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来自遥远历史,不知已沿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也许人间有仇杀时,便有了这个名字。古代刺客以猿猴自比,难道他们知道人是由猿变来的,向往着最初人类的质朴单纯?

柳白猿捧起手中茶杯,喃喃道:“你知道猿和猴的区别么?”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继续说:“古人对生物的划分方法超乎今人的想象,比如讲‘蛇无雌,龟无雄’,蛇没有雌性,龟没有雄性,蛇和龟相互交合。武当山正阳宫供奉的玄武大帝,便是一尊龟蛇交合的铜像。”

何安下:“竟是如此说龟、蛇,那么猿、猴呢?”柳白猿:“杂食为猴,食露为猿。”吃果子树叶、昆虫老鼠、鸟蛋雏鸟的是猴,猴子一天嘴不停,会吃十五个小时。而猿长在高山,只在早晨吃东西,它们的食物只有一种——露水。

一个人的贵贱,在于他吃什么,吃燕窝的人和吃窝头的人,几乎是两个物种。动物的贵贱,也在于它吃什么,食露便是近乎神仙了。

何安下:“只吃露水,怕不够生存。”柳白猿:“露水在早晨才有,早晨的阳光启发万物生机,猿食露水,其实是吃阳光。”

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淡淡一笑,说:“这个世界很奇怪,动物不如植物。一切植物都在暗中模仿太阳,树里面的年轮,描画的便是太阳的形状,一朵花开放,则是太阳的动态。而一切动物,则在模仿月亮。夜晚活动的动物远远超出白天,月圆时,所有动物都会变得亢奋,包括土里的虫子、深海的鱼——它们还没有进化出眼睛。”

“人类是动物,女人有月经。其实男人也有月经,只是不明显罢了。动物一身都是月亮,唯一的太阳痕迹便是眼睛,眼睛同时具备了太阳的形状与动态。可惜大多数动物都不会善用这个器官,将眼睛用于彼此仇视了,动物之间相互捕杀,人类之间相互陷害。”

“和太阳最为接近的是鸟类,但它们飞上高空,只是为了俯视地面。它们飞翔时背对太阳,所以鸟类是最令人惋惜的动物,它们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猿是动物中的异类,它们的眼睛会望向太阳。晨雾中的太阳美妙非凡,猿能领受太阳的巨大灵感。古代刺客以猿自比,表明武功的本质是生物进化。剑法先以夜炼,开启生理上的月亮系统,以达到动物的最敏捷程度,之后便要进入日炼,像猿一般,开启自身的太阳系统。”

何安下怔怔地听着,问道:“这是剑法秘密,为何要告诉我?”柳白猿:“告诉你的只是原理,没有口诀,你依然不知如何修炼。况且,在这车上,知道这原理的,不只我一人。”

他沉静地抿了口茶,反手敲敲车壁,朗声道:“辛苦你为我们赶车了。”

马车骤然停下。

柳白猿稳坐,任凭茶杯中的水溅出,落在地上,形成一个椭圆。他指着水迹,对何安下说:“地球上一切东西的影子,总是近似椭圆形,等于在描画太阳,一切东西的运动轨迹也如此。重力,是无形的太阳。”

何安下忽然想到太极拳劲力,忙道:“太极拳是圆中求圆,难道……”柳白猿将食指立于唇前,示意他不要再说。

此时,车门开了道缝,射入一面阳光,铡刀般立在何安下身前。

门外响起嘶哑声音,是生涩的汉语,每个字的尾音都很重,令整句话有一种崩裂感:“我的动作还是太重了,以致制服车夫时,被你察觉。”

柳白猿:“不,你很成功。你何时对车夫下的手,我并不知道。”门外声音:“那你?”柳白猿:“驾驭动物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坐此车已经三十天了,熟悉马车夫的频率,你赶的车比他稳。”

车门拉开,何安下看到一个穿着中国的粗布衣服,相貌俊美的青年人。这张俊美的脸,却越看越怪异,感觉不到皮肤下有血液流动,似乎是一张死人脸。

那人手持一块抹布,擦去水迹,上车,跪坐在地板上,沉声道:“我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暗柳生。”柳白猿:“我也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柳白猿。”

柳白猿垂下头,“呲”的一声,一根针射在地板上。暗柳生:“在杭州屋顶上,你伤我用的是这个方法?”

柳白猿:“我在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嘴里的针可以吐出两米远,三年时可以做到十五米,至今仍停留在此程度上。我有时想,现在科技发达,如果在嘴里装一个弹簧机器射针,岂不快捷便利?”

暗柳生:“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世上没有比人体更奇妙的机器了,以气息发针,是武学正道。剑谱上记载,达到一百米后,针便可以不用了,吐气便可伤人。最高境界,是杀人于千里之外。”

柳白猿:“你达到多少?”

暗柳生:“和你一样。”

两人默然,许久后,暗柳生叹道:“超出一厘一毫都是艰难的,我停留在这程度上,已经三十年了。我多次想过,我恐怕难以练到剑谱中的境界了。学一样东西,却不能练到极处,总是遗憾吧。”

何安下看着暗柳生的一张青年脸,暗自感慨:他竟是个老人。

柳白猿:“为了练出发针的气息,需借助月亮的引力,但每月只有一次月圆,一年不过练十二次。人生有限呀。”

暗柳生再叹一声,道:“我已老了,你毕竟还有时间。”柳白猿:“这是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我有时间,恐怕没有潜心修炼的心境。”

暗柳生:“我的下一代人,已走入邪道。为追求吐气伤人的效果,他们改变古法,每日喝一种特殊草药,张嘴可发出毒气。急功近利,必会伤人伤己。我的两个儿子死于这种练法,明知他们在做愚事,我却拦不住。”

暗柳生一脸死皮,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胸腹却发出一种水桶落入深井的响动。何安下知道,那是他的哭泣。

暗柳生止住声后,向柳白猿躬身行礼,道:“夜炼法是艰难之路,剑谱中记载还有日炼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前辈中尚有两人掌握此法,他俩脱离家族,归隐为普通市民,结果在中日甲午海战时被征兵,失踪在海上……你可以告诉我么?”

柳白猿摇头,目若寒潭。

暗柳生坐姿挺直端正,面无表情。何安下注意到这种双腿跪地的坐姿,臀部放在脚跟上,却不是落实,而是空悬,臀部和脚跟有一张纸的间隔。

这种跪坐,看似笨重呆板,其实膝盖松弛,大腿肌肉始终处于蓄力状态,身体如在水中微微地浮着,随时可向四方跳起。

何安下忽然感到后背麻痒,仿佛有一只毒蝎钻进了衣服,在皮肤上爬行。他不由得抬手,要向后脖颈衣领里掏去。

此时,暗柳生一条腿弹出,点着地板,即将站起,但他的动势突然凝固,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何安下注意到柳白猿斜靠在座位上,正专注地将剑插入剑鞘。他脸侧的车壁上插着一把狭细的刀,刀柄镶有一片菊花图案,闪闪发光,竟是黄金铸就。

柳白猿的剑完全收入剑鞘,暗扣发出“咔嗒”的轻响,暗柳生的身体瘫软,慢慢倒下,身体触到地板时,迅速缩成一团。

这团肉体,缓缓淌出一块椭圆形的血,仿佛车停时柳白猿茶杯洒出的水迹。

车门在此时打开了,露出了沈西坡疲惫的双眼。

沈西坡向车内鞠躬,道:“日本男孩从小睡觉的姿势要求仰面平躺,四肢展开呈大字型,长大后可前途无量。而刺客睡觉则要缩成一团,由于自小的训练,他们倒地死亡时出于条件反射,一定也会缩成一团。这名暗柳生曾嘱咐过我,如果他不幸身亡,请把他的尸体以大字型展开。”

柳白猿点点头,沈西坡爬上车厢。暗柳生的身体翻过来后,经过一番艰难的摆弄,终成“大”字。何安下注意到他一脸的死皮,似乎焕发了生机,有了常人的气色。中医讲,人死亡的时刻和出生的时刻有着相似的生理反应,正是“其生如死,其死如生”。

柳白猿拔下车壁上的刀,递给沈西坡。沈西坡从暗柳生的腰际掏出一把黑铜刀鞘,插入,举在眉前向柳白猿行礼,道:“刀柄上的黄金菊花是暗柳生的族徽,我将此刀送往上海,上海日本租界中自会来人料理后事。你们可以走了。”

柳白猿皱起眉头:“无事了?”沈西坡:“中统和日本方面有协议,此事只是一次正常的民间武术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追究。”他转向何安下,说:“何大夫可以回杭州继续经营药铺,没有任何麻烦。”

柳白猿凝视着尸体,脸色沉下来,对何安下说:“我们走。”身形一晃,已到车外。

何安下出了马车,见此处是一座寂静山村,土路为深红色,离车十米有一片池塘,水色青绿,隐隐有着游鱼。三十米外,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车外立着两个外罩黑色披风的军官。

柳白猿站在池塘边,闭着眼睛,鼻翼微微扇动,似乎在尽情享受新鲜空气。何安下站在他身侧,问:“一言不合,暗柳生便要动刀,结果送掉自己性命,何苦呢?”

柳白猿的眼睛仍旧闭着,道:“多说无益,他知我不会讲出日炼法,想把日炼法的痕迹留在他的尸体上,供他的族人研究。”

何安下转头,此时两名军官已将暗柳生的尸体搬出马车,抬向吉普车。何安下心中一急,想要跑去阻止,未抬脚,柳白猿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柳白猿睁开眼,眼白上有一道长长的血丝,轻轻说:“不必。我修炼时间尚短,日炼法还未炼成,甚至夜炼法我也未炼成。杭州屋顶上,我伤暗柳生是个骗人把戏……我嘴里没有一颗牙是自己的。”

他不耐烦练武的枯燥,疑心师父对他藏私,在愤然离去的那段岁月里,一日突发奇想,觉得牙齿排列的弧线,正是弓弩的形状,于是将满嘴牙拔掉,研制出一副假牙,可如弓弩般射出钢针。

他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并不像假的。何安下:“什么材质?”他:“柳树的嫩枝剥皮后,便是牙的白色。得七天换一副,否则稍一蔫枯,你就看出是木质了。”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四望了一眼,见山青水绿,吉普车已开走。柳白猿向池塘中吐了口唾沫,水面立刻露出四五个鱼头,争食唾沫。

柳白猿长笑一声,叹道:“这个世上满是假象,我行的也是邪道。”何安下怅然道:“毕竟,你赢了。”

柳白猿:“那只是手快。我和暗柳生性命相搏,用的都是最凡俗的刀法。剑谱上记载的高妙境界,可惜我俩谁也未曾做到。”

鱼塘后的农舍升起炊烟,已是午饭时分。普通民众的勃勃生机,令人感慨万千。

柳白猿望着乳白色的炊烟,眼神迷离,道:“我本打算带你去武当山避祸,现在无事了,你怎么打算?”

何安下:“既然能回杭州,为何不回杭州呢?”

19、归来如梦复如痴

家,总是好的,虽然家中只有他一人。

何安下回到杭州,立即打扫药铺,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砖头焕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建药铺时,何安下做的是终老此处的打算,购买的是最好的砖头。烧制砖头的粘土,采自浙江金华县的深山中,粘土如煤炭般,是亿万年升华而成,被金华人称为“土魂”。

砖头如年糕,散发着土壤的香气。沉浸其中,何安下不由得生出练拳的兴致。受柳白猿“重力是无形的太阳”一句话启发,他领悟到“太极”二字形容的是太阳的潜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传承的上古剑法似乎隐藏在太极拳中。

何安下一日练拳三十遍,每练一次均感觉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矿藏。

归来三月后的一个清晨,何安下练拳时猛地感到空气像一只巨大的章鱼般包裹住自己。他动作顿止,如被勒死,断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缠绕周身的空气忽然一松,何安下缓过气来,鼻腔发出一音,近乎钟鸣。他睁开眼睛,已不是以往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有了一层青紫的底色。

如果专注看一物,这青紫色便会消失,物体恢复坚实的体积感。如不专注,青紫色又会浮现,令物体如水中倒影,没了真实。

眼睛出异样,何安下心中却没有惊慌,反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他长吸一口气,金华粘土砖的气味沁入肺腑,令人仿佛置身于大地的深层,回归于母腹。

在粘土砖的气味中,参杂着另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不属于大自然,这种气味似曾经经历……何安下转过身,见药铺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她身处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个月身孕。

灵隐寺封闭的地下密室,败絮如雪的木床……何安下只觉满眼皆是青色。

她向前一步,在晨光中显现脸庞,虽因怀孕而略胖,仍不减五官的清丽。她是彭家七子带走的弹琵琶女子。

何安下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一丝痛感。他露出笑容,迎上去。

她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刚回杭州。广西土著与越南、老挝人同宗,古称越族,彭家七子的母亲是一位广西的越南移民。他带琵琶姑娘出国去了越南,买下一家餐馆,但房产买卖合同被人做了手脚,餐馆两月就关张了,投资的钱也未能收回。

越南华侨众多,彭家七子找到当地华人商会,以求解决餐馆纠纷,谈话时露了一手功夫,结果餐馆的事悬而未决,却有人愿出钱给他建武馆。太极拳之前从未进入过越南,为引起民众兴趣,报纸连载对彭家七子的访谈,却招来了一位当地华人武师的挑战。

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在当地推广拳击。此武师传承南少林硬派武功,并获得过两届当地拳击比赛冠军。练武人自古与黑社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此武师在当地洪帮中辈分颇高,平时虽不参与洪帮活动,但有数个堂口的洪帮在节日舞狮前,常请他给新扎的狮头用红笔点眼睛——这是尊贵地位的象征。

此番比武,洪帮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掐算,因武师命中缺水,所以洪帮租下一座法国人建的游泳池,用木板封顶,作为比武擂台。悬在水上比武,将大利武师。

琵琶姑娘说到此处,掩面垂泪。彭家七子心高气傲之人,却要她以怀孕之身,千里奔波回杭州,恐怕预测到此次比武将十分凶险。

含泪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丽。何安下凝视着她,轻声道:“请放心,七爷肯定能赢。”她睁大眼睛,童稚地看着何安下。何安下沉吟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必定心态不稳,所以花招繁多。那武师在游泳池上比武,似乎颇具气势,其实心里是怕了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