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多插话:“密宗经本均有图画相配,表达经文之理,甚至是经文未尽之理,这样的图画,称为坛城。你见过的,棋院旁侧的云门寺虽然是禅宗,但其穹顶和四壁所画,甚至灯箱上的图案,都是坛城。”

少年眼光转亮,大声“呵”了一声,表示理解。

素乃抬起变形的左手,以手背擦去嘴角唾涎,笑道:“想将两经的坛城重组为一个图案,这个构思称为 两部一具,一千二百年来,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发现硬性合并,便会丧失理法,只是无意义的拼凑,按中国的话讲叫 乱套。”

说出“乱套”两字,素乃不禁大笑,身后的众人也都开心地笑起来。他们或许听不懂,但他们的大半生都是以素乃为依靠,素乃的情绪对他们有着不可抑制的感染力。

少年:“日本要与中国合为一国,也是乱套么?”

笑声顿止,众人皆显惶恐。素乃盯着少年,眼有赞许之色,道:“陆军要两部一具,而海军是两部不二。”

少年:“不二 不是两个,那不还是一个么?”

素乃:“一具和不二有天壤之别?。一具,是强求统一?,但理法崩溃?,不得统一?;不二?,不是一也不是二?,犹如双眼?,单看?,左右各有一世界?,齐看?,也是一世界 这便是两部不二?,《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如此?,海军理解的中日关系,也如此。”

少年回望深海中并列的两个漩涡,似被其中蕴含的大自然伟力吸引,沿着拍岸的水线,忘情走远。

素乃盯着少年背影,眼中一闪,利如剑光。前多俯身,擦去他新冒出的唾涎,道:“在中国的问题上,海军比陆军明智。”

素乃闭目,左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令前多十分为难,迟迟不敢擦去。

素乃身后的老人,均神色凄凉,有的已泪流满面,头捂双臂中,强忍哭声。一位老人突然大吼:“本音埅一门从来是受海军支持,新的本音埅却是陆军指定的!他的继任,不符合规矩,我要去帝国议事堂申诉!”

前多:“我们没有证据!大竹减三的岳父虽有陆军背景,但联赛累计胜率,俞上泉是第二位,他才是第一位,如果不是去服兵役,与素乃本音埅决战的本该是他。素乃本音埅患病退位,他作为胜率第一人,承当棋界领袖,是顺理成章的。”

老人:“他承当本音埅名号,得由本音埅一门认定!”

前多:“你难道忘了,二十五年前,我们取得海军巨资,将棋所扩建,改名为东京棋院,并在海军支持下,令三大世家归附棋院,放弃各自名号,将他们变相吞并。为了让他们放弃名号,我们故作姿态,率先放弃了本音埅名号,将其捐给棋院,作为棋界领袖的名誉头衔。在名义上,本音埅一门已不复存在,我们没有权力认定他。”

老人:“唉,原想棋院永远是我们控制的!”

前多:“我们的青壮年棋士都参军去了,等于被抽干了血,三大世家联手,又有陆军支持,我们无法对抗。”

老人:“我们有海军支持!”

前多:“中日开战后,海军大臣、次官在考虑辞职,恐顾不上棋界。我想,陆军也无心于棋界,只是要压过海军,才插手进来。”

素乃右肩一塌,右臂伸出交椅外,捉沙滩上的一只贝壳。前多忙帮他,蹲下身时,见素乃的食指中指夹住贝壳,拇指虚勾,无名指、小指上扬,整只手状如飞鸟,正是拿棋子的标准手势。

棋子以此手势打在棋盘上,可发出清脆之音。

前多眼睛湿润,素乃坐正,抚摸着贝壳:“做了三十年第一人,也挨了三十年骂。为保住地位,像军事家一样思考,政客一般行事,艺术家一样追求才艺,剑客一般恐惧体能衰退,无一日松懈。做第一人 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大竹减三取代了我,等尝到其中难处,就不会那么厌恶我了吧?”

前多:“大竹减三的危机一直存在,听闻是他利用陆军军部的关系,将俞上泉从上海战火里接出来的,俞上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独霸棋界的最大隐患 唉,我已远离顶峰较量的圈子,如果小岸壮河师兄还活着,一切都不同了。”

自怜哀命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现出古稀之人才有的麻木神情,一身的肉都老了。

素乃:“我三十三岁做了本音埅,一直在风口浪尖,其实无风无浪也是一种人生,也是一种棋。”

前多“嗯”了一声,俯身低头,将素乃腿上盖的毯子抻拉平整。素乃不忍看他,转头望海,见少年捧着一只海螺兴奋跑回。

素乃:“我陪他下过十一盘棋,他是院生中个性最接近小岸壮河、棋风最接近你的孩子,可惜,我来不及训练他了。”

前多迅速抬头,看看素乃,又看看少年,左眼里有了悲喜,右眼依旧麻木。少年跑近,将海螺递向素乃:“看我捡到了什么!”

素乃笑眯双眼,展开手中的贝壳:“我也捡到了东西。”少年不屑地撇嘴:“无用,又做不了棋子。”

素乃叹道:“是啊,一副棋子的贵贱全看白子,黑子是石头磨的,白子则是贝壳磨的,贝壳是越厚越佳,棋子厚不过四分,打在棋盘上便无力度。九州向日海岸以出产贝壳闻名,但要凑出一盒一百八十枚的白棋,也要耗时数年,价格之昂贵,可在繁华市区买一所七间房的宅院。”

少年脸涨得通红:“我就有一盒向日海岸的白棋!”素乃身后的一众少年也涨红了脸,小声嘀咕着“我也有”。

老人们均大笑,前多外骨的表情生动起来,故作训斥状吼道:“你们的都是实用级,本音埅说的是雪印级。”

素乃变形抽缩的左手里挺出中指,指着贝壳:“实用级是用贝壳中部打磨的,此处最厚,超过四分不难,但纹理过粗,打在棋盘上的音质尚入耳,可供练习之用。如用于比赛,观感、音质都欠品位,所以称为实用级。”

手指向贝壳边沿滑去,未及边沿便停住。素乃:“外围部分细致多了,磨成棋子,纹理弯如月牙,称为月印级,可上大赛。”

手指抠住贝壳边沿。素乃:“边沿磨成的棋子?,纹理犹如雪花晶体?,是细密的直纹?,称为雪印级?。珍贵在直纹?,宁直勿弯 这是为人之道,可惜人人做不到?,终其一生?,会有多少违心之事啊?!棋子上的直纹含着大自然对人的警诫。”

少年专注地听着,素乃一笑:“看看你的力气,你能把海螺扔多远?往海里扔。”少年一愣,看着手里的海螺,眼神颇为不舍,但没费话,转身向海而去。

素乃又滑出唾涎,前多外骨忙俯身用手帕擦去。素乃的眼光一直盯着少年的背影,言:“他是我的雪印级。”

前多感到脊椎一串冰凉,撤身收好手帕,郑重地说:“明白您的意愿了。日后俞上泉和大竹减三两雄争霸,不管谁胜出,都会由本音埅一门结束他。”

素乃缩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海面涌起一行高楼般白浪,少年扔出手中海螺。

橙黄色的棋面上,立着一颗白子。棋子两面的中央点鼓出,向边沿渐薄,如此造型,为求落子之声。

棋盘高而中空,如琴之共鸣箱。评价棋盘的档次,除了木质、刻工,音质尤为重要。造型精良,而音质不佳,便为俗物,棋士耻于一用。

下棋,可享受如水滴石的音韵。

白子微微晃动,落子未久,余音在心。棋盘前坐着一位马脸老者,岁月令原本丑陋的脸变得庄严,他是俞上泉的师父 顿木乡拙。林不忘跪坐在他面前,仍盘头遮面。

林不忘:“本音埅一门在四国岛巡拜,为素乃的中风祈祷。”

顿木凝视着棋盘上的白子,面无表情,“啪”地又打下一枚。棋音清冽,令人一醒。

林不忘:“天道不公,总是为难好人,让恶人逃脱。经过你我二十年的坚忍,等来了俞上泉,终于凑成击败素乃的天时、地利、人和。不料决战前夕,他竟然中风,在棋上,我们永远也无法击败他了!”

顿木乡拙又打下一枚白子,原来不是下棋,仅是听音。余音未尽,他叹一字:“命。”

光线暗下一层,林不忘起身,拉开纸门,庭院里是三棵经过整形的松树,枝干曲拐如龙身,松叶翠绿如草。

室内光增,棋子的贝壳肌理显现,是雪印级的直纹。

顿木:“我一生与素乃为敌,年轻的时候,梦到他的卑鄙,在深夜里都会气醒;进入中年,开始分析他的手段、心理,时常感慨 这是另一种人啊 ,令我大开眼界,有时还暗生佩服。”

林不忘“啊”了一声,顿木浅笑:“不是佩服作为棋手的他,是作为枭雄的他。从他的行事里,我总结出对付他的方法,他结交政客、军人,我便结交企业家,他控制三大世家,我便争取业余爱好者 你最好的老师,就是你的敌人。他令我成熟起来,看懂了世俗。”

林不忘忽有凄凉之感,庆幸脸遮于口罩,否则不知会是什么表情。顿木:“他长我数岁,先一步入了老年,我随后也到了。再看他,常起关心之情,怕他生病,怕他受政客军人欺负,子女不孝顺,惹他生气 ”

林不忘:“对,我也常祈祷他无病无灾,好好活着,等着我们击败他。”顿木手伸入棋盒,玩弄着一颗棋子:“我与你不同,我是真的关心他。”

林不忘一惊,直腰相看。顿木嘴角显出一个方形的皱纹,那是他自嘲的笑容:“ 我和他,都老了。”

老了?林不忘暗怪自己想到了俞母,进而想到自己也至“老了”的边沿 再次庆幸戴了口罩,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敢在世上露出表情。

顿木:“ 俞上泉怎样了?”林不忘用力“呵”了一声,表示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言:“他全家已安顿下来,昨日拜望您之后,大竹减三为给他压惊,将他接到地狱谷温泉去了。”

顿木:“啊,泡温泉是最好的放松,俩人真是好朋友。”林不忘眼中显出温情:“是啊,他初到日本时才十二岁,本来内向,又语言不通,我担心他孤单寂寞,待不下来,不料棋院里最狂傲的棋童 大竹减三竟然跟他一见投缘,成了好友。”

顿木泛起笑容:“虎豹生来自不同,天才自会识别同类。”

林不忘:“大竹十九岁便结婚了,岳父是军界的百年世家,财力雄厚,甚至地狱谷温泉都是家族私产,大竹入赘望族,早早安定下来,是想心无旁骛,开创一个 大竹时代 。”

顿木:“嗯,独霸时间超过六年以上,这些年便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 这是棋坛惯例。素乃独霸棋坛三十年,未有败绩,但他篡改棋界规矩,打压挑战者,让他们一生争取不到挑战权 ”

顿木语音停顿,他便是一个被取消挑战权的人。林不忘轻咳一声,言:“即便应战了,遇到难解之手,就利用特权,暂停比赛,召集一门弟子研究后再下 无人能赢下这么不平等的棋。他的独霸,天下不服,无人称这三十年为 素乃时代 。”

顿木用力捶一下膝盖,似乎捶掉了心内郁气:“希望大竹可以有一个自己的时代。”

林不忘的盘发垂下一缕,遮蔽了右眼,但他未挽发,径直说:“在您的心目中,俞上泉比不过大竹?”

顿木眯起眼,缓声言:“素乃占有欲极强,棋风嗜好拼杀,力量之大,的确是一代强者。俞上泉天性淡泊,棋风轻灵,正可克制素乃,我当初就是看中这一因素,才将他接来日本。我对他所有的训练,都是针对素乃的,作为棋手,他没有正常成长,早就偏了 但他本就是我为击败素乃,专门锻造的刀!”

顿木语气强硬,却下意识地弯腰垂头,显出致歉的姿势。林不忘:“您是说,他一生无法与大竹争雄?”

顿木:“素乃废了,这把刀也就废了。”

想到俞母冷淡自若的脸,林不忘失口喊道:“不会!”

顿木:“你看不出来么?五年来,素乃为探俞上泉实力,与他下了两盘指导棋,俞上泉均轻松获胜;但俞上泉在联赛上,只要遇上大竹,不管优势劣势,最终都会输。大竹是棋院正规训练出的棋士,素质全面,正可克制俞上泉这种偏门棋手。”

林不忘:“不,棋界的人有个共识,大竹继承了素乃的棋风,都是嗜好拼杀的力棋!”

顿木:“此言不错,大竹棋风是改良版的素乃之棋,在拼杀中加入坚实的因素,素乃是开局就强压对手一头,早早展开攻杀,大竹的攻杀时机则要慢半拍,先坚实自己的战线,再出刀 这慢了的半拍,就让俞上泉很不适应,偏门训练的弊端就在这里,他或许一生都无法适应。”

林不忘:“啊,他对付别的棋手,战绩都很好!”

顿木:“因为别人跟他不是一个级别,他毕竟是天才。”

林不忘:“啊 俞上泉只能做天下第二了?”想到俞母,顿感惭愧,觉得无脸再见她。

顿木往棋盘打下一子,音色脆透,林不忘一醒,忙择言:“大竹和俞上泉自小是好友,两人在一起就是下棋谈棋,这种高密度的接触,他总会找到大竹的弱点。”

顿木:“大竹不是傻子,越嗜好拼杀的人,越精于算计,因为拼杀是险途,差之纤毫,便会自取灭亡。五年来,我在培养俞上泉,他也在培养俞上泉。”

林不忘又“啊”了一声,顿木一笑:“我培养俞上泉作击败素乃的刀,他培养俞上泉作挡刀的人为他挡刀。他做了棋界第一人,俞上泉是最理想的第二人,向他挑战的人要先过俞上泉这一关。俞上泉毕竟是天才,可挡住天下棋士,而他自小洞察俞上泉的弊病,可万无一失地击败俞上泉 大竹时代便形成了。”

林不忘:“他是素乃的废刀,大竹的盾牌 作为天才,却要这样度过一生。”

顿木:“这是命,无可改变。”眼中生出恨恨之色,或许联想到了自己。“关于俞上泉的话,已谈尽,下面谈你。素乃下台,三大家族获得难得发展,林家已找我谈过,望你重归家门。”

左腕上的方刀冰凉依旧,林不忘:“不,我留在俞家,保护俞上泉。”顿木:“棋战取消,素乃已废,无人再伤害他。东京棋院聘请我做理事,我已答应,回来帮我吧。”

脑海中的俞母形象渐渐淡去,林不忘挪后半尺,俯身行礼,道了声“呵!这样吧”,遵从了师命。

地狱谷,俞上泉泡在温泉中,身旁有一位高额大头的青年,是大竹减三。水面漂着一只木托盘,其上是两只杯子、一瓶清酒。

大竹闭着眼,准确抓住酒瓶,倒一杯饮下:“我已查明,上海陆军军部派人暗杀你,是受素乃门下的前多外骨委托。素乃历来受海军支持、与陆军疏远,前多外骨找到陆军军部的时候,军部的人都不敢相信。

“他与军部做的交易是,军部暗杀你,保住素乃的不败声誉,五年后,他规劝素乃退位,让我继位本音埅,让东京棋院剔除海军影响,归附陆军 军部将五年改成了三年,就成交了。

“他是素乃心腹弟子、棋院实权人物,的确可以说到做到。我的岳父是陆军元老,命我在朝鲜服兵役,为了让我具有陆军渊源,日后好受陆军支持?,继任本音埅,入主棋院。岳父大人计划要费十年时间,不料提前成三年。

“不想素乃中风,三年又提前成五天。前多外骨被抛弃,岳父大人直接与棋院的三大世家谈判,让我即位本音埅。直到他办妥了这一切,才告诉我军部暗杀你的事,问我是保你还是不保?”

大竹喝下一大口酒,“啊”了一声,显得深受刺激。俞上泉散着眼神,像在惬意的水温中沉迷了。

大竹续言:“当然是保你 近来有领悟,自古围棋开局都下在边角?,因为凭借边角?,不用两面防守?,只需一面落子?,就可以守住空?。守角?,最少可以一子?,守边最少可以两子?,而在中央围点地方?,最少得四子?。从效率角度讲,开局下在中央?,是无理的。”

俞上泉看向大竹减三,眼里有了精神。大竹笑道:“你不感谢我救你,却想偷我的棋技?”

俞上泉略有诧异之色。

大竹:“哈哈,我只是觉得事情过程奇巧,才跟你说说,没想到你不感兴趣。”

俞上泉:“结果是我活着 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对你,我的确无一点感谢之心。”

大竹:“无谢之心,方是朋友。”饮酒一杯,“对局随着棋子的增多,分为序盘、中盘、终盘三个阶段,序盘布边角,中盘抢中央,终盘又回到边角上进行毫厘之争 我想打破这套程序。

“古代有 高棋在腹 的说法,下在中央的一枚棋子,要与四方的棋都发生关系,所以变化多端,常常出奇 但这是序盘结束,边角都有棋子的中盘阶段的情况。我的想法是,如果在序盘阶段就 高棋在腹 ,变化岂不是更多?等于把棋盘变大了!”

俞上泉:“直落中央! 你刚才讲了直接走中央,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难以围空,又四面受攻,易成为死子、废子。”

大竹:“素乃有着强过古人的杀力,但世人觉得他只有赢棋的铁腕,而无天才的妙想。我觉得是序盘、中盘、终盘的固定程序阻碍了他,将他的杀力局限在中盘,虽然精彩,毕竟狭隘,如果他的杀力能突破到序盘、终盘,便会自然出现天才的闪光。”

俞上泉:“直落中央,不为围,是为杀?”

大竹:“对,这就解决了效率低下的问题。战国时代,武田信玄占据土地小、物产贫瘠的冬城,其地理位置也不具备攻防周边诸侯的战略意义,每年要损耗巨大财力才能维持,众将皆觉愚蠢,直到他问鼎天下时,众将才发现冬城是武田军北伐京都的出口,无用的废地,闪闪发光起来直落中央的棋子也如此,在占地的功用上是低效废子,但在搏杀的意义上,却闪闪发光。”

俞上泉:“开发事物的另一功用,是令人兴奋的事。但恐怕难以成为革新性的理论,只能成为个人风格。因为要有素乃一般的杀力作后盾,甚至是比素乃更强的杀力,这种下法才可成立。”

大竹笑道:“这是一个报纸发达的时代,一个理论不需要由大众来实现,在舆论上成立,就成立了。”

俞上泉:“但总要有一两个成功的实践者,才能服众。凭心而论,这种下法,连我都感到吃力。”

大竹:“不需要你做到,有一个人做到就可以了。”

俞上泉:“你?”

大竹一推盛酒具的木盘,木盘远远漂开,直抵对面池壁。

9.西园家法

西园春忘看着面前的一碗拉面,感慨万千。这里是东京浅草公园“来来轩”面馆,汤头是鸡骨熬就,配以豆芽、玉米、胡萝卜,名为“野菜面”,特别标明是中国扬州口味。

只是面中加了酱油 回到日本?,吃中国的拉面,才能吃出日本的乡情?。西园小心地吸了一根面条,细细品味?。店员跑过来?,歉意地问:“怎么?,味道不好么?”

西园一愣,方想起在日本吃面是要吃出“嗖嗖”的嘬嘴声,以表示好吃,而在中国,这是非常失礼的事。

西园:“我今天牙痛。”随后努力地嘬出一声,店员笑容满面地离去。

因为俞上泉,他这个打算在上海终老的间谍,回到了日本。十七年来,他总怀疑自己被组织遗忘。不会,日本人是认真的民族 他总以这句话安慰自己。

他属于陆军军部的间谍,俞上泉一家被护送到山东军营后,他自报身份,终于与组织取得了联系。间谍档案上,查不到他的纪录。他报出上线联系人的名字,此人也没有纪录。

那么,是谁把他发展成间谍的?回到日本后,军部给他的答案是,与你妻子私通的人。来上海的前一年,他五十四岁,新娶了一位二十二岁的姑娘。

十七年来,他苦心搜集上海的各种信息,平均每晚写三千字汇报。他所潜伏的上海日本女子牙医学校,是东京女子牙医学校的分校。偷情者是东京女子牙医学校的训导主任,现已升任校长。

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经营着“西园钱汤”。钱汤是公共澡堂,他在三十九岁时创下的家业,在偷情者的资助下,由原本的四百平米扩充至九百平米。

妻子和偷情者表示,他们可以让他过上优裕的生活,至死无忧。他表示:“请把情报还给我。”

偷情者喜欢他的文笔,像等连载小说般,等着每周一寄的“情报”。“情报”积累了五个大木箱,需雇车搬走。

永远离开了“西园钱汤”,他对他俩没有怨恨,他只是怨恨自己是个没有亲戚的人,否则十七年来的家庭巨变,总会有人通知他。

“西园”是日本贵族,至近代不衰,曾两次组建内阁。可惜,他是一个远亲,他这一支百年来都是小市民 但毕竟是亲戚,他去找他们了。

理由是 他是个理论家。他将十七年所写,择出二万字精华,投递给他们。

今天,他们接见他。

存铠园是1883年创建的会馆,以做中国昂贵菜肴著名,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政客们私下谈判的场所。

他从没去过那样高级的场所,似乎只有先吃一碗平民的拉面,心态才能稳定。他喝净碗中汤。饱,近乎青春。

存铠园门口,两位六十岁的老人等着他,气质高贵,只有自小的严格家教方能培育出这种贵气。西园想到自己已七十二岁,论辈份,他俩说不定是自己的晚辈,有了底气,轻松地说:“今天,天气不错。”

今日是阴天,两位老人毫不犹豫地说:“好天。宗家在里面。”引西园入门。宗家是家族正脉的当家人,西园忽然感到拉面吃多了,胃中略有不适。

走廊里,西园问:“你们是?”两位引路人:“仆人。”西园吐了口气,懊恼刚才心里跟仆人论上了辈份,猛地就打起嗝来。

嗝打得连绵不绝,两位仆人给他找了杯水,要他弯腰喝下,稍减了嗝的频率和强度。

“我不能这样见宗家,太失礼了。”

“让宗家等,更失礼。”

他小鸟般叫着,被引入一户单间。日式榻榻米上,摆着一张中国红木八仙桌,四个圆柱形瓷凳。背靠桌腿,坐着一人,十七八岁模样,手里玩着一把白鞘小刀。

它是世深顺造的刀。

西园暗叫:“坏了!”左膝和右脚跟同时受踢,身子横旋,重摔在地。

两老人拉开侧柜,取出一块毛毯,展开后,铺上一块塑料布,将西园抬到上面。塑料布可防止溅出的血污秽毛毯,毛毯可包裹尸体,便于搬运。

青年挪来,道:“存铠园是政客谈判的地方,谈不成,就是暗杀的地方。你的尸体按这里的传统处理,你的家人可以得到骨灰。”

两老人均“嗯”了一声,表示会尽到责任。他们不是西园家族的仆人,而是存铠园的职员。

西园痛得周身瘫软,道:“你是一刀流的?”

青年:“你是世深顺造的作家?”

想到妻子和妻子的情人,西园用力点了下头:“他死了?请把他的骨灰邮寄到我的家里,让他也能受香火。”

青年:“他活着。他在火车上杀死了我哥哥,刀留在尸体上。天津海关的消息是 他回了日本。”

西园:“我是他的作家,当然知道他的藏身处,但我决不会告诉你。”

青年转向两位老人:“我学的只是剑道,不会逼供,存铠园有这项业务么?”

两位老人:“有。”

遍体鳞伤后,西园陷入了迷惘,他没想到自己是一条硬汉。与被妻子耍弄相比,被西园家族耍弄,令他更受刺激。这伙从没有见过的人,如此深地伤害了他。

他在求死,世深没找过他。

两老人精确掌握轻伤到重伤之间的微妙界限,在二十分钟的连续殴打中,很容易越界。重伤令人昏厥,轻伤使人疼痛。

两老人的技艺可以连续殴打两小时,令人以轻伤的痛感,重伤地死去。青年要求一刀毙命:“反正问不出来。他死了,世深顺造会主动找我。”

一老人建议将他的尸体投海,警察打捞后,会登报。另一老人认为他的家人会先看到尸体,如此刺激死者家属,违反了存铠园的传统,还是只让家属看到骨灰为好。

经过一番争执,两老人达成共识,向青年建议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失踪是死亡的婉转表达,世深是老江湖,应该看得出。

青年采纳,一位老人出门取照相机,以供登报照片之用。相机取来,两老人布置灯光,并为西园梳发、擦粉。因为西园已站不起来,只能在八仙桌上俯拍他,挪好桌子后,为了相机的稳定性,又需要取三脚架转眼过去两个半小时,青年不耐烦地催促,两老人正色地说:“请尊重我们的职业。”青年自觉失礼,道了歉。

之后,西园被换上了另一个款式的西装外套,换装是因为此款适于打领结,打领结的目的,是为掩盖衬衣上的一小块血迹。

过程中,青年提出抗议,认为应该直接换件衬衣,两老人解释,他上身伤口较多,血与布黏合,换衬衣所耗的时间绝对会超过换外套。

青年屈服,但还是回了一句:“日本历史上被暗杀的政客多了,都死得这么麻烦么?”两老人:“无一例外。”

青年屈服。四个小时后,一切完美,闪光灯亮起的一瞬,西园有一种临近解脱的轻松。

照完相,一老人从袖里抽出一把尖锥,另一老人抽出剪刀,在西园衬衫左胸部剪出一个圆形,取掉这块布后,指按胸骨,找出刺心脏的最佳入点,用炭笔在皮肤上标出。

尖锥瞄准时,西园想:“终于完了!”

单间门打开,走入一位和服妇女。她非传统的日式盘头,而是西方妇女的发髻,四十余岁,眼角的皱纹隐在厚厚脂粉中。

两老人停手,青年站起。女人:“对不起,我需要他回答一个问题。”两老人:“他是条硬汉,什么也不会说的。”

女人一笑,脂粉不挡笑容的美艳,她转向西园,行了个传统日本妇女单腿略屈的欠身之礼,道:“人类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