗,世深顺造斩杀一刀流护法天竹取正后便念诵此真言,西园自幼耳熟能详,宗家校正了几个发音,便掌握了。
西园讲述,刚才蒙眼站在大日坛城前,觉得似站在瀑布前,宗家喜言:“当然是瀑布,不过不是水流,而是法流,法流是诸佛之力。大光明真言超度亡灵,便是将亡灵归入法流,此真言不但是度亡,给佛像开光、安宅均用此真言,让木石铜铁接通法流。给人接通法流,叫做灌顶,也是此真言。”
西园:“啊,原来超度不是安魂,是接通法流!”宗家微笑,示意他跪下,在头顶心点了四滴香水,以右掌按上,念诵大光明真言四十九遍后,让其向大日坛城跪拜,悄声言:“你已受大光明灌顶。”
西园忙向宗家行礼谢恩。宗家告知,印度国王登基时,要取四个大海的水点在头顶,在你头上点的四滴香水象征四海,外借用此仪式,内以阿阇黎加持力,接通诸佛法流,便是密宗灌顶。
灌顶之后,方能修法。不接法流,则修法犹如煮空锅,难生实效。宗家感慨:“其实诸佛法流,亘古常在,无物不具,可惜世人被贪、嗔、痴蒙蔽,身处法流中,却不能接通,只好借阿阇黎之力。如果有人能自己转化贪、嗔、痴,便可证得法流,无需阿阇黎帮助,可惜自助之人近乎没有。”
宗家话止,神色黯然地教西园大随求菩萨真言:“嗡,跋辣跋辣,森跋辣森跋辣,印捺里利呀,尾成达尼,哄哄鲁鲁,左隶梭哈。”教完让西园到角落里端坐背诵。
三十分钟后,西园背下,走回大日坛城前,宗家又给他行大随求灌顶。灌顶完毕,宗家告知密宗的法理:“贪、嗔、痴恶业难以斩断,如抽刀断水水更流,密宗不用断法,用的是转法,将贪嗔痴转化为戒定慧,犹如鱼和龙是一样的鳞,但龙和鱼已不同。”
西园想到了自己的血统之变,“啊”了一声。宗家道:“转,不能空转,空转便落空了,需借物而转,方能转得过来。密法如大宝阁,以众宝来转众生,有许多塑像、仪式,还有三密 手印、真言、观想。三密是佛菩萨的身、语、意,三密齐作,便与佛菩萨融为一体。真言你已学,观想就是默思大随求菩萨的八臂形象。”
等了许久,宗家不再言,西园小心提示:“三密少一密,手印未说?”宗家微笑:“三密修法,是具足完美。修两密,甚至一密,也是具足完美。因为任何一密中都含有另两密,世界是缺陷的,同时也是完美的,你从两密中去获得第三密吧。”
声音中有手势、思维,思维中声音、手势,手势中有思维、声音 西园脑子一乱,思辩不下去了。
宗家笑了,从大日坛城下的供台取一面铜镜、一块玉佩、一柄短刀,授与西园:“天皇即位也是以镜、玉、剑作凭证,你已登上密法修行者之位。”
西园慌忙跪地行礼,宗家:“你的理论天赋,要放在宣扬密法上。西园家族的政运已衰,但一场大战,必产生信仰真空,西园家族的密法要在此时抢占民众,在日本人的精神里打上永不褪色的西园家族的烙印。好好准备吧!”
西园大叫一声“嗨”,是士兵领命的庄严。
10.菊花台
日本四国岛太龙岳,一行灰衣斗笠的人在山道行走,是本音埅门徒。轿子拆成六块,由众人分别背着。素乃坐在竹背椅上,由两名雇佣的强壮山民轮流背负。
竹背椅是僧人背经书、父母背小孩所用,十分窄小,素乃却坐得恰好。领队的前多外骨经过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挥手让队伍停下。
众人散坐在山道旁休息,竹背椅在地上支好,远方是一排烟雾笼罩的峰头。前多外骨走来,压制着喘息,递给素乃盛水的竹筒。
素乃嘴唇干裂,却低头抻腿上毯子,表示拒绝。前多知道,偏瘫令他大小便失禁,他裤裆塞的棉絮里已满是尿。
前多忍住难过,收起竹筒,强努出笑容:“您不渴啊,一会儿再喝。”素乃流露出满意笑容。
此刻风起,对面雾阵撕开道裂口,露出一垄红褐色的峰头,隐约有一尊坐姿人影。众人拥到山道边,呆看这一怪异景象。
素乃目不转睛,口中轻轻念诵着什么。约过五分钟,坐姿人影被烟雾遮蔽。那位扔海螺的少年走到素乃跟前,轻声问:“那是什么?”
素乃以正常的右手抓住少年肩膀:“广泽之柱,你是有心人,那里叫舍心崖。”
广泽之柱瞪圆眼睛,瞳孔黑亮得似是没受过半点世俗污染的婴儿之眼。其他人围上,素乃讲起典故。
公元793年,一个叫空海的和尚到太龙岳修行,他十九岁来,三十岁离开,共度十一年。期间他陷入虚无,从那垄红褐色峰头跳下,却被峭壁上的松树接住,登时身心震撼,完成了修行上由“空”到“有”的过渡。后世弟子为纪念,在跳崖处立了一尊他的青铜坐像。
广泽:“跳崖自杀是舍身,此处为何叫舍心崖呢?”
素乃露出赞许之色,道:“身就是心啊。”
广泽是若有所悟的神情,前多自后面拍了他一下,道:“就你话多,让本音埅休息!”广泽转头看前多,眼神已散。
素乃流露出一种极其严厉的目光,扫视前多。前多不知自己干扰了广泽思考,在素乃目光逼视下,茫然地垂头止声。
素乃目光转柔,看向广泽:“空海大师在此山修的是虚空藏菩萨求闻持真言,虚空无尽,含藏无尽佛法,持此真言,可满足修行者的求法之愿,并获得强大的记忆力。空海大师持真言十一年,是为了去中国。”
广泽:“中国?”素乃:“对,他想求的是唐朝密法。”眼神一扫,见前多面容古怪,便道:“你又想说什么?”
前多:“还是不去中国的好,我听闻陆军攻下南京后,犯下屠城血案,奸污妇女连老太婆和小女孩都不放过,被国际斥责为禽兽之师。”
旁边的老人们怒吼:“你说什么呢?日本的青年都是温和规矩的,我们决不相信孩子们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看了报纸,南京房屋失火,是我们的士兵把中国老太太从火海里背出来的,有照片为证。还有,我们的士兵节省自己的午饭,救济南京的饥民,这也是有照片的!”
前多低下头,肺病令他一激动便脸色绯红,似乎是羞愧。老人们的斥责声更重,直到叫嚣着不让他再担当领队。
素乃作手势让广泽大吼,广泽大喝一声,童男子的音质亮如铜锣,众人骤然一静,素乃轻喝一声,众人彻底安静下来。
素乃:“前多外骨的话,可能是事实。我相信,在约束下,才有道德。”众人纷纷低头,如果日军真在异国犯下禽兽恶行,心理上实难承受。
素乃又道:“一切都没有证实,可能作恶也可能行善。”众人压力顿减,但也无人再说换领队的话了。
前多不知是气喘使然,还是伤心,反正眼中含泪,道:“本音埅,请您讲讲空海大师去中国的事吧。”
素乃叹道:“好!空海大师念求闻持真言,是为了求《大日经》。他曾得到传自中国的《大日经》残卷,但看不懂,日本无人能解答,所以入深山修法十一年,为求自悟。但自悟不成,所以下山向朝廷申请做留学生,去中国求法。
“求闻持真言可获得强大的记忆力,十一年苦修并非白费,唐朝密法有着繁复的制式、仪式、口诀、暗语,需二十二年方能学完,而他用了三个月便学完,成为可以传法的阿阇黎,这等奇迹,不能不说是求闻持真言之功。
“我在二十六岁时,因长期失眠而记忆力下降,下棋时下着下着便会忘记之前的打算,下完棋,与对手复盘研讨时,也回忆不起自己下过的棋。输棋,不可耻,忘记自己下过的棋,便不配当一个棋士!
“为了找回记忆力,我开始念求闻持真言。此真言在民间普遍流传,不需灌顶,也可持诵。虽然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但在日本,好像成了纪念空海大师的真言。”
素乃浮现出孩子般调皮的笑容:“此真言让我变得专注,不会忘棋了。”众人发出赞叹声,素乃看向广泽:“你想学么?”
广泽羞红了脸:“我没失眠。”众人大笑,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素乃道:“广泽君,听好了 拿牟,阿加舍,揭颇呀;嗡,阿立、加么立、慕立,梭哈。”
众人皆全神而听,小声跟诵。广泽:“空海大师因此真言而得唐朝密法,能否这样理解,此真言是唐密的入门之法?”
素乃:“入门有多途,只可算一门。”
广泽:“究竟有多少门?”
素乃:“下棋也是一门。”
广泽:“你是说围棋也是唐密?”
素乃:“唐密的大日坛城分十二宫,围棋的棋盘也是十二块区域。大日坛城的中央是八瓣红莲,棋盘中央叫天元。只不过大日坛城是由八瓣红莲向四周扩展,而下棋是从边角逐渐向中央进发,进程相反。”
前多:“听闻大竹减三和俞上泉在研究一种由天元向四边进展的棋。”
素乃一愣:“直取天元 不符合棋理啊,真有这样的事?”
前多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报纸:“已经得到证实,这是大竹减三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和俞上泉的表演对局。”
素乃接过报纸,低头看了起来,嘴角流下长长唾涎,周围的人却不敢给他擦去。许久,素乃抬起头:“这是对本音埅称号的最大侮辱!”
前多愤怒地说:“完全是哗众取宠,他们这盘棋没有下完,说是表演对局不必下完,其实这样的棋根本下不完,因为不符合棋理,再下就露丑了!”
周围老人跟着叫嚷。素乃眼光阴冷地扫视一圈,将报纸递给广泽:“你看看,下得完么?”
广泽蹲身,将报纸铺在腿上看了起来,渐渐额头冒汗,很久后小声言:“下不完。”
素乃笑道:“我听广泽的。”众人均舒了口气,素乃吩咐上路,一路上众人所谈的都是大竹和俞上泉的大逆不道。
将至太龙寺时,众人已累得不再言语。素乃看队伍已散,三五人一簇,彼此有较大距离,便向前多招手。
前多跑来,跟在背素乃的山民身侧,问有何吩咐。素乃眼光刻薄,道:“你的棋技真的衰退了,看不出那盘棋是可以下完的么?”
前多猛喘一声,眼角似要裂开。素乃:“看出能下完的人,除了我,只有广泽之柱。”
前多:“他?他不是说下不完么?”
素乃:“他心里明白,但迫于集体压力而不敢说。唉,他有大棋士的才华,可惜没有大棋士特立独行的风骨,离我的期望差了一点。本音埅一门的重振,会比预想的要晚。”
前多突然结巴起来:“不,不,我会磨练他。”素乃面色灰下一层:“他已是潜质最好的小孩,拜托你了。”
前多“嗨”了一声,鞠躬领命,抬起头,见素乃晃晃悠悠地任人背着,已闭上双眼。一瞬间,他觉得素乃已死去,急赶上两步,道声:“本音埅!”
素乃哼了一声作答,前多忙回应:“无事。”低头快跑到队伍最前列,大走几步,方擦去眼泪。
一间暗蓝色四壁的台球室,大竹减三摆着击球姿势,定如雕像。桌面上只剩一个台球,正是决定性的一杆。
突然大竹站直了身体,摆出另一姿势,仍是一动不动,久久不击。台球室角落,坐着一位持杆的陆军军官,神情烦躁。
服务生送来一杯水,军官接住。服务生:“大竹先生成了围棋第一人后,打台球的速度也没有快起来呀。”
军官反而褪去烦躁,生出敬畏之色:“你懂什么,只有时时处心积虑,才会成为第一人。他是把任何事都当作棋来下的。”
大竹终于挥动杆子,最后一个台球被打入球洞。军官连忙站起,道:“我输了。”
大竹平淡地说:“再来一局。”军官:“我可能没时间了。”大竹语调不变:“再来一局。”
军官无奈地点头,起身从球洞掏球。大竹:“你刚才说得不对,我没把台球当棋下,打台球对我是放松。”
军官:“啊!这样还是放松?”
大竹:“哈哈。西方有民主精神,打台球,无论输多少盘,下一次还是平等的对局资格。围棋则有段位战,输一盘赢一盘就决定了你的身份。以前还有十番棋升降战,用十盘棋,把两个人一辈子的尊卑都定下了。”
军官:“是江户时代出现的十番棋么?”大竹:“对,十盘棋中如果先输了四盘,就要被降格为下手,地位永远矮一级。被降格,一个人便毁了,甚至毁的是整个门派。”
军官:“古人残酷。”
大竹:“但只有在悬崖边上格斗,人才能发挥自己全部的潜力。我相信,十番棋会出现正常对局时不会出现的高妙之手。”
军官:“棋手如同武士。”
大竹:“人间总要分贵贱,贵者有尊严,贱者守贱位,天下便太平了。日本的等级制度是最科学的人际关系。”
军官排列出三角形球阵,抬头道:“您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所下的表演棋,军部高官们极为赏识,认为契合他们的战争韬略。日本少有大格局的东西,我们总是认为小即是好 ,总是精益求精,而忽略了格局。中国人惩罚小孩,是关小黑屋,日本人惩罚小孩,是赶到家门外 这种教育让日本人自小惧怕广阔。
“军部对中国的旧有政策是小块小块蚕食,围棋也是从边角一点点入中腹。军部的新政策是直取天下,占据南京后,展开东战美国、西攻国民党、北抗苏联、南侵东南亚诸国的圆周作战,你的围棋直取天元,向四方作战,岂不是深深契合军部的大格局战略?
“在这个日本国土膨胀的年代,新的围棋观和军事观高度相符,说明民族气魄的壮大,令人振奋!”
大竹用润滑粉打磨球杆顶端,语调平平:“那只是表演对局的玩耍,直取天元的棋技尚在摸索中,未到可以实战的程度。”
军官两手撑在台桌上,沉首行礼:“军部希望你下这种棋!并且是十番棋,以俞上泉为对手。”大竹沉吟:“俞上泉?”
军官:“对!一个中国人被日本人降格,与中日战争的进程是一致的。围棋是日本的国技,就让它成为国运的缩影吧!”
大竹:“啊,军部真是太浪漫了。”猛然俯身出杆,三角形球阵被击溃,球滚满台。
军官:“请不要辜负军部的期望!”
大竹摆出雕塑般的击球姿势,又不动了。
夕照在顿木乡拙的脸上形成了橘红色,林不忘看着艳如鬼面的师父,略感惊恐。听到大竹减三邀请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师父就两手缩入袖内,闭眼沉思,直至夕阳上脸。
师父此刻的鬼面是偶然光效,还是上天向自己展示出师父最真实的面目?
顿木缓缓睁开眼,林不忘暗打了个冷战,低头作礼,表示一直在恭敬等候。顿木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林不忘感到一丝恶心,联想到蜕皮而出的蛇。
顿木:“顿木一门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林不忘直起腰:“大竹减三一贯有技巧克制俞上泉,下十番棋,俞上泉必被降格,永远低人一等,无颜留在棋界,我们请来的天才就此毁灭,怎么说是出头之日?”
顿木:“如果是正常较量,俞上泉必输无疑,但大竹迫于军部压力,要用直取天元的新式下法,俞上泉就有争胜的可能。”
林不忘:“这种下法是大竹发明的,他会更有把握。”顿木侧身展臂,拉墙边的灯绳。上悬的灯泡亮起,他脸上的橘红色随之消失。
顿木笑道:“大竹还没有把新下法研究透彻,就公之于众,想以独创性确立第一人地位,结果引来军部下十番棋的指令,但新下法,令他克制俞上泉的技法都用不上了。对于他,对于俞上泉,新下法都是陌生的领域,他不占优势。”
师父的得意之色,让林不忘不自觉地迎合说:“大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顿木呵呵而笑,面润似婴儿。
俞上泉家中是中日混杂的陈设,既有八仙桌、太师椅,又铺榻榻米,入屋要脱鞋。屋顶的灯罩为白莲花形,光线清亮,俞上泉在灯下削着一个苹果,削好后递给俞母。两个妹妹围坐在一旁。
俞母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道:“十番棋还是不下了吧?大竹是你的朋友,谁赢了都不好。”俞上泉低头,拿起第二个苹果削起来。
俞上泉:“母亲,事情不是这样计算的。棋给我和大竹的使命是 抛开一切,确立胜负。”言罢,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小妹。
俞上泉目光凛然,自然散发棋手决战时的杀气,小妹接苹果时手抖了一下,苹果落下。苹果打到纸门边。俞上泉扭身看了一眼落地的苹果,又转身坐好,削第三个苹果。
二妹搂住小妹,道:“三哥,你的眼神 ”俞上泉收敛眼光,低头言:“你们只看到胜负世界的残酷,其实胜负的世界是很纯洁的。”
削苹果的刀顿住。俞母起身,带两个妹妹悄悄出房。
四国岛石手寺中有八十八石柱,象征八十八寺,是为无力走完全程的人所开的慈悲方便,巡拜八十八柱,便等于实拜了八十八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