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极是清雅,老田头登时收起了那副架子,躬身道:“国师,是两位中原来的船客求见大王。”
那人笑了笑,道:“都这么晚了还过来么?老田,人家心慕王化,不远万里而来,纵然时候捡得不对,你也不该请他们吃闭门羹吧。”
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道士从那头大象另一边走了出来。这道士打着伞,年纪也不到三十,面如冠玉。别个卫士全都一身泥水,这道士身上却无半点污迹,望之当真如同神仙中人。小汪一见这道士,肚里不由将他与无心相比,心道:“这位道爷才当真是仙长呢。”无心本事虽大,但动不动就要钱,还带了个色目少女出海,实在不像个神仙。
无心也没想到这里也有个道士。他正了正袍子,道:“贫道无心,见过道兄。”
那道士显然也没料到找来的会是个道士,一般怔了怔。无心持伞背剑,看去大不寻常,他抢到门口,打了个稽手,道:“恕我眼拙,不知道兄是何门何派?”
无心心里打了个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出身正一道,但当今执掌正一道的天师张正常认为无心是害死前代天师张正言的罪魁祸首,发下鹤羽令要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无心走投无路之下这才跟着莎琳娜远走海外。听那道士问自己师承,他顿了顿,道:“好叫道兄得知,贫道龙门派全真,道号……无心子。”
龙门派是全真教丘处机一脉,在全真七派中最为兴旺。全真教与正一道南北并峙,天下道士,非全真即正一,无心怕正一道的鹤羽令传到这个地方来,只得捏造了门派。只是他心向本门,“无心”这个道号还是伯父张正言给他取的,实在不愿连名字都换了。
那道士一听,动容道:“原来是全真师兄,久仰久仰。贫道天师嫡派门下荀明赞,见过无心子师兄。”这荀明赞极有礼数,明明他比无心要大得多,但一口一个“师兄”,极是恭敬。
六、婆摩罗耶
一听那荀明赞自称“天师门下”,无心险些惊叫起来。正一道发鹤羽令要他的性命,他逃都来不及,哪知道居然在这海外小国碰到了同门。只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当初宋室崇道,宋亡之时,不少羽士也随军远遁,这荀明赞只怕也是百余年前随那净海王先人逃到此处的道士后裔。他心道:“这荀明赞自称是天师嫡派门下,不知是哪一代天师门下?”宋亡之时,正是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荀明赞只怕便是张可大的徒孙了。他本来已准备大打出手,哪知荀明赞如此客气,现在哪里还能动手,心里也直打鼓,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从象背上传来一个人声:“荀真人,请他们进去说吧。”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软媚入骨,无心大吃一惊,心道:“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净海王的宠姬,只怕没这么大的胆子,定然是净海王的公主了。他肚里极快地寻思,此时那队人已进了宅院,荀明赞回头道:“道兄请。”
进了门,那头大象走到廊下,乖乖地蹲了下来,几个侍卫撑着黄罗伞,拿着把木梯靠到象身上,那个女子先走了下来。在门口看不真,这里有灯笼点着,看得清楚了不少。此时一见,这女子艳丽非常,竟是个天下少有的美人,无心一见,心里赞道:“颠不剌地见了万千,这等可喜娘庞儿罕曾见!”这是《西厢记》杂剧中张生见莺莺一段唱。
王实甫《西厢记》流传极广,元时几乎人人都会哼几句,无心这出戏也看过几遍,这几段戏还有张生跳粉墙,“露滴牡丹开”一类,肚里更是熟之又熟,险些儿便要冲口而出,幸好悬崖勒马,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直勾勾盯着这女子,后面下来的那净海王连看都不看了。
这时小汪忽地低低“啊”了一声,想必也是被那女子惊呆了。无心这才回过神来,心道:“该去拜见一下那净海王。”他抖了抖袖子,走到净海王跟前一躬身,打了个稽手,道:“大王,贫道无心,自中原而来,见过大王。”
他甫弯下腰去,却听得那女子“嗤”一声笑,道:“荀真人,这位道长眼神有些不济啊。”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听起来当真妥帖舒服。无心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却见那个净海王一张脸凹进凸出,满脸都是毛,倒有七分像是鬼怪。他看了看一边的荀明赞,荀明赞已走了过来,向那女子道:“大王,这位无心道兄是全真教门下。”他一边躬身,一边低低道:“道兄,你弄错了,那是大王养的山魈。”
山魈即是大猩猩。中原不出猩猩,无心也没见过。他这才知道那女子就是净海王,嘻嘻一笑,没事一样转向那女子道:“大王,小道远来,得见大王风姿,实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捂住嘴笑着,这时那山魈凑过来,她捋了一下山魈身上的毛,将沾上的雨水擦掉,道:“先进去吧,我都饿死了。道长,我们边吃边说吧。”她说话时也是笑眯眯的,无心如坐春风,也笑眯眯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王请。”心道:“我听得宋室崇理学,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净海王也算宋朝宗室后裔,怎的没半分道学气。”他却不知这净海王避居海外至今已有百年,与中原久无往来,不然也不会破例让一个女子继位了。而这女子生母乃是单马锡土人,性子也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
小汪在一边听无心笑眯眯地跟那女子搭话,半句都不提陈耠之事,急得捅了捅无心,小声道:“仙长,耘公的事……”无心一凛,正色道:“回禀大王得知,贫道是乘坐陈耠先生的蓬莱号而来。陈先生下午便来拜谒大王,却一直不曾回来。贫道受托,前来接他回去。”
那女子捋着那山魈毛的手忽地停住了。她看了看荀明赞,道:“下午有人来过么?”
老田正在掩门,闻声道:“大王,老田头一直在这儿,从没见人来过。”
小汪急道:“我见耘公明明进来拜谒净海王爷的,门口还有两个卫士,怎会没来过?”他还要再说,荀明赞忽道:“有两个卫士?”
小汪道:“是啊,手持长戟,就站在门口。”
荀明赞的脸色当即变了。他叫道:“老田,你过来一下。”
老田显然对荀明赞甚是忌惮,走过来也有点不情不愿,道:“国师,我今天真没喝酒……”他话未说完,荀明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手飞快地在他脉门一搭。旁人见了还不以为意,无心却暗自叫好。荀明赞的手法分明是点穴中的探脉法,他出手轻巧快捷,大是高手。
荀明赞在老田脉门一探,脸色忽地大变,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这些都落在无心眼里,他不知这两人在闹什么玄虚,荀明赞却道:“道兄,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道长移步,进内说吧。”
一进去,荀明赞便喝道:“上灯!”几个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点上了灯。净海王府虽然小,毕竟也是关起门来称王,算得一方之霸,这大堂也颇为轩敞。等左右都退下了,那女子拍了拍山魈,道:“阿宝,你玩儿去吧。”那山魈倒也听话,转身出去。这山魈身材高大,比无心足足高了一个头,身宽更是足足有无心三倍,但动作却敏捷之极。
荀明赞知道这山魈是那女子净海王自幼养熟了的,每次打猎都要带它出去。这山魈在地上疾走如风,又善攀缘,射落的飞禽走兽不管掉在什么地方,这山魈转瞬间便能拣回来,因此这女子视其如宝,明明长得又高又大,取个名字却是娇娇俏俏的“阿宝”。
等这山魈一走,大厅之中便只剩下无心、小汪、她与荀明赞四人了。荀明赞将门一掩,忽地跪倒在那女子跟前,道:“大王,明赞该死!”
无心莫名其妙,道:“道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额头已冒出汗珠,欲言又止,那女子也面有惧色,道:“是婆摩罗耶来过了?”
无心更是莫名其妙,心道:“你们做些什么?”他干干一笑,道:“大王,不知婆摩罗耶是什么?”
荀明赞叹道:“无心道兄,这婆摩罗耶是天竺来的一个妖人。”
原来婆摩罗耶据说本是天竺人,精擅咒术。原本在满者伯夷,不知如何忤了满者伯夷王,只得逃窜到此地。此人心志险毒,法力高强,将散居在单马锡附近的几伙海贼全都召集起来,在海上烧杀掳掠,与净海王便发生了冲突。
净海王虽然只是个草头天子,终究还有近千甲士,寻常海贼根本不能与净海王相抗,所以海贼只能在龙牙门以外的外海出没,商船一进单马锡,便算是太平无事,而客商来得多,单马锡也可以此谋利。现在婆摩罗耶啸集了这一伙势头不小的海贼,等如与净海王抢饭吃,荀明赞也曾想平了他,但婆摩罗耶形踪无定,且身怀秘术,难以捉拿,只得与他定约,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荀明赞说起他们捉不到那婆摩罗耶,话虽轻描淡写,实际恐怕是吃了点小亏,不得不退让一步。无心不由骇然,他一边听,心中忖道:“原来还有这种内情。只是这荀明赞的话中有几分是真的?”
荀明赞细细说了一遍,道:“无心真人,此人极为阴毒,也屡次想要谋刺我家大王。听说此人正在修习邪术,今日大王出游,我在此间布下禁咒。但方才一看,五处禁咒尽已被破,老田也是睡在梦里,我按他的脉像,是中了那婆摩罗耶的昏睡术,那位陈先生定然落在了他手上。”
无心心道:“你这家伙说得天花乱坠,焉知这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那陈耠说不定便关在这儿什么地方,却打发我去找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在船上时他知道海贼中有人会用摄生咒,当初他与一个会摄生咒的邪派竹山教曾恶斗过一场,那竹山教中有两个首脑人物虽非道士,却是穿着道装的,无心看着荀明赞,只是猜测着眼前这道士会不会就是来船上险些捉走莎琳娜的那个妖人。
虽然那妖人与无心只是极快地打了个照面,脸上还蒙着黑布,不过看身形要比荀明赞矮小一些。只是无心也知道,武功高强之辈有缩骨法一类,可以将身形缩小,安知荀明赞会不会这招。
他还记得那妖人右肩曾中过自己一剑,肚里只在打着如何让荀明赞脱下衣服看看的主意。只是要脱荀明赞的衣服实在不太容易,他正在乱转着主意,那女子忽然道:“无心道长,你会不会法术?”
要是荀明赞问,无心定然矢口否认。只是问话的是这个千娇百媚的净海王,无心哪里有反驳的余地,他堆起一副笑脸道:“小道倒有几分心得。”
那女子双手一拍,笑道:“那便好了。荀天师,你帮着无心道长去将那婆摩罗耶收了,不许他再在这里胡作非为,也好将那陈船主救回来。此事两全其美,既除掉了婆摩罗耶这妖人,无心道长的船东也可以安然无恙。”她说得轻巧之极,仿佛只消荀明赞与无心一出马,那婆摩罗耶便束手就擒了。
荀明赞看了看无心,道:“回大王,无心道长是远来之客,何况那婆摩罗耶竟敢无礼冒充大王,贫道定然要将他捉到大王驾前。”
那女子道:“咦,上一次你与他斗法,不是输了么?若不是带去的人多,你也要落到他手里。眼下你师兄也不在,你一个人去,准要被他捉住的。”这女子虽然身为净海王,却显然没什么机心,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荀明赞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极是尴尬。
看来那一次他还不止是吃了一点小亏,若不是带的人多,他真要被那婆摩罗耶捉住。那女子又道:“小道长,你是中原来的,本事一定不小,与荀天师一同去,那个婆摩罗耶定不是你们对手。若是你能捉住那婆摩罗耶,我封你做个大大的官儿,嗯,封你做兵马都监,再重重有赏。”
兵马都监是宋时官职,统领马步军。单马锡一共也不过几千居民,倒有一半是土人,这净海王手下连一千兵都不知有没有,至于马就更没几匹了,说要封无心做兵马都监也实在是个笑话。
小汪在一边看着无心,脸上甚是期待。陈耠的下落总算有眉目了,他只盼着无心能立刻答应下来。只是那婆摩罗耶连净海王都没办法对付,真要无心去,不啻叫他去玩命,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看无心,无心却呆了呆,道:“大王,方才你说重重有赏,赏多少?”
荀明赞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意,那女子倒不以为忤,仍是笑眯眯地道:“眼下在单马锡,也赏不了太多,一千两银子成不成?”
无心眼里登时放出光来,但马上又摇了摇头,道:“这个么……还是从长计议吧。”
那女子看来也甚是失望,道:“好吧。荀天师,明日点齐军马,定要将那婆摩罗耶擒获。此人竟敢如此为非作歹,饶不得他了。”
荀明赞正想说点齐了几百兵,恐怕仍然不是那婆摩罗耶的对手,但这话也不敢多说。无心却躬身一礼,道:“大王,贫道告辞了。”
他领着小汪出门。出了净海王府,拐过一个拐角,小汪就急道:“仙长,现在该如何是好?耘公落到那婆摩罗耶手中,那该怎么办?”
他还待再说,却听无心低声道:“小汪,你立刻帮我办一件事。”他心中大奇,扭头看去,却听无心低低道:“别露出异样神色,知道了就抓抓头。”
无心面色凝重,可是一张嘴竟是动也不动。小汪这才知道无心另有打算,伸手抓了抓头。
当无心出去时,那个女子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失望。只是一闪而过,荀明赞也根本不曾发觉。她打了个哈欠,道:“今天也累了,我吃点东西便要休息。荀天师,你也早点去歇息吧,明天便出兵捉拿那婆摩罗耶。”
荀明赞心中有些踌躇。婆摩罗耶与净海王相抗,他何尝不想除掉这祸根,但当初曾全力扑出,自己还是斗不过他。净海王这名字威风,手下兵丁不过数百人,与海贼相抗,自保有余,想要出击却力有未逮。他道:“大王,是不是去向暹逻王请兵?”
女子冷冷一笑,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你想引狼入室么?”暹逻王对单马锡实无好意,不过如今满者伯夷强盛,单马锡处在这两大国之间,这才左右逢源,苟且立国。若是向暹逻王请兵,那净海王定然会被废掉。荀明赞也并非不知此理,只是要他对付那婆摩罗耶,他心里实在没底。被那女子斥了一句,他悻悻道:“遵命。”
※※※
婆摩罗耶坐在一个蒲团上,半闭着眼,听着雨声。
今夜风雨很大,这个棚子搭得也甚是简陋,雨水不时从漏处滴下来。本来在单马锡一年里倒有半年下雨,但今夜不知为何,婆摩罗耶总觉得心神不定。他睁开眼,往眼前的火堆里加了些柴禾。火燃得大了些,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饼在火上边烤边吃。
这是个死面饼,又厚又硬,即使刚烤出来也不见得好吃,但婆摩罗耶却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手中这块面饼是无上珍馐。
正吃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站了起来,喝道:“是秦先生么?”
他说的是梵文。梵文十分艰深,懂得的人并不多。透过外面的雨帘,有个人慢慢道:“婆摩罗耶先生真不愧号称阿耆尼化身。”
阿耆尼是天竺传说中的火神。在印度神话中,此神为吠陀八天之一,排第六位,力量却是吠陀八天第一,是地上诸神中的最高神。据说此人三脚七臂,浑身赤色,常乘一青牡羊,在佛门中即是火天。婆摩罗耶精擅火术,故有此名,不过在单马锡却没几个人知道。他面无表情,只是道:“秦先生,今天你仍然要来试一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