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上泉的父亲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聪慧多才,十五岁留学日本,学过戏剧、美术、围棋、诗歌。世家子弟总是随着家族而荣辱,二十五岁时家族败落,他自日本归来后,家族只能为他在北京政府机关谋得一个小小的文书职务。
他自命清高,不屑官场的阿谀奉承,整日郁郁寡欢。三十一岁时,在宣武门集市遇到了一个摆摊的拔牙先生。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长老,按照八卦门规矩,在祖师生日时,要下山择徒。
俞父入了八卦门,但他体质太弱,又年过三十,未能习武,传承了八卦门天文、历数、地理、兵法。其时雪花山会众凋零,仅剩二十余位老人,忽得此聪慧之材,将其封为“十七天”,有意要他做下一代门主。
乾隆年间是八卦门鼎盛时期,势力达十七省,各省头目共称为十七天。现在俞父一人承担“十七天”名号,是门中老人期望他兴旺本门的寓意。不料俞父三十四岁病逝,俞母带孩子回了上海,住在娘家一栋旧房里,是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俞家与雪花山的渊源,令郝未真赶来上海相救。
所剩的疑问是,雪花山仅剩一些未亡以待死的老人,早已脱离时代,日本棋界要在上海刺杀俞上泉,在淞沪战役时期,是个过于边缘的秘密,他们怎么知道的?
郝未真言:“消息来自日本,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发的急电。报纸上说,俞上泉去日本前,顿木跟俞母经过了一年谈判。其实,不是跟俞母,是跟雪花山谈判。”
李大摘下眼镜,自衣兜里取出黑檀木眼镜盒,捡起眼镜布擦拭起来:“明白,他毕竟是 十七天 的儿子。”
王二:“你为何身在八卦门?”
郝未真的太阳穴又作痛起来,与俞上泉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史,甚至没有母亲,他是被一头猪带大的。
他是北京郊区怀柔县的农家孩子,生而不知其母,他的父亲肮脏颓废,整日躺在家里。家中还有个生命,一头一年产六个猪仔的老母猪,它支撑着这个家。
他两岁开始,就不睡在父亲身边了,睡在猪圈里。儿童总是本能地寻求强者的保护,与父亲瘦如枯柴的臂腿相比,老猪兽类的身躯显得更为彪悍。
此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爬到猪圈,靠着老猪躺下。老猪似乎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瞳孔扩散,像是认可了这件事六岁时,老猪被送到屠宰场,惨叫声达二十里。他麻木地看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握上他的手。屠宰场上熬猪皮汤,他和父亲都分了一碗。之后,他的头上就生出很多脓包,被村里人称为“癞子”。
九岁时,他从本村老妇口中,知道自己是父亲和姑姑乱伦所生。姑姑失踪多年,有说嫁到东北,有说被土匪抢进山里 即便认猪为母,他也食了母肉,他是天地间最不洁的东西。
头上的癞子有四季变化,春秋化脓,冬夏结疤。十一岁时,他在村头遇到一个过路的拔牙先生。先生用拔牙的止痛水涂在他头顶,治好了癞子,他跟着先生上了雪花山。
很多年以后,他知道那天是雪花山祖师的生日,门中长老要下山选徒。他被带上雪花山不为他的天资禀赋,而是看着他可怜。他问做了他师父的拔牙先生:“治牙的药,为什么能治好我皮肤的病?”
师父:“治不好,是你的缘分到了。医者,缘也。缘分到了,我往你头上撒把土,也能治好你的病。孩子,你受的苦够了。”
他是目睹老猪被屠宰时的表情,整张脸硬绷绷的。离开师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那时,他三十岁。
王二脸形平扁,笑容可掬。郝未真左腮痉挛三四下,强力控制着不说出自己的过去。
李大戴上眼镜,道:“我们已查明你是乱伦之子,民间说法,乱伦之子的肉煮熟了,是臭的。请说出俞上泉的下落,否则,我们会验证这个民间说法是否正确。”
郝未真小腹升起一股火焰,自怜自伤的情绪荡然无存。面对威胁,他毕竟是一个武者,自小受到的艰苦训练起了作用。镰刀柄飞速搭上肩头,刀尖朝天,“稻妻”直纹闪着鳞绿的光。
这是八卦门镰刀技的第一式“老鸡刨食”,有敌来犯,刀尖便会剁下,撕开敌人的胸腔。
王二退到李大的身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好感觉一下,石膏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右脚?”
李大拍掌,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土黄色砂锅,边沿冒出热气。
李大一指,军官将砂锅摆在床头柜上,敬了个军礼出去。
王二:“你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你的肉是不是臭的。”
砂锅里是我的右脚?石膏里麻木得没有感觉。砂锅飘出肉的香气,炖了多久?
郝未真小腹里的火熄灭了。掀开砂锅盖,看到了翅膀 里面是一只完整的鸽子。他用镰刀尖拨弄着鸽子,喃喃道:“不是,不是。”
王二抓住郝未真手腕,取走镰刀,温言道:“喝一口吧,补补营养。”郝未真脸上挂着泪,“嗯”了一声,将嘴凑在砂锅边沿,“嗖”地吸了一口。
李大:“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郝未真掀开被子,从床上跌下,爬到李大脚前,泣不成声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王二:“像是实话。”李大:“验证一下。”
王二把镰刀递给郝未真:“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话?”郝未真看着镰刀,道:“我可以剁下一只手。”王二:“不用,指头就够了,只是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可以做到么?”
郝未真爽快地叫了声“行!”爬到墙边,左手按在墙上,挤出一脸媚笑:“您说是从大拇指开始砍,还是从小拇指开始砍?”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李大皱着眉,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 嗯,从大到小吧。”郝未真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举起镰刀。
李大和王二的右手都伸入上衣中,握住腋下挂着的手枪。虽然知道郝未真已神志不清,仍要防止任何突变的可能。
此时门开了,送汤的军官进来,敬了个军礼,道:“上海支部第三组组长王大水来报,他说查明了俞上泉一家的下落。”
李大:“叫他进来。”
郝未真忙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王二不耐烦地叫道:“等着!”郝未真应了声“哎”,镰刀举在空中,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一个草帽长衫的便衣将王大水扶进来,军官关门出去。王二的音调变得尖利:“俞家门口,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王大水:“他们要以我为掩护,走出中统设的暗卡。”他左腿裤子被剪开,大腿上扎着绷带,血迹斑斑。
王二:“俞家的人在哪?”王大水靠在墙上,便衣摘下草帽,道:“不知道。我来,不为俞家,为我家。”
李大从椅子上站起,摘下眼镜,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彭十三?”
未等答话,李大和王二迅速移位,一前一后地贴住彭十三的身体。他俩的手枪并未掏出,隔着衣服抵在彭十三的胸口、后心。
彭十三:“在南京特训班,我上过二位开的格斗课,二位的武功比你们讲的要高出许多。”
李大:“惭愧。要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我会讲得深一点。”
彭十三:“中统从来不骚扰出家人,因为中统的高手多为还俗的僧道,所以留有情面。你俩来自哪个佛寺道观?”
李大:“过去的事情,不想谈了。”
彭十三:“不谈也好,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对你们的官位感兴趣,官位越高,越值得我杀。”
王二笑了起来:“值得。”
李大也发出低微的笑声。突然,中间的彭十三泥鳅般滑出,李大和王二撞在了一起,衣服里的枪顶着对方,两人忙互推一下。
李大听到自己第三根腰椎骨折的声音。王二已瘫在地上,嘴角挂着一道黑血。
李大斜倒在地,心知是两人情急之下,互推时用上全力,击伤了彼此。
李大的倒姿避免了头部撞地。他的脑门顶着地,小心地侧过脸,看到了彭十三。彭十三正以掌在王二胸口长长捋下,像一个孝顺的晚辈给气喘的老人顺顺气。
李大:“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彭十三也在他的胸口捋了一下,李大觉得这口气顺得很舒服,满意地点头,闭目死去。
王大水额头冷汗淋漓,彭十三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王大水左脚一阵剧痛,忍不住跪在地上。
彭十三:“你留下,传我的话,自这两人开始,我要杀尽中统高官。”王大水痛得五官扭曲,仍音调豪迈:“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办到!”
彭十三赞赏地点头,一撩长衫下摆,左脚抽在王大水脸上。王大水脑袋一歪,瘫地昏厥。
彭十三抄起郝未真胳膊,旋身将他背上。郝未真惊叫:“别碍事!我在等命令。”彭十三:“听朋友的话!”
“朋友?”郝未真一阵迷惘,被彭十三背出门去。
郝未真恢复理智后,仍无法摆脱砍手指的念头,像被蚊子咬出一个包,痒得禁不住要挠挠。彭十三分析李大、王二的武功修为,已可污染他人的心念。
囚禁郝未真的地点,是虹口区乍浦路景林里24号,上海第一批“吃角子老虎机”赌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改装自美国第一水果公司的自动售货机。
此处为两栋洋楼,加上地下室,共计二十六间房,在战时被征用,成了中统一个半公开的机关,白日办公者约二十人,夜晚达五十人。
彭十三背着郝未真走出时,在走廊遇到多人,并没有受到盘查,楼内所行的均为机密,不问他人之事,是特务们的守则。在楼门,彭十三出示了一张证件,趴在他背上的郝未真看到,证件上的署名和照片都是王大水。
楼门的守卫认真地核对照片,递还证件。出楼门后,郝未真问:“你模仿了王大水的节奏?守卫熟悉王大水?”彭十三:“不熟。我污染了他的心念。”
在一条僻静小巷,彭十三卸下郝未真,道:“你我分开后,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年,你还是会砍掉自己的手指。与其这样,不如你现在砍。”
郝未真怔怔地听着,“啪”的一声,将手拍在地上,举起镰刀。彭十三喊:“砍!”镰刀劈下。
彭十三大喊:“停!”
刀刃顿住,与大拇指仅隔一线。郝未真抬头,直愣的眼神逐渐灵活,终于笑出一声,化解邪念。
彭十三露出满意笑容,郝未真惊讶地发现这个煞气极重的人却是一张娃娃脸。彭十三:“你完成了命令!”郝未真:“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
彭十三说中统不骚扰出家人,他俩可以扮作香客,躲入上海的“白云冠”道观。郝未真说他要追寻俞上泉一家,完成雪花山的命令。
彭十三:“你刚逃过一个命令 ”
郝未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听命于人,是人间常态。”
6.唐密
“现今上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松华和尚。”入夜后,世深顺造带着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
白天,他们躲在明园跑马场甲二二号 国民药房,位于俞家斜对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
再一次验证了“舍近求远”是人的天性,特务们封锁了整条街,却没有搜查相邻的几栋房。在他们的思维习惯里,离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
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在市民中饮誉颇高。人所不知的是,它自1926年起,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两位高薪聘请的日本技师。淞沪战役打响后,国民药房开辟密室,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
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晚辈族人。
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因为他说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所托。他知道有两个人对自己持怀疑态度,一是林不忘,二是俞上泉。
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着过于机警的眼神,俞上泉则始终垂目低眉。他俩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被定性为汉奸、遭诛杀的家庭,能有人相救就好,顾不上因由。
西园春忘知道自己的写作又遇到了困境,该怎么写呢,总不能留下“他骗人了”这一行字吧?
在世深看来,林不忘的怀疑是明显的,而俞上泉,是自己认为他怀疑。俞上泉究竟有无疑心?他不敢深想。
他很少看俞上泉,因为莫名其妙地有种羞愧感。十六岁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时,是此羞愧;拜师学艺时,是此羞愧;在凤凰堂礼佛时,是此羞愧;在爱怨峡观海时,是此羞愧这个十七岁青年,是天地间一桩美好的事物,世深不忍多看。
世深换上了中式服装,西园则刮去了仁丹胡。到达圣仙慈寺是二十一点,寺门在十八点已关闭。按照规矩,天黑时是闭门时。闭门,便断了与尘世的瓜葛。
敲门,侧门打开道缝,守门和尚奉劝明日再来。世深行礼,与汉地合十不同,他的十指尖交叉在一起。这个手形令守门和尚也十指尖交叉地合十回礼。
世深自怀中掏出一张叠为三角形的纸,展开,纸上是“井”字形的折纹。世深:“请交给住持。”和尚接过,将纸横在眉心前,深鞠一躬,关上了庙门。
十分钟后,他们被引到和尚用餐的斋房。斋房宽大,摆着八张桌子,是沉郁的暗红色,为明清旧物。椅子则是未刷油漆的长条凳,因坐久了,木面污浊。这种长条凳,在上海一元钱可买四张。
不相配的桌椅,显露此寺虽有历史,但近况不佳。斋饭简单,一人一碗素面,面中有切得很小的蘑菇丁,数量有限。桌上摆一盏微弱油灯,碗内黑乎乎的,令人食欲全无。
俞家大哥叫和尚再拿盏灯。世深摆手止住他,道:“庙里规矩,早晨是天界吃饭时间,中午是人界吃饭时间,夜晚是鬼界吃饭时间。一个人爱在哪个时间吃饭,就受哪一界影响。夜晚吃饭,要抑制欲望,否则便入了鬼界。”
和尚赞道:“这位施主是懂的。”
俞母冷冷听着,低头吃面,其余人随之默默吃了。食尽,斋堂和尚收走碗筷,擦净桌面,撤下煤油灯,拉开了电灯。
室内亮度顿增,世深仰头,见五十平米的斋堂顶上电灯共有八盏,灯罩是“八爪猫灯笼”的样式,八角形的木棱架子罩着四片毛玻璃,底部八个伸展而出的棱角,每个角端为相叠交错的三根细木条,模拟猫脚。
日本寺院多是此形灯笼,据称挂上,寺庙内便不会有老鼠。一位穿着紫色僧袍的和尚走入,领口插着一把竹斑折扇,左肩斜挂着一方红底金花的帮衬,迥异汉地僧服。
众人起立行礼,和尚自报僧号松华,询问送上折纸的是哪位。世深承认,说自己曾在日本平等院凤凰堂修习密法。折纸,是密宗修行者之间的暗语,有四百多种折法,可构成一个语言系统。松华感慨,说他在三宝院修习密法,归国四年来,已久不见折纸。
松华年方三十许,上眼皮全无血肉,薄如纸片。瞳孔格外黑亮,甚至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似临终病人回光返照的眼光。然而这个五官瘦得脱形的人,说起话来却有着典雅的气度。
斋堂和尚捧上茶具,松华入座,抱歉地说:“圣仙慈寺条件简陋,没有客堂,便请诸位在此饮茶了。”
茶为西湖龙井,是陈茶,味已失真,在嗜茶的人看来,是不堪入口的。
茶陈如此,袈裟色泽却艳丽如新,西园禁不住说:“上人,中日正打仗,您穿着日本密宗的僧装,不合适吧?”
松华脸上的恬淡笑容褪去,法官般严肃:“这是唐代密宗的僧服,不是日本的。”西园尴尬笑笑,道:“我是关心您,怕您的同胞为难您。”
松华:“有人为难我,我可以讲理。唐朝二十二位皇帝,十九位皇帝信佛,六位皇帝修习密法。密法不是权巧方便,是佛的自证境界,其他宗均是由人到佛的渐进修行,而密法是在佛位上的直达直证,殊胜无比。
“密法在印度分为《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两个系统,唐玄宗年间,两系传人均自印度到了长安,并在长安将两个系统合二为一,名为唐密。
“唐顺宗年间,日本僧人空海来唐学习密法,回日后传延至今。日本密宗信徒恪守唐密,一千两百年来,小到服饰的一个图案、经文注释的一个词,均不敢越矩。所以没有所谓日本密宗,只有在日本的唐密。”
西园愧窘垂头。世深两手合十:“上人言之有理,但现今是乱世,无人讲理。您的同胞恐怕没有耐心了解历史,唐武宗灭佛,唐密受到的打击最为惨烈,他宗尚能死灰复燃,而唐密在汉地就此断绝。一千二百年了,汉地久无此服装,您的同胞只会认为您穿的是日本僧袍。”
松华眼中亮光暗淡下来,低声言:“如我因此被杀,能引起世人的关注,换来对唐密的辨认,我一命,丧之何妨?”
茶杯底边的鎏金线条已磨损得断断续续。世深端起茶杯,抿一口,道:“我在平等院时便听说您了。说一个中国青年僧人,发了大愿,要把中国的瑰宝从日本请回去,接上千年断脉。三宝院对此极为重视,直接由牧今上人教你。一个日本人要取得传法资格,常规需要修习二十二年,而你只用了一年,便得到 彻瓶教授一个瓶子里的水倒入另一瓶子中,无一滴遗漏。”
松华眼含笑意,恢复典雅神情:“听说遭到了你们平等院的指责,说是不合规矩?”
世深颧骨上的肉笑得如两个拳头般团起:“其实是两院高层之间开的玩笑,大家起哄,是为了抬高你的知名度,利于你回国后传法。日本密法开山宗师 空海在大唐仅用三个月,便得到了彻瓶教授,你用一年,已是多了。”
松华叹道:“空海大师是天纵奇才,我只是常人资质,一年毕竟短暂,取得传法师资格后,我在牧今师父身边又修习了两年。”
世深:“啊,这是您的稳健,日本密教界却盼您能早日归国传法,以了却一段日本对中国的千年亏欠。空海大师之所以在三个月里能学得全部唐密,因为他的传法师惠果阿阇黎预测到法难将至,密法要在汉地灭绝,定下了将法脉移于海外保全的计策,所以尽快传授。但他毕竟眷顾汉地众生,要空海返日前,在汉地传法四年。不料空海得法后便归国,欠下了这四年。”
西园听之感慨:“我小时候,便听乡间老人说过日本欠了中国四年,但究竟指什么,老人们又说不清楚,只说是古代传下的一句话。大战前后,必有流言,中日敌对六十年,我以为是不可信的民间怪谈,不料确有典故!”
松华起身,面向东方合十鞠躬,返座后言:“1925年,日本在东京举办东亚佛教研讨会,有数位日本密宗僧人以学者身份参加,一位僧人向身边的印度学者示好,说密宗是你们印度人传给我们的,不料一位英国学者连问了两遍 是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么 ?然后又说: 是中国人吧? ”
西园叫道:“英国人最会抓别人的漏洞!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
松华苦笑:“这位英国学者还查出 欠了四年 的典故,写成论文在大会上宣读。日本密教界认为是奇耻大辱,为表示不忘中国人的恩,达成共识,要将唐密回传中国。我就是应了这个机缘。”
世深眯上眼睛,轻声道:“上人回国已四年了吧?”
松华仰望八角猫灯罩,也眯上眼:“中日开战,唐密势必会被当作日本宗教而受到民众抵制,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可这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 难道欠四年,便真的只有四年?”
松华垂头,吩咐斋堂和尚给他盛一碗面来。面拿来后,电灯熄灭,桌面摆上油灯。碗内暗得看不见面条,松华眼神发虚,富于节奏地拨动筷子,吃得飞快。世深知道,日本寺院的进食速度快过军营,这是他养成的习惯。
松华吃罢,筷子横在碗口。斋堂和尚要开电灯,松华摆手制止,斋堂和尚便端了碗筷退下。
暗弱的油灯光中,松华摘下领口插的扇子,徐徐展开,像看手相一样地看着扇面。扇面上的书法,墨色饱涨,线条粗豪,像是儿童的涂鸦,是“悟天地人”四字,落款为“牧今晚行”。
松华缓缓道:“日本人是很含蓄的,我主持一次法会,六套仪式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牧今师父在法会结束后,找我聊了很长时间的闲话,才向我指出来,简短说完就让我走,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
脸上挂着笑,转向世深:“我们聊了很久的闲话,你的来意,可以说了吧?”
世深起身鞠躬:“求上人安排我们离开上海,北入朝鲜,再去日本。”
松华:“淞沪战役开始后,我就断了所有与日本的联系,我毕竟有我的国家,见谅。你们可以暂住一宿,明早离开。”
松华起身离座,向外行去。世深沉声道:“我不是密宗修行者,我潜入平等院,做了七年打扫厕所的义工,偷学了密法。”
松华站住,面色如霜:“窃法之罪,当入无间地狱。”
世深:“入地狱,我亦甘心。我是为一人而入地狱。”
松华:“何人?”
世深:“宫本武藏。”
松华皱眉,显然不知此人。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晚年沉浸在绘画、雕塑中,他铸就一尊不动明王的铜像,给予我极大震撼。不动明王法是唐密的根本修法之一,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所以偷学唐密。我无向佛之心,只想破解武学的秘密。”
松华:“宫本武藏 想起来了,我曾用七日,专程去中流院观看他这尊不动明王。不动明王的制式有典籍记载,自古皆为坐姿,右手持宝剑左手持绳索,而宫本武藏破了佛规,铸就了一尊双手持剑、侧身站立的不动明王。”
世深:“但是这尊大逆不道的不动明王,并没有被密宗界批判,反而暗中多有赞声。”
松华:“嗯,是破了佛规,但它体现出了不动明王的特质,这尊大错特错的铜像,我去观拜,便是牧今师父的指示。”
世深:“密法仪式繁复、制度严格,却能欣赏不讲规矩的宫本武藏?”
松华:“世上没有独行道,万物皆阴阳相配,成双成对。有严谨的密法,也必有破格的密法。只是严谨的密法为常态的主流,破格的密法为偶尔的支脉,宫本武藏不作密法修行,但一生行迹却能体现密法真意,这种人百年一出,对规范中的修行者倒是一种启迪,密法界管这种人叫作 示迹大士 。”
世深:“我们一行人正受到中日两方刺客的追杀。”
松华:“怎么闹成这样?”
世深前行数步,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他是示迹大士。”
指向俞上泉,一指便垂手。
松华看向俞上泉,脸形似又瘦了一圈,吟出一个“阿”字之音。此音为胸喉共鸣,舌头弹动,而响在体内,密不可闻。
世深却听到了。
7.白道
淞沪战役期间,鸦片交易并没有削减。黑帮为何用“黑”字?因为鸦片是黑的,没有不沾毒的黑帮。日本鸦片商出沪的运输线还在运行,世深没去联系,因为他能找到,一刀流剑士也能找到。
“白”指的是法力。密宗将法力称为“白业”,某人法力深厚,称为“白业崇高”。白道,是僧人势力。历史上,寺院经济独立,并有僧兵团,出家便可逃脱朝廷律法制裁。
自古逃亡之人,不走黑道,便走白道。
松华四年前回国时,因“接续千年绝学”的宣传,而轰动军界。军界多迷信,修庙捐款之风盛行,无恶不作之人,总是好佛的。接受松华“密宗灌顶”的军阀有程颂文、朱子峭、张学忠、翟熙任、许克成。
灌顶,是传法师举行仪式,将白业输给信徒,让信徒凭此白业,与诸佛沟通。松华所作的皆为不动明王灌顶,不动明王是佛的凶相,有大威力,为军阀们所喜。
朱子峭与翟熙任的部队已赶来上海参战,世深一行人穿过朱子峭阵营出了上海城区,在青浦宝山县乘上一辆运货火车。货物是海运来的印尼燕窝、海参,淞沪战役令鸦片升值,滋补品贬值,因而转运北京销售。
是凌晨三点上的火车。货物间的缝隙狭隘,不得躺卧,天将明时,众人以各种古怪姿势扶靠着货箱睡去,不改坐姿的只有两人 世深顺造和俞上泉。
两人皆为正坐。
中国现世的坐禅为双盘腿,日本的坐禅保持唐风,为双膝跪坐。春秋时代,双盘腿为随便之姿,跪坐是礼仪之姿,上朝廷、去做客,皆为此姿,名为正坐。
如能脊椎挺直,衣襟平整,孔子称为“正襟危坐”,言此坐孕育大无畏精神,可迎对人间苦难。所以儒家在无人时,也不双盘腿,“不改正坐”是儒家之风。
唐密祖师从印度而来,印度本无跪坐,修法、生活皆为双盘腿,却赞叹汉地正坐,将其作为唐密的修法之姿。
日本将跪坐称为正坐,双盘腿为散坐。宋朝之后,正坐在中国寺院中便逐渐被散坐取代,至今已无正坐。
俞上泉下颚微收,眼帘低垂,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盘,正在凝神思考。“他是那个人么?”世深隔着众人,望向俞上泉,禁不住眼角湿润。
俞上泉抬眼,瞳孔似玛瑙、钻石的肌理,为大地结出的暗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