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上一章:国士
  • 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下一章:倭寇的踪迹

这份资历,得一位营长赏识,升他作警卫队长。机会一来再来,辗转多部后,他成为管四个团的军需调度司长,显露运作天赋。战后,部队进城,将日军霸占的民族企业,多定为汉奸资产没收。

他倒卖没收货物,帮上司赚了大钱。今年八月,为抑制通货膨胀,政府推出新币,他作为财经人才,监管两座城的金圆券发行。金圆券的本质,是置换市民手里的金条银元和英镑美元等外币,政府拥有真实财富,才好扭转金融危机。

市民爱国,他又会宣传,稍加强制措施,成绩卓然。对到手的民间浮财,按官方惯例,有奖励分成,应当应分。他深感此生足矣,果断退役。

他的一切,始于“沈飞雪”一名,想给元姑建座别墅。

对死去的男人,元姑没哭没问,道:“我住这十五年,烦了,你要想报恩,把我带到城里去吧,给买个洋房单间,有电灯热水就好。”

冒名者赔笑:“嫂子,城里不敢待了。给你建别墅,是我要住过来。”

内战已起。抗日中期,美军介入,政府战略是引导美军与日军决战。取消了自身的决战身份,趁乱谋利的心理普遍滋生――时至今日,尚看不到一点恢复斗志的迹象。

万一政府被推翻,按争天下的历史传统,败方人员归隐乡间,便不会遭清算。“破锋八刀”是光荣名号,最坏情况下的护身符,他要继续当沈飞雪,与元姑做夫妻。

答应他后,元姑哭了:“我男人笨,能跟上个聪明人,是我的福气。身子朽了十几年,你要想动,就动动吧。”

他上炕后,向她敞开的躯体磕了个头:“你们夫妻是我这辈子的贵人,大哥给了我财,你保了我命。往后几十年,敬你如敬神。”

他属于军队腐化的部分,是个玩女人的好手。平息后,她觉得这辈子也不求什么了,老天补偿她了。她睡去,他陪着,没起身。

片刻醒来,她想起一事:“你也是个笨蛋,我男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河北地界的老百姓,都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传的。”

县长跟村人讲的“还有好处”,是沈飞雪要在村里买地,三倍高价,即买即付,邻着元姑林子的人家有福了,最可能被选中。

元姑陪沈飞雪寻到孔家,买地三十亩,五倍高价。一进门,青青便被沈飞雪的气派镇住,端茶倒水,迷迷怔怔。孔鼎义道:“双倍就好,你盖别墅时,顺手给我盖座两进两出的套院,雕梁画柱。”

沈飞雪:“宅子占地是算在我这三十亩里,还是你家余地?”孔鼎义语调冷峻:“你那三十亩。”

“可以。但有一样,你家老爷子给我按个手印。”

字据是要孔老爷子承认,他没去过二十九军,破锋八刀是沈飞雪专利。三倍地价本是给孔家的好处。

爷爷被请来,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孔鼎义去抽胳膊,死死不动。县长叫随行人员帮忙,四个壮汉上前,僵持半晌,爷爷双肩扭转,四人学步小孩般,晃出三两步,绵绵倒地。

没有发力,是以角度破去四人重心。脑子废了身子没废,武艺仍在――

孔鼎义失神:“爷爷不愿意,算了。”元姑:“是老人没听懂。这样吧,他不按,你按。”孙子可以证明祖父的事,应当应份。

县长和两位村佬作为公证人,签字画押。事毕后,沈飞雪盯上青青:“姑娘,你是这家人,也按个手印吧?”

元姑喝止他:“慌什么,足够了。”

【六】

毁林建房,调来旧部的一支工程兵。在长官家门口,不敢扰民,白砂滩上搭起二十座帐篷,自备军需日用,除了打井水,轻易不入村。

元姑被接去城里住过几日,回来带了几箱新衣,村人问为何不长住享福,她答:“他忙。”

核桃林卖后,白天里孔鼎义守在柿子林。一日她过来了,距三步远蹲下,说在村里十几年,她把自己待成了一个村人。在城里,处处别扭。

沈飞雪人不错,落回村里,再相处吧,后面有几十年。再后面就是死了,人死便改了习惯,下辈子生到城里去――

说话时,她一直在顺垂发,手遮着面。

说完了,就走了。他没搭上话。

元姑着新装在村里走,青青碰上会追看,回来会讲。炕上没了床幔,一天早晨又见了她小腿上的酒窝。隔几日,孔鼎义掏钱,向工程兵雇了辆骡车,带她进城。

骡车是运砖用的,车斗大过炕面。转一个大弯时,青青失稳,跌向斗尾,孔鼎义扑上,将她压住。颠过弯道,孔鼎义起身,青青脸上一层汗,油腻的亮。

临近城的一个村,村口支着老安的军用帐篷,青青不下车,便一个人过去。换货的村人刚走,老安在补午饭,见他吓了一跳。

孔鼎义:“问个事,怎么你就提亲了,我家青青有什么好?”老安憋了会儿,道:“她岁数比我小,但觉得像我奶奶――比奶奶还大,她的命有一千年,她那双眼睛太安静了,静得我一望就怵。”

孔鼎义没搭话,老安闷了半晌,问他是否改了主意。孔鼎义:“你人实诚,会赚钱,但走乡串巷,不着家,真没法把青青给你。”

老安:“唉,大哥,你上次要这么跟我说,不就成了。何必动刀呢?”

出了帐篷,孔鼎义有种赢得友谊的欣慰感,上骡车时,特意看了下青青眼睛――觉得老安有口才。

回程中,驾车的兵停车解手。附近无林木,惨秃秃的,兵一寻便出去好远,转到座土坡后面。

车斗里装了大大小小的纸盒,等久了,青青掏出一双富家太太穿的红毛绒拖鞋,放在膝盖上,抚猫般抚着。

此行最得意的,是买到个收音机。十余年前,上海厂家生产的收音机是奢侈品。二战后,美国收音机零件倾销,上海的组装销售商挤垮上海厂家。虽价格减半,仍属高档,在中产家庭中并不普遍,三十户能有一户。

买时,感到售货员的敬意。孔鼎义掏出收音机,扭一下开关,又迅速合上。一声无信号的盲音,已令他满足。

抬眼,见一颗泪滴在红毛绒上。

“青青,怎么了?”

许久,她言:“我就是觉得,我们能带走城里的东西,但这个城,我们带不走。”

孔鼎义惶惶站起。望不见什么,城市方向,雾汽蒸腾,如一摊巨大的灰色脏水。

青青流过泪,心情便好了。回到村,招呼村人来家里听收音机,神气活现。收音机里,是漫长盲音。

村里有打井水的兵,请来问了,方知此地无电台信号。那兵对收音机高度评价,“顶级玩意儿,短频的,能收军事电台。可惜战区太远,但你要有耐心,连开好几天,准能听到一句半句。”

村人们很扫兴,青青叫孔鼎义亮别的东西。还有十来个纸箱子,用麻绳绑着。他缓过神,道声:“给看。”

城里系的麻绳不会解,抠了两下,差点掀了指甲。他寻到炕西自己卧处,从席下拎出把刀。爷爷一生正式比武,皆用此刀。清朝腰刀款式,尺寸严格,弧如雁翎,四道血槽,具反刃。

划开纸箱,杀人一般。

连破八九箱。来听收音机的人里有元姑,冲上去,自后面搂住他,贴耳低叫:“鼎义,你疯啦?”

元姑把村人赶走后,跟青青说了很久的话。

孔鼎义静下,取出爷爷锔缸坐的马扎,在房门口坐到晚上,元姑离去时他也打招呼,青青递来晚饭他也吃了,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想不了事。

睡觉时,钻进被子一闭眼,便到了次日清晨。见炕中央空着,习惯地喊:“青青,爷爷自个出门啦!”

她没掀被下床,钻出条胳膊,展在炕上,刚煮熟的米粥般白热:“哥,你是想要我么?想要,就要了吧。”

孔鼎义觉得大脑二十八年来前所有未有的清澈:“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爹。”

他自己去找爷爷了。小孩离家,总躲在一个地方,家畜跃圈,也只会藏在一个地方。爷爷的地方,是村口山头,挂满碎衣破纸的枯树下。

赶到时,山风刮来一片烂衬衫,老鹰般落在树尖。爷爷跪地不走,孔鼎义去拉,反被震出,跌到五步外。抬头,见爷爷臃肿脸庞似生出棱角,眼中昏庸不再,是自小熟悉的高手目光。

爷爷:“怎么是你来了?青青现在是个姑娘,还是你女人了?”孔鼎义惊得立起,爷爷叹了口气:“还是个姑娘?”

孔鼎义不知自己脸上是何表情,淋了石灰的腐蚀之痛。爷爷:“你从小脾气大,跟你爹一样天生仁义,觉得娶了青青,当初收养她就不是仁义事了――”

装傻,清晨躲出去,是盼着男女躺在一张炕上,糊里糊涂成了。但每回青青来山头领他,一望便知,什么也没有发生。

爷爷:“半个天还黑着,回去吧,这就要了她。要了,心就不苦了。”

孔鼎义片刻痴呆,忽然冲上将爷爷推倒,抓起把土拽在他身上,濒死野兽般嚎叫:“你不配当我爷爷。混蛋!”

冲到柿子林待到太阳旺,寻到工地,求大兵联系沈飞雪回村,有急事。工程部队是挖战壕的效率,别墅已具模样,模仿法国十八世纪贵族城堡,看似日军碉堡――八年抗战,当兵的对此更熟悉。

他们没电报,说下午送料大车回师部,可打个电话。他未归家,一直等在工地,饭时大兵要给他一份,他拒绝了。

候到第二天中午,沈飞雪到来,见面就道歉:“兄弟,别急。这么点兵,得建了我的,再建你的。”

孔鼎义:“没急。两进两出的套院不要了,把我家门窗换了,给抹个水泥地面就行。”

沈飞雪笑了:“这么便宜我?不懂了。”

孔鼎义:“托你给我家姑娘找个城里人家,有钱、有文化、有官衔――年轻俊朗,一表人才。”

沈飞雪带他去元姑家吃饭,路上他追问几次,都没明确答应。元姑家换了门窗,抹了水泥地面,贴了美国式墙纸,灰绿和暗玫瑰色相间的条纹。

元姑去做饭时,沈飞雪讲:“兄弟,你家姑娘怎么来的,听你嫂子说过。打我手里,你也赚了钱,何必把她给了城里?”

孔鼎义:“――她喜欢。”

沈飞雪:“那也好办,你带着钱带着她,到城里去做人。”

孔鼎义:“做不来。”

沈飞雪:“怎么做不来?你老哥哥我,还不是一农民,做到了今天。”

孔鼎义:“你用了多少年?女人好时候短,没有二十年。”

沈飞雪默然,片刻找回话:“鬼都知道你喜欢她。”

孔鼎义:“喜欢跟喜欢不一样。这辈子第一眼见她,她四岁。善举,要善始善终。”

沈飞雪拍拍他肩膀“兄弟,这事我不帮,造孽,你过几年会恨我。”

孔鼎义:“习武的有一绝,认人脸准,江湖暗算多,记不住人,死得快。十四年前,元姑男人找我爷爷比刀,不是你这张脸。”

沈飞雪的手从他肩膀撤下,摆于桌面:

“城里朋友对我别墅好奇。屋子能住人,还得两三月,但他们等不及了。我再让小兵们赶一周的工,就招呼他们来,办个露天Party。你家姑娘有看上的,我去说。”

在他手背拍了拍,孔鼎义:“我记错了,是你。”

元姑端菜上来时,见沈孔二人老友般亲密。

【七】

一周,孔鼎义和爷爷没说话。老人不敢恢复正常,仍每日痴呆。对青青,也一样,只在一周后,告诉她:“咱家得了元姑家不少好处,她家招待客人,人手不够,你去帮个忙。”