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若是他主动地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私心。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笑声之中,庄院中已燃起了灯火。
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解。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迟疑着道:“那‘九子鬼母’……”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入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寸步不离地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天杀星”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着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间的纠纷便要解决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的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份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都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只见李洛阳突然大步行人,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明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足饱餐的菜饭。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敌。
只听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地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
司徒笑一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什……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的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嗄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已动容。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的么?”
铁中棠又自默然良久,突然冷冷道:“若换了是你,你放到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冷冷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勿庸守住我。”
司徒笑目光微转,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笔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把老夫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双眉轩动,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珍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决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冷冷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面颊一红讷讷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冷“哼”一声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个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地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目中光芒微闪,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虑,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个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体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本也是伪装出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话,你自也该尽量闭紧嘴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成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为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笑道:“你扮成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浑水摸鱼,这一点相信你自然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颔首道:“不错。”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以要挟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解释了。”
潘乘风展颜笑道:“不错不错……”笑容忽地一沱,接口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漏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便根本未放在心上。于是,他便欣然答应了。
铁中棠目光一扫,见到院落中虽有条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他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只听一阵衣履塞宰之声,然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消息。”
潘乘风道:“好!你此刻可以走了。”
铁中棠含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只觉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所泛起的这一丝淡淡的笑容,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不禁叹忖道:“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只见铁中棠取了块碎骨,嗖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决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在奇怪,为何他还不愿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地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处,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齐地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地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已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只见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她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还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子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竟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的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