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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冲虚经》是师父心爱之物,徐天德也顾不得,一把从泥水里捞了起来。只是地上太湿,这书已沾得泥水淋漓,只怕里面的字迹都已洇了。他这一惊比知道那大胡子要杀他更甚,将书往身上擦了擦,心道:“这大胡子说什么命该如此?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可是我什么都不如人,却连十六岁都活不到,这算什么命?”
那一段正是《力命》篇中的一句话。徐天德念念在兹,不自觉地就念出声来,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命在顷刻。那大胡子见他嘟囔了几句,奇道:“你不怕么?”
徐天德道:“方才还怕,现在却不怕了。反正这也是命,要来的总要来,我怕也没用。”
大胡子怔了怔,道:“命?”
徐天德道:“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我什么都没有,活着是个糊涂人,就算死了也是个糊涂鬼,那也没什么。北宫子与西门子之事,也是如此。”
这北宫子与西门子之事,便是《列子》力命篇中的一段。徐天德心知那大胡子要杀自己,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不去多想,嘴里却念出这段一直在默诵着的经文。那大胡子显然不曾读过,道:“这两人是谁?”
徐天德道:“北宫子与西门子两人年貌品行相类,但北宫子贫贱而西门子富贵。北宫子便问西门子这是为什么,西门子说自己事事顺利,而北宫子诸事不遂,那就是两人才德厚薄不同,北宫子说自己与西门子相类,那是厚脸皮。”
大胡子听得出神,道:“那北宫子怎么说?”
徐天德道:“北宫子心中很是羞愧,回去后碰到东郭先生,东郭先生便去向西门子说,两人境遇不同,并非是才德有差别,不过北宫子厚于德而薄于命,西门子却薄于德而厚于命。西门子事事比北宫子顺遂,只是因为命生得比北宫子好一些罢了。”
徐天德也不知这大胡子为什么要杀自己,但也知道这人定不会留手。此时心灰若死,反倒不怕了,索性侃侃而谈。那大胡子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松开了手,道:“你有刀么?”
徐天德呆了呆,道:“厨房里有把菜刀……”话刚说到半截,心里又是一震,怒道:“大胡子,你要杀便杀,那刀很钝的。”他心想被这大胡子杀了也不过是一瞬之事,可是那菜刀却是极钝,切点蔬菜还行,要是用这刀砍人,一刀下去砍不死,受苦更甚。恼怒之下,师父平素教诲的待人接物要有礼数也全忘了个干净。
那大胡子道:“某家雁高翔。我平生不杀不能还手之人,你去拿了刀来对付我吧,那时我再杀你。”他说着,又道:“我在这里等你。”
徐天德心中忽地一动,忖道:“大胡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雁高翔,道:“要是我不来了呢?”
雁高翔怒道:“我两个师兄就在山下,你若敢逃下山去,他们见了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徐天德不由一怔,暗道:“这大胡子虽然凶,脑筋却有点不灵。我现在当然往山上逃,去山洞里躲个一两天,等死你。”他原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没想到这雁高翔居然笨成这样子,还提醒自己一句。现在雨下得这么大,自己往随便哪个地方一躲,这大胡子纵有通天的本领都找不到自己。主意拿定了,道:“那你等我啊。”
他撑着那把破伞向清和观里跑去。到了后门回头看了看,只见雁高翔仍然站在暴雨中。
进了清和观,他还生怕松仁寿与那道士仍在里面,但转了一圈,只见观门大开,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和观很小,除了一个小小的三清殿,就是两间居室,一眼就能看完。他不敢再留,赶紧向门口跑去。到了门口向外探头看了看,不见有人,心道:“三清护佑,没人了。”什么都顾不上,拼命冲出门向山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在肚里默念着:“大胡子,你千万多等一阵。”
看着徐天德跑掉,雁高翔仍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忽地将右手直直伸到了伞外。
雨下得正大。雁高翔的手在雨水中晃了晃,在他的手中忽地出现了一支亮晶晶的短棍。这短棍只有尺许,一头却极是尖利,正似一柄短刀。他面色凝重,看着清和观低低道:“九尾狐,你还要让某家等到什么时候?”
他身后是一堵石壁。这石壁上长了些爬藤,也不算甚密,而石壁也并不很平整,因此有些地方被雨打湿了,有些地方却还是干的。干的地方显得白一些,湿了的却黑黑一片。雁高翔话音刚落,石壁上有一块地方颜色突然变得更深,就如刚被一盆水泼过一般。只是,雁高翔的脸正对着清和观的后门,雨水打在雁高翔左手撑着的伞上,“噼啪”作响。虽然雁高翔话语凌厉,但他的眼神却虚浮不定,甚至都已半闭起来,根本没有发觉身后有异。
那团黑影越来越大,开始凸起,原来是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道袍,头发却披散着,身体已有一半露出了石壁之外,就像一幅画年久成精,画上人变成了妖怪一般。
这人当然不是妖怪,正是雁高翔口中的“九尾狐”。当年九尾狐闯荡江湖,凭的就是这一手五遁术。五遁术是奇门遁甲的秘术,但五遁学全了的极少,九尾狐也不过精通土木两遁,略通火遁而已。看到雁高翔背对着他,这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虽然竹山教神通广大,阴险毒辣,但这人到底还只是个少年。
这人想着,在他的手中已现出了一柄短剑。
那是一柄一尺许的短剑,寒光闪烁,极是锋利。这人左手一按,坚硬的岩石在他的身周仿佛泥浆,他一下就已冲了出来。
双足甫一着地,这人忽地像是踩在一根极强的弹簧上一般,身体直如利矢,猛地向雁高翔的背影激射过去。
对不起了。这人想着。虽然立誓改过自新,再不伤人,但现在别人要杀了自己,那这个誓言自然也要破一破了。只是这人也知道,那大胡子少年将徐天德放走,可见颇存忠厚,与竹山教一贯行事大有不同。可到了这时,就算自己有心大发慈悲,竹山教的松仁寿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昔年九尾狐名动江湖,令人闻风色变,固然主要是因为他的机变,但他这一手神出鬼没的五遁术也让那些对手防不胜防。如今这把剑虽然已很久没用,但功力丝毫不减当年,只是出剑之时,他的心头不免又是一动。
当初决定退出江湖,丢掉了九尾狐的名号隐居在濠州这座小山中,做一个小小的观主,他已起誓再不害人。这些年来在山中耕读医卜,倒是救活了不少人,但不久以前张正言来访,他就知道自己的平静日子到头了。虽然清和观后山的毒龙潭根本不是张正言要找的毒龙潭,他也不知道真正的毒龙潭里有什么秘密,但肯定还会有人找上门来的。张正言是有道之士,可以放过自己,另外那些人却不会那么好商量了。他这几天正在打算迁居之事,却没料到竹山教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