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厢是欧洲样式,车前挂有两个精致的玻璃灯罩。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着深灰色和服的人,他四十岁年龄,留着规整的人丹胡,平静地向沈西坡鞠躬。
沈西坡:“半田幸稻,你在杭州。”
半田幸稻:“暗柳生方外散民,他的死我可以不管。柳生冬景则有政府身份,我不得不现身。”沈西坡:“你打算怎样?”半田幸稻:“彭家会有事。我现在跟你打过招呼,算是礼数到了。”
沈西坡:“中统高官赵笠人与彭家有渊源,你们对彭家下手,会牵连很广,何必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半田幸稻默然,许久,道:“你提供一个彭家之外的人,我提供一个柳生家族之外的人,再比一次武。不论谁生谁死,恩怨就此了解,永不纠缠。”
沈西坡:“很好。”
半田幸稻:“条件是,一、人选必须是现在杭州的人;二、以长兵器比武。”
沈西坡默然。
半田幸稻:“你不想听听我提供的人是谁么?”
沈西坡:“……你?”
半田幸稻长笑,转身入车。
马车驶远,沈西坡眼皮紧缩。何安下:“他是什么人?”沈西坡:“日本老牌间谍,传说在五年前死于广东。日本战国时代,他家祖上是武田信玄军中的长柄刀教习,日本管长柄刀叫剃刀,他的家族被称为剃刀半田。”
何安下:“杭州有长兵器高手么?”
沈西坡:“……没有。半田幸稻行事谨慎,他一定把杭州武林人物调查清楚,得出了在长兵器上无人能胜他的结论,才决定亲下斗场的。”
何安下:“怎么办?”
沈西坡:“不知道……先带你去见赵笠人。”
25、白尽梨园弟子头
沈西坡带何安下走入一条小巷,巷口有两个杂货铺,巷内十余户人家。沈西坡悄声说:“每次到杭州,赵笠人都住在这里。巷口店铺、巷内人家全是中统特务,只要巷内进了生人,立刻会被察觉。”
赵笠人年轻出道时,是以更新街头捕捉技术确立名声的。在上海租界,因是外国势力范围,中统特务不便公然捕人,必须街头秘捕,需要在不惊动路人的情况下,将目标抓进轿车中。但轿车门较低,目标往往会用手撑住车门,便推搡不进了,如引来租界警察,特务们只好无功而返——赵笠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的发明至今是中统的经典技巧。
何安下:“什么?”
沈西坡:“给那人肚子一拳,他必疼痛弯腰,就势便将他推入轿车。”
何安下:“这么简单!”
沈西坡:“……”
在一户人家的阁楼上,何安下见到了赵笠人。罕拿活佛将蛇骨定在空中后,他是第一个磕头如捣蒜的人。
阁楼狭小,只有一张藤床,他横卧于上,抽着鸦片。听完沈西坡对彭家情况的汇报,赵笠人缓缓道:“日本势力渗入东三省,派出四十万人到吉林省开辟农庄,并让那里的中国孩子受日文教育,他们不但亡我们的国,还要亡我们的种……这位兄弟与我同受活佛灌顶,是百千万世的缘分,彭家的事,我管了。”
何安下向他行礼,他笑笑,十分温和。沈西坡继续汇报,听到半田幸稻的比武条件,赵笠人皱紧眉毛,自床上坐起。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西墙小窗,手指慢慢捏着鸦片膏,将其揉成一个滚圆的球体后,视线转向了沈西坡。
赵笠人:“杭州有一个用长兵器的高手,但他已疯了多年。如果你能控制他,兴许可派上用场。”
拿着赵笠人的手谕,沈西坡带何安下去了西湖边的一座德国式别墅。这是赵笠人的房产,但他一天也没有住过,到了杭州便躲入那间狭小昏暗的阁楼中。何安下的药铺与这座别墅隔湖相望,它占据着观西湖的最好地段,传闻它的主人是一位上海大银行家。
别墅的地下室中,锁着一只德国狼犬,还锁着一个人。此人骨瘦如柴,毛发遮面,近乎全白。沈西坡向他抱拳行礼,道:“查老板。”那人哼了一声:“客气。”竟然嗓音清亮,语调高昂。
驻在别墅的特务共两人,也跟入了地下室。沈西坡吩咐他俩:“给查老板洗漱理发,换身干净衣服吧。”一特务:“他是疯子。一动他,就会咬人。”
沈西坡两眼一翻,嘴角浮现出怪异笑容,向疯子作揖:“查老板,你多久没上台了?”何安下心中一惊,戏剧界管名角叫老板,难道这位长兵器高手,竟是个戏子。
查老板:“很久。”沈西坡:“现在我要请你上台演戏。要知道,当年查老板的扮相是上海第一。”响起了一片锁链颤抖之声。
沈西坡:“他们要给你刮须理发,好不好?”半晌,查老板吐出一音:“要的。”沈西坡一挥手,两个特务走到查老板身边,试探着抓住他胳膊,见他并不抗拒,便将他从地上扶起。何安下看到,他两脚间套着一块八寸见方的铁砣。
等待查老板理发整装时,沈西坡与何安下到后院花房喝茶。花房尽是欧洲植物,一个玻璃罩中还养了三只绿色蜥蜴,形状恶心,但那身绿色十分纯净,又令人心旷神怡。
沈西坡:“那种玩意叫犸龙,只在北太平洋几个小岛上有。赵笠人最爱的两本书,一是《福尔摩斯侦探集》,一是《达尔文文选》。达尔文进化论的形成,源于年轻时一次对北太平洋二十三个海岛的生态考察,关于犸龙,他写了很多。”
何安下:“所以赵笠人便要搞来几只,他真是个达尔文迷。”沈西坡一笑:“人生在世,总要有一迷。”他垂下了眼皮,许久,说:“他是达尔文迷,要说我有何迷,就是迷过查老板的戏。”
查老板早年学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的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少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而其身法极为讲究,与其他剧种相比,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而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
汉人的宫廷舞蹈皆尽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汉人的舞蹈,便是昆曲。查老板以昆曲的童子功,转而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的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称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查老板的戏是看戏。”
他以小生成名,却又改作了武生,他独喜《挑滑车》一折戏。在《岳飞传》中岳飞使枪,为维护岳飞的艺术形象,本不该再有使枪超过岳飞的人,偏偏书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为张宠,单枪匹马杀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头铁车。车重四百斤,乘势而下,有千斤冲力。山路一条窄道,退无可退,而张宠竟以长枪将铁滑车一挑掀于身后。
他连挑了五辆铁滑车,力脱而死。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剧舞台上,多为虚化处理,由演员拿两面旗子,便意指是铁滑车了,大枪轮过来,这位演员做两个前空翻,便等于是铁滑车被挑飞。
查老板演《铁滑车》,则是挑桌子。一个八仙桌有八十斤,依次摆于台上,他持一杆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两位小兵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其武生扮相比以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上海第一。
他的妻子名韩闽珠,是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长,有着欧洲女人般丰满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好不艳羡。但天嫉英才,他在霞飞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某日演出完,他在剧场后巷遭上海青帮围打,青帮人数达七十余人,他以巷中一户人家的晾衣竹竿应敌,竟然致残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顶端在激战中破裂,成了锋利竹针,从小巷中逃脱的青帮分子脸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众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张宠”的称号。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踪,七年来再无音讯。
何安下:“赵笠人霸占了他的夫人?”沈西坡低头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画一朵小小墨菊。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赵笠人也该……”
他的话说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辆铁滑车:“……也该玩腻了。赵笠人本是色鬼,遍尝各省美女,连特务训练班的女学员、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闽珠却动了真情,七年来,他没糟蹋过别的女人。我们都暗称韩闽珠是菩萨。”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话再次说不下去。
沈西坡:“她开始誓死不从,后来赵笠人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板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板命丧日本人之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查老板?”沈西坡:“赵笠人虽是恶人,却很爱国,要不是事逼无奈,他绝不会放查老板出来。事情的关键是,查老板的确是长枪高手。”
查老板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他曾经拜师一名真正的武术家。此人名为方二先生,早年是一名货船保镖,押船在烟台和上海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古战场的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
一次夜遇海盗,方二先生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海盗。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枪的运动幅度很小,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格挡。
长枪是古代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以裂土封侯,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因为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并越战越强。查老板虽是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竟然得天独厚。
方二先生的武学传自魏晋时代书圣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执掌东晋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枪术的人叫戚机可,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军队的枪术教习。
清军剿灭白莲教后,其余党不再练枪,以练枪的方法练拳,创立了一门拳术,就此隐伏下来。清朝灭亡后,此派终于可重新持枪,但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
何安下:“这是什么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为拳,内含枪意。”
此时响起锁链之声,查老板被两名特务押到了花房,脚上仍套着八寸见方的铁砣。
他刮去胡须,剪短头发,整个人焕然一新。其五官清秀,面部皮肤依旧年轻,但有两个地方破坏了他的英俊,一是癫狂的眼神,二是满头的白发。
沈西坡眼眶红了,喃喃道:“查老板的头发,何时白的?”
他死死盯着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浓痰,吐出一句话:“很久没上台,我需要练功。”
26、神枪
别墅前院种有一池荷花,一条花面棉被慢慢沉入水中。查老板站在池边,手持一杆德国的合金钓鱼竿。
查老板将鱼杆探入棉被之下,久久不动。半个时辰后,棉被饱吸池水,他腰部一拧,棉被大鹏展翅般自泥水中飞出,轻落在他身后的草坪上。
池中央空了,池边际的水急速补充,形成一个大漩涡。何安下变了脸色,查老板竟将半池淤泥挑出了池外,那轻轻一挑,至少有三百斤力量。
沈西坡迎上去,孩子般欣喜:“神力尚在!神力尚在!”查老板漠然地看着他,手中的合金鱼竿“咔”地一声裂开。
两个小特务急忙跑过来,慌得嗓音都哑了:“这鱼竿是赵座特意从德国购的,值一根金条。你非要拿它当枪使,裂了,我俩的命就没了!”
沈西坡轮圆胳膊,给两个小特务一人一记耳光,吼道:“你俩真是没有当特务的资质,跟赵座多少年了,怎么连他的秉性都没搞清楚?他买奢侈品,从来是图买时的痛快,你什么时候见他用过一样?”
两特务面面相觑,不由得点头:“对,赵座是个朴素的人,他总是住在最低档的房子里,甚至洗脸都不用香皂,而是洗衣服的肥皂。”
沈西坡:“你俩看守别墅,这别墅就等于是你俩的了。好好享受吧,别把自己活得这么辛苦。”两特务茅塞顿开,脸上浮现出对新生活的向往。
查老板将鱼竿扔在地上,挺直腰杆,有了名角的气派,像嘱咐自己杂役般嘱咐沈西坡:“金属杆太脆了,不能转力。你去找一根木制枪杆,不是木料削成的,而是一根完整的小树,内在的机理是天然的,犹如活物,可以变化我的力量。这种树长成需六年,时时要小心调整,种五百棵可出一根上品,比皇上选妃子还严格。长好后,用艾草熏烤,令艾草香气渗入最内层。”
沈西坡问一旁的何安下:“艾草,就是针灸时用的药材吧?”何安下:“能打通人的经络。”
查老板哼一声:“万物皆有经络。”
沈西坡忙说他去寻这样的枪杆,查老板又言:“第二件事,我困于地窖多年,虽还剩一把干劲,但内里却虚了。我要到高山上,接天雷。”
杭州鱼鳞巷有一家电器商店,是间仅二十平米的房子。但这间小门脸后面却有巨大的延伸,深入两百四十米,有三重院落。这是中统在杭州的秘密武器库。
武器库中有两位六十岁的技师,他俩擅长将不同的欧洲枪支拆散,用其最佳部件拼装成一把新枪,细微性能上会优于原枪。而这细微改良,将在真实的枪战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下午三点,两位技师接到了一份枪的订单,并注明是特别加急件,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他俩有了一展才华的兴奋,打开订单,却发现那不是打子弹的手枪,而是古代战场上用的木杆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