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天魔精怪?

罕拿是将来控制青海的一步棋,所以不能让他在汉地枯萎消沉,而要建立声势。活佛传法,要奇人捧场,如此便可以迅速赢得大众。

这批受灌顶的人中,有一位中统高官,但他是隐瞒身份的,其余人是京剧武生泰斗黄天魁、山水画大师段宝盈、著名学者牛多沉、《太平洋》报主编郭海民、银行家刘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的名流近乎聚齐。

凶宅二楼的中央大屋被布置成佛堂,供桌上点了十五盏油灯,灯架黄灿,竟是金子铸就。供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高三米,宽两米的巨大绢画,是一个圆形图案,花开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变出三角方块半圆诸形,变出赤、橙、黄、绿诸色。

绢画下是一个雕花木床,床上摆着一个木质椅背,铺设着黄色坐垫,那是活佛说法的法座。两个青海小喇嘛坐于床下地面,摇着铜铃,念诵着长长祈祷文,语调怪音,不像发自喉咙,而像发自肚腹。

铜铃骤响,喇嘛的念诵停止。大屋里站着的人彼此对视,有人小声说:“时辰已到,我们该请佛爷了。”

队伍中站出两人,向里屋走去。过一会两人出来,小声道:“佛爷只是摇头。”队伍中有人答:“唉,请两位喇嘛再念一遍,我们等等。”

祈祷文念完,两人又进了后屋。一会儿出来,小声道:“佛爷吼了句‘多事’,赶我俩出来了。”队伍中有人答:“啊,我们还需等,请喇嘛再念经。”

半个时辰后,两人第三次进去,终于请出了活佛。

何安下抬眼看去,见罕拿身量足有两米,紫铜色一张大脸,瞪着一双牛眼。他在青海政变时被打伤,腿部落下残疾,为撑住自身,两位小喇嘛走在他身前,他左右手如老鹰抓小鸡般抓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更显得身量高大,威猛得天神一般。

他行走几步后,候场的人们便纷纷跪倒。

罕拿坐上床后,以手猛拍椅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均感心惊。

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说完,他招呼两小喇嘛搀他起身,竟是说法完毕,要离去了。

一个人忙跑过去,跪在床下,道:“佛爷说法高超,只是我等鲁钝,实在无法领悟,请您还是宣说一点较低的法。”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罕拿轻叹一声,众人听来,却响如滚雷。他重新坐好,向左右小喇嘛挥手。

一喇嘛从怀里掏出把草梗,放于供桌上,宣布:“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轻声道:“这是要给咱们灌顶了。”语气十分喜悦。众人排站整齐,一人出队,恭敬跪到床下。罕拿拣出一根草梗,挥手,插于那人头顶。

草梗细弱,有小臂的长度,在人头顶却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难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将草梗插入人的头骨里?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时,观察到草梗的一头有天然生就的凹陷,如一个通下水道的拔子,按于头皮上,压去空气,便产生了吸力。

众人一一头上安草后,重新站好,小喇嘛嘱咐要两手合十,闭目听咒。罕拿一声长吟,开始诵咒,足念了一个时辰。这一时辰中,何安下感到有种牛乳般粘稠、冰雪般清凉的液体自草梗中灌下,渗入头骨脑髓,引得周身痒痒。

这份舒服逐渐加重,温痒难耐时,罕拿活佛猛然大喝了一声:“呸!”众人惊得皆睁了眼,刹时断了生理反应,神志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将各人头顶上的草梗取下,罕拿开示:“此草名为吉祥草,你们以后走路入门,都要按照头顶上实有这根草的高度,低头弯腰。”

一人请益:“请活佛传授大法。”罕拿瞪眼,呈怒相:“汉人真是罗嗦,这就是大法!”众人吓得不敢再说,等一会儿,罕拿消了火,温然道:“取法衣。”

年轻喇嘛到里间屋搬出个镶金牛皮箱,取出一个十三棱的暗红色高帽和一件鱼鳞银甲,伺候罕拿穿上。

帽子顶端和铠甲的肩部均挺出一个箭头,罕拿如洪荒时代的武士,威风凛凛。他的下巴上系者一根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处悬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骷髅头,核桃大小。

罕拿抚摸着垂在胸口的骷髅,道:“这是印度眼镜王蛇的头骨,竟是比人类的头骨要漂亮!”众人应声称是,皆有颤音。

从箱子里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两尺长的头颅,带着一串颈骨,展放于桌上,其形好似龙头。罕拿沉声道:“你们汉人自称是龙的传人,龙是无形的,却会附着在一些有形的动物身上。”

他拱起指节,敲了一下桌面上的头骨,发出锈铜腐铁之音,听着十分难受,他沉声道:“这是骆驼的头骨,草原上没有大型猛兽,骆驼平时温良,可一旦发起狂来,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兽,会攻击人类,常搞得几百里没有人烟。还会千里追杀逃走的牧民,其耐力和追踪能力连狼都望尘莫及。”

他又敲了一下骆驼头骨,道:“五十年前,蒙古赫图穆旗出现一头狂骆驼。它杀了赫图穆旗整族人,令这个部落就此灭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长达十年的恐怖,所以它老死后,牧民们出于畏惧,把它的骨头供奉起来。”

罕拿低声念诵了一番咒语,将悬在胸口处的眼镜王蛇的头骨含在掌心,双手合十,道:“眼镜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并能喷射毒液达六米远,人的皮肤粘上一点便死了。大多数的蛇类极为愚昧,受制于本能反应,没有脑子,即便你养它多年,它也会照样咬你。”

他摩挲着掌心蛇骨,如摩挲珠宝爱物,继续说:“而最毒的眼镜王蛇却有着人性,只要你善待它,它也会善待你,在印度常会看到眼镜王蛇在人家中出没,却与这家人相安无事。甚至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里,也不会咬小孩,而是软下身子,等小孩玩够了,再爬走。”

罕拿以蛇骨作笛,吹了一声,竟然调子清爽。他:“善里生恶,恶里生善,众生的生死流传,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下面我传给你们一句咒语——啊啊吓洒玛哈。啊啊,是骆驼嘶叫之音。吓洒,是毒蛇吐信之音。玛哈,是佛音。你们在这三种音中,体悟自己的善恶,决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为‘决定咒’,这便是大法了!”

小喇嘛们登时念起祈祷文,赞叹活佛说法功德。

念诵止住时,一人跪倒,说:“佛教密宗不是还有观想、手印、坛城、供奉等诸多步骤么?据说一次修法便要五个小时,怎么会一句咒语如此简单?”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目冷如冰,要杀人般。众人皆不敢言语,半晌,罕拿道:“连这句咒语都是多余,还有一种赶尽杀绝的大密法,你们知不知道?”

无人答话,罕拿又道:“就是你们汉人的禅宗。自家有宝贝,却可怜巴巴地向别人借钱。把你们挖眼、剥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起来,嘀咕:“这叫什么话!”作势站起,要拂袖离去。沈西坡忙打圆场:“佛爷,我们都是小聪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刚说法,还是告诉我们点切实可行的方法,消灾避难,得财得势就好了。”

罕拿大笑,众人跟着笑了,气氛缓解。罕拿笑道:“你这个小子,哪轮到你胡言乱语!”抬手在供桌上的骆驼头骨上轻轻一拍,沈西坡如遭重击,在众人中一下瘫倒。

有人怒吼:“妖法!”罕拿冷笑:“还不算!”扯断胸前的牛筋,将蛇骨扬手抛向空中。

眼镜王蛇的头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面轨迹来回转动,似在寻找攻击目标,随时会咬下。众人均感到室内扬起一条隐形的巨大蛇身,上支着蛇头骨。

一人“啊”地大叫一声,扑倒在罕拿床前,捣蒜般磕起头来。众人随即尽数跪倒,连连忏悔,责骂自己的不恭敬。

罕拿叹道:“我在草原戈壁,为教授那些文明程度不高的牧民,用鬼神法方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明高妙的汉地,却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会将观想、手印、坛城、供奉尽数传你们。今日到此为止。”

罕拿自床上起身,空中悬着的蛇骨顿时失力,“啪”的一声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顾,手擒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走入了里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忓然。

24、千里传音

何安下问沈西坡倒地时的感受,沈西坡回答:“好像突然没了身体。”

凶宅中有十四位仆人,沈西坡不需照顾活佛起居。经历了不可思议之事,心中自有压力,沈西坡随何安下去了药铺,权作散心。

晚宴是琵琶姑娘指导老妈子做的,沈西坡吃得满意,问琵琶姑娘有无需要帮忙之处?一桌鱼虾,她只吃南瓜粥一碗,道:“很想看七爷打擂台。”

沈西坡应道:“就是,只知个胜负结果,岂不是过于乏味。”随即想到她是彭家七子的夫人,与自己看热闹的心态不同,于是歉意笑笑。

等煲的蘑菇野鸡汤端上后,沈西坡道:“七夫人,我有一法,可让你在杭州就知道七爷打擂的分秒进程。”琵琶姑娘瞪起清澈的双眸,沈西坡:“中统在越南有站点,让他们把现场情况打密电码汇报过来,就行了。”

琵琶姑娘:“啊,你们的技术真先进。”沈西坡一笑:“唉,一部电台的传播范围有限,杭州和越南毕竟离得太远。我在整个中统系统中都有朋友,可让消息先从越南传到广西,再传到香港,然后由香港传到泉州,从泉州传到杭州。”

辗转四站,杭州得到的密电会晚十一分钟。

琵琶姑娘向沈西坡道谢,沈西坡还礼:“不是为你,是我好奇七爷会打成什么样?他是心高气傲之人,出手便是杀手,恐怕这场擂台几秒钟就结束了。”

五日后,正是越南的打擂时间。沈西坡带了位女谍报员,拎着个皮箱子到了药铺。打开皮箱,是部电台。

琵琶姑娘却不巧要临产,已经疼了一早晨。沈西坡在产房外的过道中布置下电台,在门外给她朗诵情况。

下午两点十分,彭家七子入场,身穿蓝色长衫,手持折扇,引起现场数千观众欢呼。彭家七子持扇行礼,然后安静坐于擂台一角。

五分钟后,当地武师入场,他完全是一副拳击手打扮,穿条黑短裤,赤着上身,外裹一件绸子红袍,小跑着登上擂台。上台后,他向台下举双手致意,并频频飞吻……

念到这里,何安下向产房内喊道:“七爷必胜无疑!”

两点三十分,比赛开始,七爷先出手……密电到这就停了,十一分钟后有新密码传来,沈西坡朗诵道:“彭亦霆先生一拳,将对手打出了鼻血。”

何安下坐在电台旁,沈西坡和他对视一眼,两人目光均很诧异。何安下:“鼻血?不对吧,七爷是一拳毙命的劲道。”

又等了十一分钟,沈西坡读新情况:“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直至裁判强行将两人分开……难道这个舞狮子的,真有那么厉害?”

何安下:“太极拳与拳击不同。拳击是两人功夫相差很大,打起来却显得差别不大,水平再悬殊也能勉强打满十二回合。太极拳则是两人功夫只差一点,比武时却是天壤之别。太极拳比武都是一拳毙命,不可能纠缠。”

沈西坡:“唉,七爷怎么会打成这样?难道他病了,或者上擂台前被人下了毒?”何安下:“病和毒药并不能阻碍太极拳劲力,就算七爷瘫痪了,能活动的只是一只手,这只手打在人身上,也是一击毙命的效果。”

沈西坡连连摇头,两人盯住电台,等着下一条密电。

十一分钟后,沈西坡念道:“比武……结束了!”

比武按照拳击比赛规格,在擂台四边各设有一名裁判。裁判皆为武林名宿,在打斗正酣时,他们集体制止了比武,裁判结果为“不胜不负不和”。彭七子与那武师相互行礼,场面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结束。

何安下:“不胜不负不和?这算什么!”沈西坡也说莫名其妙,此时产房内响起婴儿啼哭之声,音色嘹亮。沈西坡赞道:“小孩的气好足呀!不愧是七爷的种。”

她生的是个女孩,接生婆出来吩咐何安下,要他把一块完整的姜自中央切出一半,挂在大门的门框上。只听说彭家七子因母亲是异族,所以不能继承彭家正统,生男整姜生女半姜的作法,却不知属于何种风俗。

沈西坡陪何安下到大门前,在门框上钉挂姜的钉子时,沈西坡道:“我明白了。”

何安下:“什么?”沈西坡:“他要在越南立下事业,所以此战的目的不是战胜,而是要打中求和。不与当地武林撕破脸皮,因为他是有孩子的人了。”

半块姜挂好,何安下仰头望着,神色怅然。彭家七子巧妙地处理了难解之局,预示着他将来可做一方的豪强,但当年心高于天的人,现在却要委曲求全,作为他的朋友,虽庆幸他的成熟,却又有一丝遗憾。

何安下:“你有没有孩子?”

沈西坡苦笑,摇头。

何安下:“也许,我有。”

那位夜宿灵隐的姑娘,不知有未怀孕?如果怀上,现在该出生了,那也会是个气足的小孩吧?

何安下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沈西坡的眼皮更加疲惫,他的视线转向东南。药铺的东南方是片竹林,竹林前有条煤灰铺成的小道,一辆黑色马车正徐徐地自竹林后转出来,正是运走柳生冬景尸首的那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