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闪动,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惊慌之下的反应。

“哐啷”声响,一个椅子腿落在地上。

在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了他的胸骨上。

彭十三慢慢把椅子放下,柳生冬景将刀把分开一翻,收拢了刀刃,重新成为了一把折扇。两人对视,都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了诊病桌面,眼中露出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柳生冬景苦笑,嘴角流出一道血。见此情景,何安下便知,椅子腿刚才貌似轻轻的一点,实则沉重,已力透他的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有看到柳白猿的绝技,可惜么?”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年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寻找柳白猿纯粹是家族任务,我本人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

22、水瓢秘诀

两百六十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便成为暗柳生,而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的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临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两百个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以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走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着一碗南瓜粥,面前小碟里放着一块饼。担架临近,如松却只是低头喝粥。何安下:“师父。”如松:“何事?”何安下:“他想知道平常心的含义。”

柳生冬景的脸全无血色,怎么看都是即将命绝之人。如松放下碗筷,冷冷瞟着柳生冬景,没有一丝慈悲。一会儿后,他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道:“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长叹一声:“唉!你认错了。”

柳生冬景:“师父,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您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低头思索,嘴角涌出一股血,他急忙用手擦抹。如松露出厌恶之色,说:“别妨碍别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但又不便表态,在如松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中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缸,取瓢盛了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要他漱口。柳生冬景唇触水瓢时,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了水瓢。

这简直过份到极点,何安下低吼了声:“师父!”却发现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了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的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道:“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如松温然道:“哪里?”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两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了二十多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把担架放在地上,坐在路旁石台上。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么?”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彭十三:“这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怔住,彭十三:“触着即转!”何安下惊叫一声,心中似明白又非明白。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三岁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一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的力量摔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劲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能化掉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像死态而像睡态。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而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的呢?”

彭十三喃喃道:“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起柳生冬景为将折刀伪装成折扇,在刀柄上镶有一层叠纸。叠纸上隐约有墨迹,会不会写着便是此书?

折刀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看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分别走到担架的前后,抬起柳生冬景的遗体,稳步向寺外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后,一个穿深棕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边,跟随担架缓缓前行。

他以披风遮口,再打开披风时,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件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情结,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构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稚嫩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是对付不了的。”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这本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在日本接受特务训练时,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地面对敌人的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是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生死的要点上找到了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刀剑生死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无一不爽。”

彭十三停下脚步,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的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走去,却是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走越远了。

23、活佛灌顶

抬着柳生冬景的尸首,行走了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马车迎面驶来。沈西坡叹道:“就这样吧。”

车下来了两个西装青年,鞠躬,接去担架,运上车。马车驶远,沈西坡:“日本特务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说明他们在杭州设有站点。唉,我竟没有察觉。”

何安下:“彭家的站点,你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国人善于对付中国人。”

两人向市区行去,一路无语,至曾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游?”何安下:“这里现在又关了什么人?”沈西坡:“不是关,是供。”

沈西坡的特别任务,是招待一位来自于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首脑,在内部斗争中,被篡权者关入三十米深的地牢中。

说是地牢,不如说是口深井,因为地牢面积仅为三平方米,没有被褥座椅,每日悬下一个筐,送来饮食,接走马桶。地牢无光,黑冷如地狱,罕拿被关七个月后,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团衣服。

这团衣服作为他的遗骸被封入塔中,民众认为他的身体已虹化。虹化就是引发身体内部热量,将自己焚烧干净,这是瞬间产生瞬间熄灭的强温,只焚烧肉体而来不烧及衣物,据说如彩虹的光晕一闪,人便由实化虚了。

但罕拿并未化气,而是两个月后出现在蒙古草原,为实实在在的肉体。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道:“汉人的古代传说管这叫——身外身,难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亲口问过他,他说他用七个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他的敌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的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敌不敢处死他,他失踪后,容易传成被秘密处死,那样将引发民乱。宣传他虹化成佛,是最佳的解释。

何安下:“那他留下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大小仅够容一身,他要像虫子一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内衣,留下了长袍马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镇定,以巨大的毅力实施逃生计划,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脸上却有失望之色。虽然不可思议,却毕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的眼皮松懈,显得格外疲劳,道:“罕拿活佛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节便是在监狱中挖地道。”

何安下点头称是,并无一丝兴奋。沈西坡凝视着何安下:“挖地道的说法,也许是活佛不想惊扰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来成道者多和光同尘,不露神迹。沈西坡笑道:“唉,活佛要在下午给中统高官灌顶,你要不要参加?”

武术的传承除了拳谱,还有不落文字的口传秘诀,佛教密宗的传承与武术一样,有法本还有口诀,更神秘的是灌顶。灌顶是以一种奇异方式,将历代祖师的信息灌注到修炼者的脑海,让千万年的法脉延续。

何安下:“他是一个落魄的政治人物,中统高官怎么会捧他的场?”

沈西坡:“你对政治不了解,中央政府已经正式任命了青海的那位篡权者,支持他的政权。篡权者要我们在汉地处死罕拿,但我们却要养好他。他是我们留下的一步活棋,如果青海政坛再有变局,就可派罕拿回去。”

所有的中统特务都只将罕拿作为一个政治筹码,但从蒙古将他接来汉地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接他的马队穿越泊尼嘎啦草场时,逢迎上一场冰雹。冰雹密集,并时有饭桌大的巨冰落下。草原上无处藏身,马队就像案板上的一条鱼,顷刻便要被切碎剁烂。

罕拿活佛端坐在马上,取出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他对着孔雀翎毛低念几声,然后叫随从以这根翎毛粘着香水,给马队每人身上都洒一滴。

香水洒下,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马队穿过冰雹区域,没有一人伤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动:“马队三十四人,我是一个。”

何安下:“……有中统高官在,我一介平民百姓,怎么好出现?”

沈西坡:“你现在的身份是彭家弟子,如果你和中统高官作了修法同志,彭家就有保障了。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何安下:“但我……”

沈西坡一笑:“何先生,你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来武当剑仙——凭这两件事,你在杭州早就是奇人了。佛说法,也要天魔精怪来捧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