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者无心:海外篇上一章:第6章
  • 道者无心:海外篇下一章:第8章

  黑暗中,外面那人只是低声一笑。这笑声在雨夜中听来诡异无比,婆摩罗耶也觉脊背一阵发寒。这个姓秦的已经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被自己逐走,但他也知道此人身怀秘术,自己每次得胜,实在也是险胜。今夜功德即将圆满,此人突如其来,定然不怀好意。

  外面那人仍在笑着。笑声越拖越长,直如一根细丝,听着极为难受。婆摩罗耶忽地盘腿坐倒,双手掩住耳朵。常人只能听到那种长笑,但他却听得出其中夹杂着一丝吹竹之声。这声音极细,如同隐在细丝中的极细钢针。他刚把耳朵捂住,眼前忽地一暗,像是突然间变了个样子,近门处的地面已成一片褐绿色,像是一摊水正在极快地从门下流进来。

  那是无数小小的四脚蛇。这些四脚蛇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下拥进来。婆摩罗耶心知若不是自己及时封住听觉,便要坠入那人圈套了。他出手极快,一把从火堆中抓住一根树枝。这树枝一半已烧成了炭,上面还带着些火星,但他一划之下,地上却出现一道火痕,火焰腾起足有半尺来高。那些四脚蛇爬行极速,但到了火线前,如遇雷池,忽地停住了。

  笑声戛然而止,吹竹声却忽然尖厉起来。那些四脚蛇挤来挤去,似是迫于严命要上前,但火线前的那些却怎么都不敢上前一步。渐渐吹竹声已有不继之势,忽地又连着响了三下。这三下极为短促,一下比一下响,直如利斧的三下猛砍。那些四脚蛇被这三声一催,像是踩在烧得火烫的铁板上一般,一股脑儿全都跳了起来,直向婆摩罗耶扑去。

  哪知刚越过那道火线,地上的火势忽地腾起足有三四尺,便如平地起了一道火墙,而那个火堆中也腾起了近五尺高的烈焰,几乎要烧到草棚顶了。那些四脚蛇被烧得吱吱乱叫,一股焦臭刺鼻而来,却连一条都没能越过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婆摩罗耶忽然将双手往眼前一掩,口中断喝一声。这一声如同一个焦雷,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白气。

  这道白气一入火墙,登时化成一道火蛇,向草棚外疾射而出。这草棚的门也只是一些树叶编成的,火蛇到处,直如无物,门上立时被烧灼出一个圆孔,直窜出去。

  外面雨虽然下得大,却如下的是油,火舌一到雨中反而更粗更大了,直如一道长虹。一出门,火舌又像是活物一般,一个转折,直向左手边飞去,映得周围也亮了许多。在这草棚左边五六步之遥的地方,赫然有个身材极为高大之人,火舌眨眼间便已到那人跟前,燎向那人面门。

  这是安底罗火蛇术。安底罗为药师如来十二神将之一,乘蛇。这十二神将一为宫毗罗,二为伐折罗,三为迷企罗,四为安底罗,五为额你罗,六为珊底罗,七为因陀罗,八为波夷罗,九为摩虎罗,十为真达罗,十一为招杜罗,十二为毗羯罗。

  这招安底罗火蛇术突如其来,那人本来以吹竹声驭使四脚蛇攻向婆摩罗耶,却不曾料到婆摩罗耶反击如此之快,还不曾闪躲,火蛇已到他面门。只听得一声低呼,火蛇像是穿过一个虚像,正中背后的石壁。“砰”一声,石壁上也出现了一团焦痕,但这个身材魁梧高大的黑影却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婆摩罗耶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只觉心头也是一空。他知道这姓秦的唐人殊非弱者,自己虽然在最后关头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元气也有损伤。他生怕这姓秦的会循隙再攻,双手在火堆中一揽。火堆中火势虽大,被他一揽之下,火头被压得只剩了一点,而他掌心却多了两团小火。

  他将双手往口中一掩,像是把那两团火吞了下去,人静静地站着。直到这时,他的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都已用出,整个人直如泥塑木雕,但周遭种种尽在他心眼笼罩之中,那姓秦的纵然趁机攻来,也一定讨不了好去。

  他站立了足有半晌,却觉周围全无异样,只有雨声淋漓。婆摩罗耶一怔,不知这姓秦的今夜为何如此不济,竟然色厉内荏,一击不中便已远遁。他与这姓秦的斗过两回了,每一回都是一场恶斗,那姓秦的虽然功底略有不如,却机变百出,阴魂不散。

  他又等了一会,以心眼窥视着四周。他的心眼与密宗佛门天眼通同出一源,只是天眼通号称“世间一切种种形色,及诸众生,死此生彼,苦乐之相,悉能见也”,他的心眼只能看到周围三四丈方圆,再远便无能为力了。不过在这三四丈方圆之内,已无异样。他也知道那姓秦的本领虽强,但在三四丈外却奈何不了自己。而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用得太久,元气会大有损伤,便伸手在顶门一拍,缷去法术,长长吐了口气。

  一睁开眼,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端坐的蒲团。那蒲团已坐了近一年,颇有破损。他冷冷一笑,又端坐下来,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柴禾。

  来吧。他想着。纵然你千变万化,阿耆尼珠终究是我婆摩罗耶的。

  他正要闭上眼,忽然心头一动,已然觉察身边有人。

  这人已在草棚外五六步处!

  婆摩罗耶还不曾坐稳,便又站起。方才他以心眼窥探,周围三四丈内都没有人迹,这人怎会突然间到了只有五六步之遥的地方?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汗水。如果这人是那姓秦的唐人,那自己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了。这还是小时,那姓秦的唐人居然能骗过他的心眼,只怕功力已突飞猛进,自己未必是他对手。

  婆摩罗耶原本对自己实力极有自信,但此时却大为慌乱。他看了看面前的火堆,尚无熄灭之虞,暗暗放下心来,起身向门口走去。

  甫一推门,他一眼便看见外面躺着几个人。这几人浑身都是泥水,湿淋淋的几无人样,有一个连手臂都已断了半截。他呆了呆,心道:“这是那姓秦的秘术么?”

  那个姓秦的唐人擅能驱使生物,照理也能驱使活人。只是眼前这几个人已是半死不活,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他正摸不着头脑,只见当中有个人忽地抬起头,茫茫然说了句什么,婆摩罗耶却听不懂。

  七、攻心

  无心刚把小汪打发走,他又扭过头看了看那净海王府。此时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轻佻之意,渊停岳峙,大有一派宗匠之风。

  那荀明赞颇为可疑,只是到底有什么办法查明他是不是那个吸血鬼?也许,铁希也隐身于眼前这幢建筑中么?

  他正在打着主意,突然间眼前一闪,只见有个黑影从净海王府中冲天直上,越墙而出。他大吃一惊,失声“咦”了一声。

  出事了!那黑影快捷异常,几非人类所能,黑影下还有个白色人影,正与那妖人来蓬莱号时的情景差不多。眨眼间净海王府中喊声大作,灯火齐明,他快步向前奔去,刚到门口,却见荀明赞带了一群甲士直冲出来。那些甲士身上也不整齐,多半是刚回来,正在吃饭的当口。

  荀明赞刚冲出来,却见无心突如其来,不由一怔。无心的轻身功夫甚佳,行动快如闪电,只一眨眼便到了荀明赞跟前,道:“道兄,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一边气急败坏地指挥那些甲士追赶,被无心拦住了,急道:“那该死的婆摩罗耶居然就躲在王府中,将大王捉走了!”

  那净海王被捉走了!无心更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觉得这多半是荀明赞的圈套,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八成也是他们信号捏造的,但方才那个黑影却分明就是他在船上所见的那个。这么说来,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他道:“荀道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方才净海王突然被一个黑影劫走,荀明赞听得声音马上过来,哪里还追赶得及。他也没有那种越墙而出的本领,待召集甲士冲出来,心里仍然没底。当初全力搏杀,仍然对婆摩罗耶无可奈何,眼下净海王都已落到了婆摩罗耶手里,那该如何是好?见无心愿意一同去,不啻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他深施一礼,道:“多谢道兄相助,我们快追。”

  外面正在下雨,那黑影冲出净海王府后,连半点踪迹都看不出来了,只着顺着大致方向追去。荀明赞指挥人马倒是井井有条,让人分头追踪。但人虽派出去了,他心里还是没底。这样找说不定真能找到,但找到后只怕也无奈婆摩罗耶何。他见无心站在一边,扭头道:“道兄,你与我一同去吧。”

  无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点点头道:“好。”他见荀明赞冲出来甚急,也没打伞,浑身已淋得湿透,道:“荀兄,我们一同打伞吧。”

  荀明赞道:“不必了。”他心中焦急万分,哪里还理睬身上湿不湿。此时荀明赞身上的青袍被雨打湿后尽都贴在身上,无心紧盯着他肩头,却不见衣下凸出包扎痕迹。他肚里寻思道:“难道我想错了?”他走在荀明赞背后,打量着荀明赞的背影,觉得这背影越看越像是船上所见那黑影,安知净海王被劫这事会不会同样是个圈套。只是荀明赞走起来仍是气力十足,不像是受过伤的。

  他听莎琳娜说过,除了用银器,吸血鬼用寻常武器都伤他不得,不过伤口总能看到的。要知道是不是个圈套其实也容易,只消看看荀明赞肩头有没有伤口。可这话说说容易,要做却难,总不能扑上去撕开荀明赞肩头的衣服。

  他跟着荀明赞跑了一程,已是踩得两脚泥,总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眼见往山里越走越深,他心中越是忐忑,荀明赞却走得甚快,情急之下,叫住了荀明赞,道:“荀道兄,那婆摩罗耶厉不厉害?”

  他也是没话找话。荀明赞哪有心思说这些,皱起了眉头道:“此人秘术惊人,不是好对付的。”他看了看无心,恍然大悟道:“道兄,你是不是害怕了?”

  方才无心见钱眼开,荀明赞颇有点看他不起。其实无心纵然不无害怕,却也没有临阵退缩的心思,他轻身功夫不错,就算不敌,逃总逃得掉的。听荀明赞这么说,无心笑了笑道:“斩妖除魔,道者本分,岂能半途而废。”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道兄,说实话,如果只有我一个,我是不敢去找那婆摩罗耶的。你若没有自信,还是别去送死了。”他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净海王被擒,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虽然有点看不起无心,却也不忍无心白白送命。

  荀明赞自从随同净海王回来起,就一直甚有气派,无心没想到他会直承胆怯,诧道:“你若害怕,不如我们一同回去?”

  荀明赞咬了咬牙,道:“我身为国师,身负保护大王之责,岂能临阵退缩。道兄,你们全真教的道法如何?我听师傅说,你们全真教是内丹派,并不如何修习法术的。”

  无心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些,笑了笑道:“令师知道的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教博采众家之长,还有什么不会。”其实全真教确是内丹派,并没有正一道那种画符捉鬼的手法,不过无心为了圆谎,欺荀明赞不知中原情形信口胡说,谅荀明赞也没办法对质。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那就好。唉,方才大王让你和我一同去对付婆摩罗耶,我都不敢相信。大王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这般有把握。”

  无心的心头忽地一动,忖道:“正是,方才那净海王到底怎么想的,突然间让我去对婆摩罗耶?”当初他也没多想,但此时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意外。

  也许是这僻处海外的女子根本不知厉害,也许,就是想让那婆摩罗耶解决了自己,省得自己在陈耠之事上纠缠不清么?可是荀明赞长得仙风道骨,颇似不凡之辈,但看来却并不见得如何,武功法术都只是泛泛而已,看他的样子又实在并不像作伪。无心自己就是作伪的大行家,说句谎骗个人,那是家常便饭,旁人要骗他却大为不易。

  他原本觉得自己洞若观火,但此时脑海中却乱成一团,连那净海王的样子都模糊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心道:“想这些做甚,再想下去就没个底。反正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便是。”便道:“想必是大王觉得我远道而来,总有几分本领吧。”

  荀明赞咽了口唾沫,道:“道兄,有件事我想请道兄指点。”

  无心听他欲言又止,不知他要说什么,道:“道兄请说。”

  荀明赞犹豫着道:“道兄,贵教中人若是学了外道之术,师长会如何?”

  无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初正是因为学了外道邪术,结果被正一道天师张正言逐出龙虎山。这是他心头隐痛,他对门户之见也是深恶痛绝,哼了一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外道中出了不少英雄豪杰,正道中败类亦复不少。所以术远正道外道之分,只在于施术之人。”

  荀明赞眼中一亮,道:“正是正是。道兄,你说得极是。”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龙莲寺高僧宗真对无心说的。宗真发现无心学过不少邪术,自己也颇以此自卑,便以这八字开解他。只是除了宗真,旁人大多不以此为意,只说正邪不两立。无心被骂得多了,没想到荀明赞大为赞同,登时大起知己之感,道:“荀道兄也在修习别派术法么?”

  荀明赞道:“我是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刚说了一句,马上顿住了,低声道:“道兄,‘法家掌雷霆之号令,握天地之枢机,论取天罡正真之气’这句中,不知你知不知道‘天罡’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得“阿湿毗尼”几字,无心略略一怔,待听得荀明赞念了那一句,却是微笑道:“天罡者,在外为北斗第七星,在内为天罡穴。内外天罡相应,万物无罡不生,无罡不育,如此可修雷法。”这一段是当初他在龙虎山学五雷破时师傅所传,天罡法为五雷法的根本,也就等同于内家拳法中的修炼真气,是基础的基础,无心背得熟而又熟。

  他听得荀明赞连这也要问,心知荀明赞定是僻处海外久了,大概师父传下的法术也已一知半解。他连天罡法都弄不清楚,怪不得非要修习外道法术来补充。

  荀明赞皱起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想不通。”

  无心笑道:“荀道兄,有什么不解的便问我好了,我知道的不少,定然知无不言。”荀明赞对他所说的“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大加赞同,他大觉投机。本来就没什么门户之见,荀明赞也是正一门下,同门相助,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哪知荀明赞讪讪一笑,道:“汗颜,我身为天师门下,天资鲁钝,时至今日竟然要修习三张伪法,真让道兄见笑。”

  无心听得荀明赞说到“三张伪法”,不由浑身一颤,道:“荀道兄,你是……你是北天师门下?”

  所谓北天师,原来是北魏时寇谦之所传。寇谦之极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宠信,甚至太武帝年号曾为“太平真君”四字。虽然寇谦之亦是天师道门下,但他以张道陵所传为伪法,号称要除去“三张伪法”,因此人称此派为北天师道,与龙虎宗天师道相别。终北魏之世,这一派天师道盛极一时,只是后来龙虎宗越来越盛,到了南宋时,北天师道便已式微,后来到了元大德八年,元成宗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北天师道几乎便在中原绝迹,没想到在单马锡还有留存。

  无心暗叫侥幸,自己幸好自称是全真门下,不然荀明赞只怕当场就要对自己这个“三张伪法”门下翻脸。他也讪讪一笑,道:“法无高下,以正法而邪行的,也不是没有人。”

  荀明赞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道兄高见。所以三张纵是伪法,亦非不可修行,当初寇天师力除三张伪法,除的也是租米钱税与男女合气之术,符箓之术多有保留。”他这话藏在心底已是很久了,只是当初他师父传授时,口口声声“三张伪法”,严令不得染指,而他们在单马锡已近百年,本门术法流失极多,兼之以讹传讹,更加缺乏。

  师父在日,他连想都不敢想修习那些“三张伪法”,后来自己接位,觉得再不取长补短,这一脉已将灭绝。自行修习,又不知对错。如今听得无心之言,当真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感激难以言表。只觉与无心越说越投机,虽然无心年纪比他要小好几岁,却有如对师执之感。

  其实北天师道虽然在中原已绝,但寇谦之所定道仪大多为全真、正一两派吸纳继承,正一道对北天师道的看法,远不像北天师道看正一道那样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