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哈,有何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百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萧索,难以自遣。
水灵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歌道:“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鶫鸂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
水灵光轻轻击节,道:“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这时铁中棠心中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面上写着:
“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出水柔颂名字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已久,却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见。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度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藻、水灵光亦无异言。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齐在棺前叩头,垂首而出。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心头不禁一动。转瞬间门已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齐呆在地上。
只见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池中却浮着些焦木。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残灰,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耸立在凄凉西风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边、草上、柳下,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风光,人间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太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谢大哥收我这兄弟……”口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笑道:“说得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又为的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庐’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说出口,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决不嫁于他人。”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说出口来。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天,也决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圾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来,神情怎能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话,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赶去王屋,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也不愿问你。”长身而起,道:“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只见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一直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们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阳余晖,大步下山。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幺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九幽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幺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袍妇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舂岛,更是他急须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地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作了决定,无沦如何,先去常春岛。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见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一个满面皱纹的年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见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湿气。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崂山,到了即墨城。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中缓缓走了过来,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只见黑袍妇人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袍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袍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的,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片刻间黑袍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
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袍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只见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袍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现,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袍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哪知那黑袍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袍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位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一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袍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