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九幽见铁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复原,心里又惊又疑,武功固是仍胜于铁中棠,但却不能取胜。此刻闻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动颜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来助我杀了这厮!”
赤足汉暴应一声,挥动巨斧,扑了上来,风九幽阴恻恻笑道:“对付你也不值两人动手。”身子一闪,又去相助卓三娘夹击麻衣客。赤足汉巨斧泼风般舞动,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铁中棠。
铁中棠又急又惊,颤声呼道:“幺叔……幺叔……你……你……”他纵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幺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汉宣花巨斧,却招招俱是杀手,铁中棠只要碰着一点,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有命在!这两人动手,铁中棠自然要吃大亏,司徒笑拍掌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当真好看煞人。”
铁中棠更惊,更急,招式更乱,那边麻衣客情况却是比他更糟,十招中已还不出一招来。“紫心剑客”盛存孝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洛阳父子虽然想来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无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那黑色垂帘中传出一阵轻柔甜笑的语声,缓缓道:“我未出来之前,谁敢动手?”这轻柔语声,似比震天霹雳还要骇人。
风九幽、卓三娘,凌空一个翻身,倒退丈远,风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还不住手!”赤足汉一斧方自劈出,听得喝声,竟在半路硬生生顿住斧势,两膀若无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满厅之人,却无一人注意及此,数十道目光,一齐望着那黑色的垂帘,无人敢有半点声息。只有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那夫人真力已尽,又是那般模样,此刻虽在帘后发发话,却万万不会出来的。
哪知黑色垂帘竟然一掀,帘中竟然缓步走出一个人来,只见她长袍曳地,宫鬓高堆,眼波转动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难画难描,神情间带的那种高贵清华之气,更是令人不敢仰视,单只“仪态万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众人一齐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终坐着的黑袍妇人,立刻一齐站起,铁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众人惊的是这位夫人闭关数十年,而今居然容颜不改,不见苍老,若非早已参破内家绝境,又怎能有术驻颜。
铁中棠惊的却是这位夫人方才明明还是那般模样,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若说此乃上天奇迹,他实难信;若说此非上天奇迹,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够解释?他看了两眼,终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听夫人柔声道:“卓三娘,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说会道,此刻竟是言语生涩,说了一句话,便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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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又道:“风老四,你呢?”
风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样葫芦,学卓三娘说上一句,哪知竟连“托夫人之福”五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谁动手,总不是你两人吧!”
风九幽连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谅也不致如此鲁莽?”
黑袍妇人道:“夫人说的是。”这些黑袍妇人语声虽然仍保持平平静静,但神情显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们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说出半个“不”字,下面便是牙齿打颤之声,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动手,想必是我听错了。”
众人一齐垂首,哪有人出声,只因众人既不能说“夫人没有听错,”更不敢说“夫人是听错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风老四与卓三娘多年不见,想必又练成几手绝技,是以今日想来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风老四他要来的,小妹本不知情。”
风九幽大惊道:“你……你……”他惊怒之下,虽待辩白,怎奈急得满头青筋暴现,还是说不出话来。
夫人轻叹道:“你们既来了,想必也不会空手回去;但你们想必也不愿和我动手,这怎么办呢?”
众人不敢出声,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接道:“这样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儿铁中棠,陪你们过两招好么?”语声微顿,又自笑道:“我只传了他一日武功,想来他还不是你们敌手,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众人一听铁中棠只学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这般身手,那真比点铁成金还要令人吃惊。夫人道:“中棠,你起来,陪前辈们过两招。”
铁中棠依言站起,但觉全身活力充沛。他听得这位天仙般的夫人亲口唤他徒儿,实比学得任何惊人武功还要欢喜。
风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师傅可想而知,我纵能打败徒弟,师傅出手时我岂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抚起肚子,大喝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说“要”,飞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骂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只听夫人笑道:“风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讨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这是说笑,小妹怎会与铁世弟动手。”
她究竟要较风九幽强胜一筹,盈盈一福,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几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别了。”她虽然还能说话,但话一说完,身子已出门。黑袍妇人似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放下水灵光,无声无息走了。司徒笑等人也踉跄着奔出门去。突听风九幽声音远远呼唤着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暴应道:“在!”便待奔出。
铁中棠大惊道:“幺叔,你等一等。”方自赶去,哪知赤足汉忽然回身一斧劈来,铁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汉已奔出门去,铁中棠身念师门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风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听夫人道:“中棠,你回来。”夫人口中这五字对铁中棠说来,实有无上威力,他脚步一顿,还是想回禀夫人一句后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这里,外面我去照顾。”
铁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两人都留在这里……”一句话还未曾说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身子已软软倒了下去。
麻衣客惊呼道:“娘,你……你怎样了?”
铁中棠惊呼道:“夫人,你……你……”
两人呼声混杂,一齐奔了上去,只见夫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口气不上不下停在喉间,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铁中棠、麻衣客不约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将真力源源不绝,逼人夫人体内。这两人内力加在一起,是何等惊人,夫人此时虽不能吸收,但过了半晌,面色还是稍见红润,睁开眼来,惨然一笑,继续着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渐渐回复,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铁中棠心头恍然,麻衣客却听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什么神功?怎会失散?”但此时此刻,又怎问得出口来。
夫人又道:“但你两人也不必伤心,上天令我死时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两人日后互相视为兄弟。”
这两人一个是他血肉所化的亲生子,一个却是毕生武功之结晶;一人延续了她血脉,一人延续了她武功。铁中棠、麻衣客对望一眼,齐地黯然点头。
夫人呼吸更是急促,道:“卓三娘、风老四暂时虽被我吓走,但这两人生性多疑,决不肯就此罢手,还是要再来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儿们还能抵挡。”
夫人摇了摇头,惨笑道:“你两人此时还不是他两人敌手,千万不可拼命,我还要靠你两人传宗接代。”
铁中棠、麻衣客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夫人道:“你两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图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还……还有许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风九幽一心想知道,还有别人也……咳咳……你两人答应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天才能出来……咳咳,莫与风……动……动手……”不住咳嗽喘气,已是难以继续。
此时此刻,铁中棠、麻衣客两人,纵有天大困难,纵然刀斧临头,也只有答应她的话,两人一齐黯然称是。
夫人道:“我一生……纵……纵横,死前有……有所传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还有……还有……”
铁中棠、麻衣客两人,一齐加紧逼送真气。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多说,你……你留意图画……莫忘了嫁衣……大旗门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实还未死……他骗过了你……却骗不过我……”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微笑。
麻衣客大骇道:“爹爹……还未死?他在哪……”
语声突然中断,张口结舌,目定口呆,忽然两人一齐大哭起来,原来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只见她容颜仍如生,眼帘已半阉,上天虽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却未能夺去她的绝世容颜。
铁中棠、麻衣客终非常人,虽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强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铁中棠却回身抱起水灵光。只见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终无人理睬,麻衣客暗叹一声,随手摸出一包伤药,抛在他身侧,道:“兄弟,跟我来。”铁中棠听得这“兄弟”两字,心头又是一阵怆然,但觉血脉奔腾,几乎不能把握,闭目停歇半晌,才能随后退去。两人关起石闸,过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绿水池边,方舟已在岸边,柔纱依旧飘荡,但舟中之人,却已远去。
上了方舟,铁中棠将那神功秘册,仔细藏在怀中,两人一齐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图画。只见四面青山绿树,白云悠悠,画的似非人间,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树丛中,白云之下,蜿蜒流出。两人俱是聪明绝顶之人,深能体会“山穷水尽”四字之意,一齐沿着溪流瞧了过去,只见这溪流流过丛林,有亭翼然,绕亭而过,便是飞阁一角,又自亭台楼阁间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见,尽头处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苍墨,重重叠叠,白云飘渺山腰,杂树丛生足下。
忽然间,重山叠岭间,又见溪流一现,便无真迹。两人对望一眼,知道这“山穷水尽”之意,便在此地。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机关枢纽,饶是两人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异之处,两人将方舟催动,紧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迹。
铁中棠忽道:“这四壁山树,画得俱是生机盎然,只有这一曲溪水,却画得死死板板,毫无生趣,两下委实不称,竟似非一人之手笔。”
麻衣客道:“你说的不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
第三十四回 尽在不言中
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显之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纽,定在这两只铜环之下。”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的圆圈划动起来。但他划了半晌,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疑,先后纵身而入。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渍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痕迹。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着明珠,俱是龙眼般大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间主人超凡绝俗,是以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见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图,也清晰可见。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几榻,琴棋书画,各色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泪珠。
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齐在棺前拜倒。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计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饥之物,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幔后寻得十数坛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贮,又可解渴,反比贮水方便。铁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了起来。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脸色铁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说。
只见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显赫的名声,是么?”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也不劝他。
只听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金杯酒!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浅,此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声一笑,亦自痛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