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菜农脚步稳定,大模大样地下楼,何安下说:“小心。”他:“不必。”他提高音量,语调中竟有彭家七子的冷峻。
两人下了楼梯,眼前是一楼的长廊,大约有七八间房。一间屋的门缓慢地敞开了,沈西坡探出头来,以疲劳至极的眼神扫视两人,有气无力地说:“何人?”他:“种菜的。”
沈西坡叹了口气,缩头,关上了房门。
菜农的呼吸声停止,背着何安下慢慢地走过沈西坡房门。房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菜农恢复了呼吸声,继续前行。
当走到最前一间房时,菜农停住脚步。
房门缓慢地推开,沈西坡一脸歉意地走出了门。
沈西坡:“我不愿装神弄鬼,只是这房屋的结构十分复杂。”菜农:“非要我留一手功夫,才能走么?”
沈西坡疲惫的眼皮上泛起了湖水微澜般的波动。
菜农伸出左手,扶在敞开的屋门上。门是上好梨花木所做,没有涂漆,天然的木纹好似飞天的凤凰。
却见那只凤凰似乎跳动了一下,长尾的羽毛丰富了许多。
沈西坡眼中流星般闪过一道精光,也如流星,一闪即灭。他依旧一副疲劳模样,轻声说:“不拍裂门,却改变了木头原有的肌理,把力量控制得很好,不但武功高超,对梨花木特殊质地的把握也十分精准。”
菜农:“种菜前,我做过铁匠、石匠,还有木匠。”
沈西坡:“佩服,请走。”
菜农背着何安下走到院门,手拉门闩时,门缝里却射出了一道白光,一闪便缩了回去。
菜农愣愣地站着,抓门闩的手越握越紧。
沈西坡从背后走来,温和地说:“你的腹部中了一剑,这把剑很薄,抽出的速度比刺入还快,伤口来不及张开就合上了,血没有机会喷出来。”
菜农松开门闩,转过身,沈西坡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菜农,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像常人一样走路,走回家,肠子也不会破裂,用这张药方吃药,十天内肠子会和好如初。如果你动武,你的肠子就会破裂。”
菜农原本清澈的眼睛变得污浊,喃喃道:“你的做法很奇怪呀。”沈西坡笑了:“没什么可奇怪的,跟你的做法一样,我们不想杀人,只想显示一下武功。”
菜农接过药方,沈西坡把何安下从他背上扶下来,然后打开了院门。菜农两眼圆睁,盯着门外,想看清楚使剑的人。
门外无人,只是青灰色的街道。
菜农叹了口气,与何安下对视一眼,慢慢走出门去。
沈西坡关上院门,上前扶住何安下胳膊,友好地说:“想不到彭家的人会救你,武林中的恩怨真令人费解。”何安下:“不要难为他们。”沈西坡:“放心,彭家不是我们等的人。”
何安下任由他搀着,上楼、入屋。
17、剑气
白米粥越来越好喝了,老妈子说换了新米。这种米色泽白润,两头有着长长的尖蕊。
到黄昏时,沈西坡会到何安下屋中待一会儿,他将一把红木椅子移到窗口,坐着,任血红的夕阳洒在身上,然后拿一根箫,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箫声惆怅,何安下躺在床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不论清醒糊涂,随着箫音,都会想起许多往事。一日,何安下拼着三分清醒,终于开口说话:“多谢了。”
沈西坡长箫离唇,怔怔地望着何安下,何安下说:“你的箫声让我想了很多,以前我在山上做道士,整日烦恼,现在方明白,那其实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沈西坡将箫置于膝盖上,垂头说:“不必谢,我吹箫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以为特务生涯惊险刺激,其实,这一职业最大的特点,却是寂寞。我在这里无聊地待了二十多天,为不相干的人,消耗掉自己的时间。我这种人,对人无益,对己有损。”
看着他疲惫的眼皮,何安下竟有了同情之心,叹道:“并非如此,起码跟着你,我可以吃上从没见过的大米。”
沈西坡狠狠地盯了何安下一眼,随即眼中泛起笑意,说:“我真的一无是处,那大米不是我给的,是暗柳生给的,从日本带来的。他只吃自己种的粮食,去外地旅行都要自带口粮——这是他遵守的规矩。”
何安下:“万一旅程耽搁,粮食吃完了呢?”沈西坡:“他会选择饿死。”何安下以为沈西坡在开玩笑,笑了一声。不料沈西坡一脸正色,道:“真的。日本五十年来,处处压中国一头,因为他们立了规矩,就严格执行。”
何安下觉得这话有很深的含义,却因身受迷药,脑力不足以思考,只想出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也吃他的米么?”
沈西坡笑了:“他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你,因为他尊重你。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所以我吃不到这种大米。”
何安下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沈西坡笑了一下,道:“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是给皇族献供的。唐代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暗柳生种的便是这种米。”
何安下:“……他为何尊重我?”
沈西坡:“我是骗人把戏,你有真实武功。”
何安下:“我并没有机会显露出来。”
沈西坡:“他能看出来。”
沈西坡说完,重新吹起长啸。
谈过一番话,何安下的头脑又清醒了三分,从箫声中听出沈西坡的气息深远悠长。
夕阳褪尽时,箫声停顿,沈西坡长箫离唇,转头望着窗外黑色的屋脊,眼皮忽然翻起,全无疲惫之色,轻叹一声:“终于来了。”迅速站起,闪身出门。
何安下想起盲眼的剑客和叛逆的青年,从床上挣扎而起,但两臂乏力,撑一下便倒了。此时,院中响起了如蝉如笛的声音。
沈西坡站在光色昏暗的院中,手中持着丝线,一声响尽,再拉一下。忽然,房脊上响起另一种声音,低沉如雷。
沈西坡仰头向上望,只见屋顶上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戴草帽的人,此人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压剑尖,将剑弯成弓形,忽然轻放,剑身弹直,发出如雷的重音。
雷音似远实近,似圆浑却犀利。沈西坡感到夜色中有什么东西袭来,两手不由得一紧,手中的丝线绷断。
屋脊上传来淡淡的笑声,沈西坡张开两手,任残线飘落,高声道:“听闻剑法练到极处,可发剑气伤人,我总算见识了。”屋顶上的人开口说话,声音竟十分年轻:“不,你还没见识。斩断丝线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惊慌。”
沈西坡皱起眉头:“你不是陈将军的勤务兵?”青年:“我不是他,也是他。我继承了他的武学,还有他的名字。”
沈西坡凉了脸色,他知道在一代只有一个传人的门派中,代代沿用同一个名字的门派多行事诡秘,甚至参与历史上的宫廷密变,是中国文化中最黑暗的部分。
于是,他放缓口气,道:“我们的资料里,只知陈将军的传人是他的勤务兵,没有姓名纪录,可以告诉我么?”
屋脊上的人沉默了,沈西坡叫道:“怎么?不敢示人么?”
何安下在此时,艰难地爬出屋门,见对面屋脊上坐着的人影,确是在药铺剑伤师父的叛逆青年。他同时看到,屋脊上还有一个穿着和屋脊一样颜色衣服的人,如猫捕鼠般,高抬腿轻放步,无声而缓慢地从后面向青年靠近。
沈西坡追问名字,是在吸引青年的注意力。何安下刚要高喊,那个屋脊色衣着的人突然加快速度,右臂下闪出一道狭细的白光,矮着身形向青年滑去。
屋脊嶙峋,他竟可滑行,简直形同鬼魅。何安下不及高喊,那人已滑到青年身后,斩下白光。
青年侧头向那人看去,此刻天色昏暗,两人之间似乎有星微光闪了一下。
那人一声低吼,跌到了屋脊背面。
青年慢慢站起,放直了手中长剑,指向院中的沈西坡。沈西坡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何安下的眼中稳如泰山。
二十秒过去,何安下隐隐觉得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了,仔细分辨,原来多出一种细小的声音。虽然细小,却是狼嚎狗吠的强度,只是极低极低。
又过了十秒,何安下听出那竟是沈西坡的呼吸声。五秒后,沈西坡突然“嗯”地哼了一下,之后呼吸沉重得如同盖房的打夯声。
再过了五秒,沈西坡爆发出一声怒吼,如狮王震摄自己统治区域内的百兽,雄强威猛。但这一声过后,沈西坡的脊背颓软下来,叹道:“我输了。”
只是交手前的对峙,已耗尽沈西坡所有力量。认输后,他再无顾及,大口大口地喘气,如风穿过残破的窗纸。
屋顶上的青年将剑慢慢收入剑鞘,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似乎这是世上最隆重的事情。剑完全入鞘后,青年说:“想不到中统特务里,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沈西坡道了声:“惭愧。”何安下注意到沈西坡语调平缓,原来青年以那样的频率收剑,是为了等沈西坡呼吸恢复正常。
沈西坡惨然道:“我平时骗人的把戏太多,到真实较量时,反而不会了。”
青年:“没什么,我刚才赢那偷袭者,用的也是骗人把戏。”
沈西坡周身一颤,仰头怔怔地望着青年。
青年:“他的伤势不重。”
沈西坡:“多谢。”
青年一指何安下:“这个人,我要带走。”
沈西坡没有作声,缓缓退入屋廊的阴影中。
18、日炼月炼
“此日自知身不死,奔走江南数十城。”
这是何安下早年读过的一首诗,诗应四句,记了两句忘了两句。或者,记的两句,原本不属于一首诗,只是在记忆的深海中猛然浮现,凑在一起。
离开杭州凶宅,不觉已三日,何安下一直坐在一辆西式双排座的马车中。他对着前进的方向,青年面对着他。这样的位置,是青年对他的照顾,在急速前进中,背对前进方向,容易晕车。
车上备有干粮,每日只停一次。停在路边饭馆门口,不是买饭而是买开水。开水用以沏茶,茶是西湖龙井。龙井色泽如古代碧玉般含蓄,沉入水中,根根挺立。
青年说草木并非无情,各有品格,龙井可比君子,华美中有着倔强,正可解何安下身中的迷药。
品着龙井,何安下大脑逐渐清晰,一日问青年:“我该如何称呼你?”青年回答:“柳白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